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後的晚餐》局部。

  《最後的晚餐》,一幅靠戲劇性取勝的名作

  古羅馬的普魯塔克曾提出了著名的“忒休斯之船”命題:如果忒休斯船上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在繪畫界,也有一艘“忒休斯之船”,那就是達·芬奇的名作——《最後的晚餐》。

  《最後的晚餐》是一幅畫在修道院食堂裏的壁畫,在達·芬奇還活着的時候,它就已經開始剝離、破損。二戰時,整個食堂都被炸塌了,多虧意大利人把有壁畫的這面牆保護了起來,它才得以倖存。

  ▲ 二戰時,意大利人保護《最後的晚餐》的措施。圖/Wikipedia

  爲了讓這幅畫上的內容可以辨認,後世的畫家對這它進行了多輪的修復和潤色,這些修復動作的幅度之大、篇幅之多,以至於讓現代人都很難辨認出哪一筆纔是達·芬奇的真跡。

  但也就是這樣一幅“假畫”,還被認爲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作品之一,人們需要至少提前兩個月預約,才能穿過層層關卡,進入一個幽暗的房間,看上15分鐘。

  ▲ 《最後的晚餐》現場效果。圖/Wikipedia

  明明是一幅“假畫”,爲什麼就這麼牛呢?

  先天不足的佳作

  最後的晚餐這個主題,來源於《聖經》裏的一個故事:耶穌在被釘上十字架前與門徒們最後喫了頓飯,席間他向大家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中間有一個人要賣我了。”(馬太26:21)此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忠心耿耿的門徒們當時就炸了鍋,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問耶穌:“主,是我嗎?”(馬太26:22),就連背叛耶穌的猶大都不例外,不過,在後人的想象中,猶大此時應該是一幅驚慌失措的表情。

  ▲ 電影中的最後的晚餐場景。圖/《耶穌受難記》

  大約在1495年,米蘭恩寵聖母教堂多明我會修道院的院長,可能覺得最後的晚餐這個主題挺適合喫飯的時候欣賞的,所以他通過米蘭的盧多維科公爵找到達·芬奇,希望他能爲修道院的食堂做一幅這個主題的畫作。

  ▲ 米蘭的盧多維科公爵,因資助達·芬奇及其他藝術家而聞名。圖/Wikipedia

  一般來說,文藝復興時的畫家都會採用溼壁畫的方法繪製壁畫。所謂溼壁畫,是指在畫畫之前,要先在準備上色的地方抹上一層熟石灰(石膏)打底,然後趁它還沒有乾燥時,塗抹上顏料。當熟石灰乾燥後,顏色就會被牆體表面吸收,永久地融合在一起。採用這種畫法繪製的作品色彩穩定,經久不壞。西斯廷禮拜堂米開朗琪羅的《最後的審判》,以及梵蒂岡簽字廳拉斐爾的《雅典學派》等名作,都是溼壁畫。

  ▲ 溼壁畫《雅典學院》,是拉斐爾爲梵蒂岡簽字廳做的四幅溼壁畫之一。圖/《紙上美術館:拉斐爾》

  但是溼壁畫也有自己的侷限,溼壁畫所用礦物顏料必須要有耐鹼性,否則會與石灰髮生反應導致變色,所以顏料的種類非常有限。達·芬奇想要畫出比傳統壁畫更多的細節和亮度,所以他大膽選擇了用油和清漆直接在幹牆上創作。

  另外,溼壁畫一定要在牆壁還潮溼的時候就完成繪製,但達·芬奇可是畫家中出了名的拖延症,他作畫的習慣說好聽了是精益求精,說難聽了就是隨心所欲。溼壁畫的技術,完全無法滿足達·芬奇這種毫無規律的任性畫法。

  ▲ (疑似)達·芬奇自畫像。

  當時目擊了這幅畫繪製過程的小說家班德羅就是如此描述達·芬奇的作畫過程的:“當他在舊宮中對那匹巨大的石膏馬進行修改時,被突然產生的想法驅使便直接去了聖母教堂,在那裏他會爬上腳手架,爲某一個人物添上寥寥數筆,然後就突然離開去了別處。”

