來源:北青深一度

原標題:起底北京黑渣土車生存鏈 | 深度調查

記者 安房祖

一個月前,北京豐臺區王佐鎮南宮路東段與順源路之間的連接道路,突然被一堆建築垃圾和渣土堵死,造成車輛無法通行。

不止一名目擊者稱,這些渣土來自兩輛藍色的渣土車,但由於渣土車車身太髒,無法看清牌照。附近居民證實,在這條路上夜間常有成羣結隊的渣土車穿梭,其中一些車輛會把渣土傾倒在路上。

2014年7月,爲了規範渣土車的使用,北京市提出了《建築垃圾運輸車輛標識、監控和密閉技術要求》(以下簡稱《技術要求》),規定境內的施工現場應使用符合標準的渣土運輸車輛。符合標準的新車密閉性更好,一律採用蘋果綠的油漆塗裝。從車輛外形上判斷,這兩輛隨意傾倒渣土的車輛是不合要求的“黑渣土車”。

深一度記者暗訪發現,黑渣土車隱匿在北京西南京周路一帶,“黑渣土車”、“黑加油車”、“違規渣土場”形成了一條違規運輸、消納渣土的灰色產業鏈。

200輛黑渣土車隱匿京周路

北京西南五環外的京周路如今是“黑渣土車”的集中地,京周路位於107國道豐臺區杜家坎至房山區良鄉路段,沿途的趙辛店村成了黑渣土車集中的隱匿地之一。

11月中旬,深一度記者在趙辛店走訪時發現,有十幾輛“黑渣土車”停放在路邊,多是藍色的小型車,車窗處留有“專業拉渣土、土方回填”字樣和聯繫電話,部分車輛懸掛河北牌照。

根據北京的《技術要求》,符合要求的渣土車車身爲蘋果綠,車頭有“建築垃圾運輸”標誌,車廂密閉,車輛都需符合排放標準,安裝衛星定位系統,車輛信息可在市城管官方網站查詢,同時所在渣土運輸企業需獲得北京市行政許可。而在趙辛店出沒的渣土車,既沒有“建築垃圾運輸”標誌,也沒有車廂密閉設施,

深一度記者以處理渣土爲由,電話聯繫上了“黑渣土車”司機杜飛。杜飛40歲出頭,平常就在渣土車不遠的地方休息,一邊等活兒,一邊觀察是否有城管來巡查。

當記者詢問其是否有收渣土的手續時,杜飛顯得不耐煩,“你管有沒有手續呢,我把土給你拉走不就行了?”據杜飛透露,城管平常處理黑渣土車都要抓現行,他的車雖然掛着拉渣土的牌子,但原地停着,城管無法處罰。

杜飛是河北人,趙辛店周圍停放的十多輛渣土車主都是他的老鄉,2014年以前,杜飛和老鄉在海淀五孔橋一帶居住、拉活兒。2014年7月北京開始嚴查、整治黑渣土車後,他和老鄉陸續轉移到五環外。據杜飛估算,京周路兩旁的村子裏,隱匿着最少200輛黑渣土車。

京周路北崗窪路段,是黑渣土車的另一處集中地,集中在現場看到20餘輛停在路邊的黑渣土車,多爲河北牌照的小型貨車。黑渣土司機廖海就租住在北崗窪附近。

廖海介紹,黑渣土車司機大部分以老鄉關係爲基礎抱團行動,大家平常一起拉運渣土,住處都很近。在北崗窪附近從事運輸渣土的司機中,廖海的老鄉有30多個。廖海說,只要有活幹,他可以馬上召集幾十輛黑渣土車,甚至更多,“大型、小型的車都有”。

廖海介紹,往往一位老鄉攬到活兒,大家都能跟着幹,攬活兒的方式分爲路邊招攬、工地現場發放名片、網上招攬三種。

晝伏夜出5年未被查處過

北京周邊的黑渣土車大致分爲大型自卸貨車和包括農用車在內的載重五噸的小型貨車,其中多數車身塗爲藍色。

來自河北赤城的司機陳濤從2002年開始來北京開渣土車,2011年與老鄉共同出資購買了一輛二手自卸大貨車。2014年,北京市對渣土車進行規範後,陳濤的大貨車不符合要求,無法掛靠正規渣土運輸企業,一旦被發現就會受到處罰。

之後,陳濤和很多大型渣土車司機一樣,重新投資購買了小型自卸貨車。“小車靈活,能從村中的小路穿行,避開執法檢查,也不引人注意”。陳濤說,自2014年開小型車以來,他從沒有被執法人員查扣過。

由於白天上路風險大,黑渣土車一般晝伏夜出,也有活兒急的時候,陳濤就遇到過一次,憑藉對北京地形的熟悉,他成功在白天避開了檢查。

今年3月,爲了減少揚塵對大氣的污染,豐臺區嚴查施工現場和運輸車輛遮蓋問題,許多黑渣土車都不敢接活,大型車輛乾脆不幹了。

那段時間,陳濤和幾個老鄉接過一單活兒,要求一天內清運太子峪附近工地170多方渣土,車少活多,他們也只能冒險白天干。爲了躲避檢查,車濤和老鄉選擇了一條穿村走巷的路線,5輛小型黑渣土車,往返4趟才運完。

偷倒一車渣土可多賺700元

黑渣土車司機楊臣,在北京從事渣土運輸7年,記者見到他時,他正在北崗窪住地收拾車輛,準備夜裏到看丹橋附近拉運渣土,一共60多方。

楊臣說,運輸渣土按車計價,裝載5方的小車,黑渣土車的運費850元,而正規渣土運輸企業的價格是1100元。一些拆遷、裝修、平整土地的小規模施工方,爲了節省成本更願意選擇黑車。

