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表明文體隨時代而變的整體特徵。從事實看,這應該是沒錯的。不過此種嬗變不是斷裂式的瞬間過程,而需要長時間的孕育和發展。宋詞成就最高,就像唐詩無與倫比,但爲詞奠定基礎的還是唐人,比如溫庭筠,比如韋莊。

  溫韋都是“花間派”代表,風格卻迥異,溫庭筠詞重文飾,語言華美;韋莊詞善白描,直白誠摯。試看這句“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似乎過於直白,但正因其真白,纔可以瞬間擊中一代又一代離家之人的心。

  本期“週末讀詩”,與你分享的是韋莊的愛情。在兩首《女冠子》中,韋莊以率直的言辭表露了自己對女子的深深戀念之情。兩首詞都寫到“夢”,離別讓他如墜夢中,他又多次在夢中再見女子,可惜,最終醒來,“知是夢,不勝悲”。韋莊的詞因直率而易讀,卻不失詞味,白描幾筆,勾勒的情景卻可感可觸,他的婉轉哀愁就附着在這情景中,因此也可感可觸了。

  撰文 | 三書

  農曆四月十七,並非某聖賢的誕辰或祭日,亦非法定或俗成的假期。這一天只是個因普通而安靜,因無爲而端麗的日子。它被晚唐詩人韋莊銘記,是因爲在四月十七這一天,他曾與愛人生離死別。

  離別就是死去一點點

  《女冠子·其一》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

  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離別,就是死去一點點,是對往昔所愛的一種死去。離別不僅是與他人作別,而且也意味着,將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或一個自我割捨。而那被割捨的,彷彿已擁有了獨立的生命,雖被割捨,卻不會立刻死去。它會在斷處吶喊,在風中哭泣,無所歸依。它疼痛的回聲可以傳得很遠、很遠。

  而就在你覺得過去已經過去時,一個夢、一個聲音、一種氣味、一個數字或一個詞,往往猝不及防地將你抓獲。像一個時間的逃犯,你立刻被帶回事發現場。你聽見誓言的哀鳴,你再次看見,所謂過去從未過去。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這個日期被舉起,被寫下,因爲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這個日期滿載記憶而來,耳光般打在臉上。“正是”一詞,飽含痛感。

  “四月十七”這種直接明快的表述,與“正是”這類懇切鮮活的語氣,可稱韋莊詞最能擊中聽者的要害所在。第一部文人詞集《花間集》收錄的十八位詞人中,溫庭筠、韋莊列於卷首。溫詞富麗含蓄,深於韻味;韋詞清麗明快,直抵肺腑。韋莊寫詞,與人推心置腹,傾談之感因此而來。風格即人格,他首先是那樣一個真誠而多情的人。

  例如《菩薩蠻》五首組詞中,“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如今卻憶江南樂”,這些“盡說”、“只合”、“卻憶”,都是很韋莊的表達。明快率真,讀起來很過癮。如果說藝術就是光明磊落,韋莊很個人化的表達風格正是: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韋莊的真率並未傷害詞味的蘊藉。細品之,“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盡說與只合之間,有多少曲折難言的心情啊。而這首《女冠子》的開頭“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雖明白如話,然而多少心情、多少回憶由此決堤,洶湧而來。韋莊的明快,不同於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東坡的《念奴嬌》雖豪邁,而所詠不過是歷史的感慨,表達的形式和內容也都是散文的,並沒有多少詩意。李清照在《詞論》中說詞“別是一家”,並對東坡詞略有微諷,除了批評其詞不諧音律之外,亦因東坡詞豪放發論缺少蘊藉從而失卻了詞之爲詞的本色。

  韋莊接着說:“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別時情景,宛在目前。“佯低面”,“半斂眉”,已可人憐,被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則更爲可憐,化成一種美。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

  據說羞色是愛情中最美的色。據說作爲一項天賦,愛情業已失傳。

  《簪花仕女圖》(局部)。

  昨夜我夢見了你

  《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

  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

  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夢見她,不止一次了。上首《女冠子》詞中說“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豈非倩女離魂?“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只有月亮作證。月亮將他的孤獨嵌在一個無用的多情中。

  這首詞的寫作應當就在四月十七前後,寫於夜裏夢見她的翌日。“昨夜夜半”、“分明”,又是韋莊句式。爲何昨夜我夢見了你?夢中愈分明,醒後愈失落。“語多時”,夢中體驗的時間,遠非鐘錶所能指認,正所謂“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裏”。更有黃粱一夢、南柯一夢等,片時夢中,歷盡一生。

  古典文學寫夢頗多。作爲神祕的意識活動,夢既能與現實人生形相對照,更能將有限時空對人的囚禁,延伸到不可知的無限時空。而人通過對夢的思考,也可觸及對人生本質的覺悟。人生如夢,夢如人生。莊周夢蝶,夢醒之際,不知莊周之爲蝴蝶與?蝴蝶之爲莊周與?其間深藏生命的祕密。

  “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人於夢中所見,多數時候影影乎乎。韋莊此夢,卻異常分明。所愛之人眉目笑語,一如平生。她的神態亦活靈活現,“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如此真實,幾乎觸手可及。如果這個夢不醒來,那會不會變成另一種現實,如唐傳奇中倩女離魂的故事?