  ▲ 米蘭聖母恩寵大教堂(世界遺產)的後殿。圖/Wikipedia

  雖然達·芬奇是個全能的天才,但是這一次,他失手了。儘管畫作在1498年剛剛完成時的效果很好,但潮溼的牆體使這件作品在不久後就開始受損。1556年,見到這件作品的瓦薩里悲傷地記錄道:“保存的狀況如此糟糕,除了一片污濁的斑痕,別無他物可見。”

  可惜可嘆,從一開始,這幅世界名畫就是先天不足。

  改來改去,面目全非

  1908年,藝術家路易吉· 卡維納吉(Luigi Cavenaghi)對《最後的晚餐》進行了全面清潔,他無比樂觀地宣稱,畫面中只有耶穌的左手部分經過了嚴謹的重繪。同時,他還找出了一個達·芬奇領先於其所處的時代的證據——畫中的一些顏料,直到16世紀晚期纔出現在其它畫家的作品中。

  如此草率的結論,真不知道卡維納吉怎麼敢發佈出來。

  根據弗朗西斯科· 斯卡內利在1642年的記述,《最後的晚餐》在那時已經破損到:“只留下了些許人物的痕跡,必須經過艱難的辨認才能從這一片混沌中辨別出部分形象。”可想而知,超過250年後路易吉· 卡維納吉所看到的原作中的細節,幾乎全部是修復者的手筆。

  ▲ 牛津莫德林學院禮拜堂中的一幅《最後的晚餐》,被懷疑是達·芬奇的一個學生對於老師畫作的一次複製,但這個觀點尚未被證實。圖/Wikipedia

  我們已經確認的修復記錄,至今已有十餘次,除此之外,很可能還有多次未被記錄在案的修復行爲。

  對於壁畫修復的最大證據,來源於達·芬奇的學生對於原作的臨摹。在臨摹的作品中,猶大的頭部原本是背過臉去的狀態,而修復者卻將原作中的猶大頭部轉成了完全的側面像。

  ▲ 達·芬奇繪製的《猶大頭像》習作,約1495年,英國皇家圖書館,溫莎城堡。圖/《成爲達·芬奇》

  修復者還將臨摹作品中幾乎是全側面的聖安德烈畫成了傳統的四分之三側面,讓他看起來簡直成了個醜陋的猿人。除此之外,聖雅各的頭像跟原作完全不同,這已經不能被稱爲修復,而是應該叫做二次創造了。

  ▲ “猿人”聖安德烈(左一)與二次創作的聖雅閣(左二)。

  1978年,米蘭的藝術史教授比寧·布拉姆比拉期望全部剝離修復的痕跡,再使用達·芬奇的手法將化作重新恢復,但是經過一系列複雜、細緻的研究後,她得出了一個讓她難以下筆的結論:在《最後的晚餐》中,僅有20%的作品倖存了下來。雖然人們最終還是按照她設計方法完成了一次“科學的”修復,但這已經幾乎等於重畫了一遍。

  ▲ 1975年,最後一次大修前《最後的晚餐》的樣子,破損很多,色彩也略顯“豔俗”。圖/Wikipedia

  糟糕的狀態加上前人不負責任的修復,讓我們不僅產生疑問:《最後的晚餐》還能被稱得上是一幅達·芬奇的傑作麼?這難道不算是一幅“假畫”麼?

  再怎麼改,名畫還是牛!

  《最後的晚餐》的質量槓槓硬,這不是因爲它留下了什麼達·芬奇的密碼,也不是因爲細節畫的有多好,而是在於達·芬奇賦予它的戲劇張力,這種張力,是通過人物動作和構圖完成的,不會因爲細節的修改或模糊而改變。

  ▲ 《最後的晚餐》,離遠一點看,即使看不清細節,依然能體會到一種衝突與和諧完美交融的感覺。

  最後的晚餐這個題材,從6世紀開始,就一直頗受歡迎。在中世紀時,餐桌旁人物往往是神情呆板,動作僵硬,除了耶穌和少數門徒之外,其它人全長一個模樣,看上去索然無味。後來文藝復興了,人物的形象被描繪得更生動了,但每個人的樣子依舊像是在擺拍——全都莊重地端坐着,或是不知所云地扭出一些不自然的姿勢,總之不是很像人。

  ▲ 創作於十三世紀的一幅《最後的晚餐》,看了這些幾乎完全一樣的人物後,我們不禁要疑問:他們是誰?他們在幹什麼?