“能超載,可以隨意傾倒,是黑渣土車敢低價攬活兒的原因”,楊臣說,一輛載重五噸的黑渣土車,一般加高車廂後能拉八九噸。

楊臣透露,黑渣土車已經和工地方形成一種不成文的拉運規矩,如果黑渣土車在工地內被查,責任和罰款由工地方承擔。出了工地,所有責任由黑渣土車自負,出現超載、無遮蓋、闖紅燈、隨意傾倒渣土的情況,工地一概不用負責。其中,隨意傾倒是黑渣土車主要的生財之道。

長期在長辛店一帶攬活兒的黑渣土車司機崔凱透露,按照規定,渣土出了工地應該被送到渣土轉運站或者渣土消納場處理。處理一車5方的渣土,渣土消納場收費700元左右,如果是大車,每車收費在1300-1400元之間。

從工地到渣土消納場,黑渣土車司機有了可乘之機,如果渣土中途被倒掉,本應由工地支付給渣土轉運站或渣土消納場的處理費就裝進了司機腰包,“爲了掙錢,每個黑渣土車司機都會拼命想辦法,將渣土在半路倒掉。”

豐臺王佐地區的順源路是一條連接良三路、南宮路、長青路、京周路的市政道路,目前還沒有正式開通。該路一度成爲黑渣土車隨意傾倒的地點,爲了防止黑渣土車駛入,道路管理部門只得採用隔離墩封堵,後又加派保安日夜守護。

北京2014年7月1日開始實施的《建築垃圾運輸車輛標識、監控和密閉技術要求》,新型建築垃圾運輸車(渣土車)均應安裝北斗兼容車載終端。

通過北京市建築垃圾綜合管理平臺,可以掌握每輛渣土運輸車的貨廂棚布蓋是否密閉、行駛的路線、貨廂舉升狀態等信息,遇有異常情況會自動報警。平臺監管人員一旦發現問題,可以對惡意違規行爲進行取證和處罰。而黑渣土車選擇沒有監控的路段傾倒,很難被及時發現和查處。

價格便宜一半以上的黑渣土場

如果渣土不能在途中被傾倒,低價處理渣土的違規渣土場就是黑渣土車司機們的最好選擇。

黑渣土車司機孫萬喜常年跟黑渣土場打交道,對裏面的門道很清楚。孫萬喜算過一筆賬,目前,北京市的渣土基本都運到周邊的廊坊、固安、涿州消納,渣土消納價格是每車350--400元(大貨車),加上油費等成本,每車約合700多元。送到本地正規渣土收納站,每車收費1300-1400元,如果送到本地黑渣土場,一車收費500元,比直接送到廊坊、固安等外地的消納場還要便宜,因此黑渣土車在不能隨意倒的情況下,都會將渣土送進黑渣土場。

孫萬喜透露,黑渣土場一般在城鄉結合部,多是地理位置偏僻的廢棄魚塘和盜採砂石留下的大坑。經營黑渣土場一般都有一定的人脈關係,能確保渣土車傾倒時不被阻攔。

從2018年年底至2019年上半年,孫萬喜一直在永合莊的黑渣土場處理渣土,“那裏也是一處盜採砂石留下的大坑”。深一度記者實地探訪發現,孫萬喜所說的黑渣土場已經被渣土填滿。

數據顯示,北京每年產生上億噸的渣土總量。今年5月,媒體曝光了北京20多家黑渣土場,而這些只是衆多黑渣土場的一部分。           

黑加油車長期爲渣土車供油

由於黑渣土車多由農用車改裝而成,車況較差,加之手續不全,北京很多正規加油站都不會給黑渣土車加油。黑渣土車使用的燃油大部分由黑加油車提供,長久以來,雙方形成了一種固定的依賴關係。

黑渣土車司機宋志才,駕駛的是一輛十輪自卸式黑渣土車,車齡已有13年,車況很差,且不符合排放標準,白天根本不敢上路,早在五六年前加油站就拒絕爲其加油。他的渣土車所加柴油均來自黑加油車。

宋志才稱,黑加油車不僅隨叫隨到,而且價格便宜。

通過宋志才,深一度記者聯繫上了黑加油車司機林昌。2018年以前,林昌一直住在永合莊,當時永合莊聚集了20多輛黑加油車,爲大興、房山、豐臺一帶的大貨車、渣土車提供上門加油服務。去年10月,黑加油車據點被曝光,所有黑加油車被驅離,一些黑加油車司機因非法提供加油服務被公安機關拘留。現在,林昌與陌生人接觸時十分警惕,只做熟人介紹的生意。

11月18日晚,深一度記者以黑渣土車車主的名義,和林昌約定在豐臺長青路至京周路的路口加油。

臨到約定時間,謹慎的林昌又將加油地點改在了附近的良三路,當記者趕到時,黑加油車剛剛給另一輛大貨車加完油,雙方用微信結賬後,林昌稱還將到去房山區閻村爲其他車加油。

剛加完油的大貨車司機姓胡,他找林昌的黑加油車加油已有3年時間,這一天,他加了300升零號柴油,每升5.45元,比加油站便宜1.25元。胡師傅坦言,雖然價格便宜,但這種油不好用,一箱油要少跑五六十公里。

據記者瞭解,加油車的柴油大部分來自外地小煉油廠。邯鄲人張道春是一名黑加油車主,曾在2018年8月被執法人員抓獲受到重罰。張道春透露,在北京從事黑加油車生意的人,大部分來自邯鄲和邢臺,黑加油車提供的柴油、汽油,大部分來自外地的小煉油廠,有專人從事小煉油廠柴油、汽油批發。他曾爲40多輛黑渣土車長期提供燃油,黑渣土車和黑加油車相互依存的關係一直在暗地裏存在着。

(文中杜飛、陳濤、林昌、張道春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