  然而,夢總有醒的時候。或許所謂現實也不過如莊子的猜測,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如果死後醒來,發現一生不過是做了個夢?人在夢中大多不覺是夢,夢中所歷無異醒時,不過常常更突兀或模糊些,然而即便如此,方其夢時依然不知是夢,只有醒來才發覺方纔是在夢中。如果將此體驗推之生死,所謂活着不也很可能是一場自以爲不是夢的大夢嗎?比起“現實”,《莊子·齊物論》所論則更爲真實:“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夢不知醒,醒不知夢,今不之後,此不知彼。無常,或許纔是人更爲本質的現實。

  “覺來知是夢,不勝悲”,原來只是個夢。夢的真切再次遙遠了現實的距離。昔日所愛到了分明入夢,大概在現實中已絕無相見的可能。

  《溫庭筠韋莊詞選》,作者:溫庭筠 韋莊,校注:劉尊明,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6月

  一啓始就完結了的愛情

  《荷葉杯》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

  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

  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順着詞中吉光片羽的閃回,我們隱約看出一個愛情故事的輪廓。若非親歷,孰能寫得如此簡潔而真摯?

  韋莊另有一首《荷葉杯》:“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見無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維。 閒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兩首《荷葉杯》與兩首《女冠子》,作爲文學作品,雖不必確指,然可大致認定其所詠乃同一段感情。

  雖然寥寥數句,這段情事卻很完整。如何開始,如何結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上闋寫如何開始,下闋寫如何結束。中間的情節呢?沒有中間,也沒有情節。愛情的種類紛繁,一啓始就完結了的愛情最多。這樣的愛情是絕望的,因此愈加美麗。一開始就看見了結局,卻仍然要開始,不顧、不信自己已被一個結局套中,所以說愛情是一種英雄行爲。

  或許有些人不會看見那等着他們的結局,比如詞中信誓旦旦的這對戀人。謝娘者,美人也。夜半無人,垂簾私語,攜手相期,指星誓水要在一起。然而隨着天亮,世界在晨光中粗糙而真實,昨夜之事變得虛幻。曉鶯殘月,多麼像一個慘淡的結局。相攜的手不得不分開,因爲天亮了。天亮之後,人得回去做人,回到命運的齒輪。或許的確因爲地球在轉動,人和人才會相遇又分開。

  愛情很短,遺忘很長。“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初識情景歷歷在目,但那年是哪年?“記得”又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詞。昨天一旦過去,一旦沒有明天,昨天便已是一百年前。

  “相別,從此隔音塵”,此句沉痛之至!從此一別,一切都別。隔音塵,隔得不僅是音訊,還隔着塵世,隔着生死。

  “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從那年到如今,彼此已歷多少輪迴。已成異鄉人的他們之間,不僅有時間的距離,有空間的距離,更有距離外的距離。正是“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個故事耐人深味之處,還在於當初抱着別後重逢的希望,沒有結果的結果後來才被認識到。或許各自爲生活所迫,終成陌路,終於相見再無因。如同一場持續的滑坡礦難,待到察覺已成廢墟。不是沒想過你,而是忙於生活,更多時候想着自己。也不是沒想過改變,而是妥協於現實和習慣,於是,最終適應了沒有彼此的人生。

  那夭折的愛情,變成一個洞,以悲哀的目光凝視你,諷刺你。什麼也不能挽救,挽救了或也無處安放,唯一能做的就是寫點兒什麼。比如寫詩,以此悼念,以此尋求些許安慰。

  北宋黃筌《蘋婆山鳥圖》。

  填詞,我是“認真”的

  文人填詞之風始於唐中葉,至晚唐五代而盛。西蜀、南唐作爲當時兩大文藝中心,湧現出一批優秀的“文人詞客”。由此稱謂即可看出,“客”者,意即填詞並非文人的主業,主業仍是寫詩。填詞僅爲業餘愛好,涉獵客串而已。寫詩才是正經事,文人的真實人生都寫進詩裏。詞專爲女樂演唱而填,所以那時文人填的詞被稱作“詩客曲子詞”。

  遍觀五代乃至北宋蘇軾以前的文人集子,我們會看到即使以詞名世的作家,他們寫詩的數量也遠遠超過詞,且在內容上更有質的區別。文人寫詩都是認真的,他們把自己的人生經歷、所思所感全部寫進詩裏。而填詞則大可不必,讀這些詞無法感知作者其人,作者在詞中幾乎是隱身的。由於詞並不帶作者的個人印記,因此對於記載有出入的詞,其作者究竟系誰已不得而知。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爲士大夫之詞”。此乃確論。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寫故國之思與人生無常,他的確將詞的題材和境界擴大到更深刻的範疇和更普遍的體驗中。詞已不再專爲女樂而作,詞也可以寫詩之所寫。

  韋莊詞不同於花間諸詞人之處,除了極具個人風格的表達方式之外,還在於他把自己的真實人生寫入詞中。當時別的文人填詞基本上都屬於“伶工之詞”,即爲了交給女樂歌者演唱而寫,故多擬女子口吻寫其閨情愁思。《花間集序》中所謂“爲清絕之詞,以助妖嬈之態”。以此之故,五代詞文辭固然清絕,配曲演唱想必亦很銷魂,然而內容卻因太題材化而不夠真誠。

  韋莊詞在美學風格上仍不出花間範疇,但因爲他以詞寫自己真實的人生體驗,措辭明快,語氣誠懇,情感真摯,因此可以說他是第一個“認真”填詞的詩人。別的花間詞寫情美則美矣,然而多數面目不清。即使後來的柳永寫“針線閒拈伴伊坐”,或是“煙花巷陌,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之類,也始終流於膚泛,而沒有韋莊詞中如此刻骨銘心的愛情。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李永博

  校對|陳荻雁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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