  ▲ 卡斯塔諾繪製的《最後的晚餐》,早於達·芬奇半個世紀,畫中的人物雖然更加鮮活,但他們的樣子像是在擺拍,完全看不出內心活動。

  然而,達·芬奇卻拋開了所有傳統的束縛,他並沒有讓耶穌和聖徒們保持應有的莊重,而是把每個人聽到耶穌被人出賣了這個消息時的情緒都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他們每個人的動作,都是一位位影帝在表演啊!而達·芬奇,就是那個時代的最佳導演!

  ▲ 激動地跳腳的巴多羅買(左一),一言不發的小雅各(左二),驚訝又急於自證清白的安德魯(左三)。

  ▲ 憤怒到拔刀的彼得(左二),慌張後仰的猶大(左一),悲痛的約翰(左三)。

  ▲ 做出達·芬奇標誌性指天動作的多馬(左一),張開雙臂急於保護耶穌的大雅各(左二),雙手指心、情緒複雜的菲力(左三)。

  ▲ 私下討論開來的馬太(左一)、達太(左二)和西蒙(左三),他們的手指向耶穌,將人們的注意力再次引回到畫面中心。

  這些戲劇形象,並非是達·芬奇靈光一現的成果,他平時就喜歡積累繪畫素材,思考人物動作的邏輯。從他的筆記裏,就能找出《最後的晚餐》中人物形象的原型:“一個正在轉身的人,拿着刀,心緒不寧地將桌上的酒杯舉了起來。”這個突然轉身並舉杯的形象,在經歷了一系列改變後,他被移植到了猶大的身上——雖然一隻手上沒有握着刀,而是拿着一個小袋子,另一隻手裏也沒有舉着杯子,而是打翻了一個鹽罐。

  ▲ 《最後的晚餐》習作,約1495 年,威尼斯學院美術館。圖/《成爲達·芬奇》

  不過,雖然場景中的人物行爲激烈,但畫面整體看起來確是秩序井然,這都要歸功於人物造型和人物分佈這些隱藏的“穩定器”。再一次仔細地端詳《最後的晚餐》,可以發現耶穌攤開雙手,形成一個穩定的三角形穩固中央,他左右的門徒三三成羣分爲四組,每一組的三個人都組成一個小三角形,距離中心越遠動作幅度越大,這就如同往平靜的池水中投下石頭時,水面上泛起的波紋一般,離中心越近越小,越遠則依次擴大。

  ▲ 《最後的晚餐》,這次注意看人羣分佈。

  作爲一名鬼才導演,達·芬奇不僅會指揮“演員”,還能操控你的眼神。他“很有心機”地把房間打造得相當樸素,又把三扇作爲光源、同時又是透視焦點的窗戶,放在了主角耶穌的後面。這種構圖,讓我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都被耶穌那悲慟的表情吸引了過去,心裏也不禁充滿嘆息。

  ▲ 《最後的晚餐》局部,耶穌頭、雙手形成穩定的三角形,背後的窗戶輔助他成爲視覺焦點。

  所以說,這幅畫現在之所以在經過了大修後還如此成功,幾乎全部歸功於達·芬奇。

  但是,也有一個狀況,恐怕已經超出了達·芬奇的預料:那就是這幅畫的嚴重破損,非但沒有減弱衝突的效果,反而進一步突出了它的戲劇性。

  據在現場看過原畫的人回憶:第一眼看到《最後的晚餐》時,就像是隔着一層霧氣,看不清細節。糟糕的、模糊的現狀營造出一種神祕的氛圍感,如同秋葉投下的模糊陰影,這聽起來似乎已經有了印象派的端倪——畫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畫出感覺。

  ▲ 《最後的晚餐》的構圖出世後,成爲了人們爭相模仿的經典,圖爲《敢死隊2》的海報。

  雖然後人略顯拙劣的修復並沒有湮滅這幅畫本身的光彩,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原作的筆觸保存完好的話,《最後的晚餐》所能展現出的魅力,將是現在的這幅“假畫”所不能比擬的。如今,歲月和屢次修復留給我們的,只有那些會讓達·芬奇感到恐懼的粗製濫造的詭異面容,但是,這幅世界名作就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用缺陷和遺憾,讓我們對美,充滿了無限的遐想。

  - END -

  文丨張雨晨

  部分內容來源於《成爲達·芬奇》,有刪改

  參考文獻

  《成爲達·芬奇》 肯尼斯·克拉克

  《紙上美術館:達·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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