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熟悉春秋時代或者更之前的歷史,會很容易發現一個跟後世截然不同的現象:那些時代的人物,似乎個個都是文武全才。
齊桓晉文這類頂級人物就不說了。像管仲、趙盾這類公卿大夫,文能治國,武能帶軍,平時當相當卿,戰時當“元帥”,甚至於連各種外交場合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若是按照咱們這個時代的慣例,他們逝世的時候,那悼詞肯定相當壯觀:“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改革家、外交家、社會活動家、發明家……”所有能想到的“家”,都能按到他們的頭上。
換言之,就沒有他們不能幹或者幹不了的事。這到底是咋回事呢?
※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大變革時代
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們並不是全能神,只是那時候還沒有“分職”的概念罷了,更不要說“文武”、“將相”之類的具體分職。
“文武分職”雖然早有苗頭,但真正登上歷史舞臺,應該是在戰國初期,內中的驅動力正是“分權”,不再讓權力集中在一個大臣手裏。
從諸侯手上搶過權力的公卿大夫們,當然不會重蹈覆轍,再分封出一批可能取代自己的卿大夫階層,這不是給自己挖坑麼?於是他們普遍以官僚制來取代傳統的分封制,這便是戰國時期各國變法的一個基礎內容。
正是從此,“文武分職”流行了起來,所以纔出現了文官武官,名將名相,乃至“出將入相”等概念。
※古人的最高追求
而隨着職務乃至職業的劃分,不同職務的任務、領域也開始發生變化,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開始了職業化、專業化乃至各種細分領域。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政治和軍事的分離。政治家們除了保留軍事領域的戰略研判職責,對具體的戰役戰術就不那麼上心了;而軍事家們在政治、經濟、外交尤其是權力鬥爭等領域的能力也開始相形見絀起來。
正是在這樣的趨勢下,軍事家們“不懂政治”開始成爲一種普遍認知現象。
而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不懂政治”的軍事家,應該是戰國初期的魏國名將——樂羊。他身上就有幾個典型的“不懂政治”的特徵。
一個就是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尤其是內部同僚關係。當時魏國準備攻打中山國,魏相翟璜打算推薦樂羊擔任軍隊統帥。
然而事情還沒拍板,就遭到一片反對聲,因爲樂羊的兒子人在中山國,估計還有官職在身,所以大家紛紛反對,甚至還有人說樂羊肯定會投降,讓他率軍前去,不是“羊肉包子打狗”麼?
這裏面固然有客觀原因,然而樂羊的人際關係出了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反過來講,如果他人際關係不差,同僚們好意思公開反對他麼?有親人在敵國這種事,在當時可不是什麼稀奇現象。
尤其是當攻打中山國進展不順的時候(這場仗前後總共打了三年,前408-前406年),各種“彈劾”、打小報告的信件如雪花一般飛向魏文侯,是不是樂羊手下留情了啊?他該不會私通敵國了吧?
※魏滅中山戰爭示意圖
後來光魏文侯展示給樂羊的相關信件就有一“篋”(qie)——也就是一箱子的意思。
對此,樂羊不可能不心知肚明,爲了表明心跡或者說劃清界限吧,樂羊竟然幹了一件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的事。
他兒子不是在中山國麼?戰爭發起後,中山國當然要扣住他兒子當人質,用來要挾他。然而樂羊始終不爲所動,有戰機就攻打,沒戰機就長期圍困。
這下他兒子就沒有存在價值了。爲了泄憤,中山國“烹其子而遺之羹”,不僅將他兒子煲湯了,還分給他一小鍋,估計是想氣死樂羊。
“樂羊坐於幕下而啜之,盡一盃。”(《戰國策》、《韓非子》)
“樂羊循而泣之曰:‘是吾子!’已,爲使者跪而啜三杯。”(《淮南子》)
設身處地想想,樂羊當時應該主要是痛苦、悲憤,他喫兒子的肉也更多是在表達一定要攻滅中山國的報仇決心。
※樂羊總歸是出於公心
然而這一驚世駭俗的殘忍之舉,在世人眼中可就難說了,比如後人就普遍認爲他是藉此“自明”心跡。當時的魏文侯聽說後,也說:“樂羊以我之故,食其子之肉。”
——“哎呀,樂羊因爲擔心我不信任他,連他自己兒子的肉都不得不喫下了,我對不起他啊。”
表面上看是魏文侯收到了樂羊“自明”即表達忠誠的信息,然而實際上他到底怎麼想,天知道。
有個大臣肯定和樂羊不對付,估計兩人之間私怨頗深,不然他不會立馬接過魏文侯的話頭:“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誰不食?”據說還舉了易牙的例子。
易牙是齊桓公的廚師,就因爲齊桓公有一次心血來潮,和他說我從沒喫過人肉,不知道人肉味道怎麼樣啊。易牙就把自己的兒子殺了,以獨創的調和烹飪之法料理後呈送給了齊桓公,從而獲得了信任。(易牙是廚師界的祖師爺。)
管仲聽說後說了句很有名的話:“夫人情莫不愛其子,今弗愛其子,安能愛君?”自己的兒子都不愛惜,真的會愛護國君麼?
魏文侯肯定熟知這段典故,他後續會怎麼對待樂羊也就不難想象,史書上說:“賞其功而疑其心”,樂羊已經上了黑名單。
這個事情,不惟體現出樂羊人緣差勁,更體現出他對世道人心的不懂,這也算是一種“不懂政治”吧?當然,就事論事,這個事情上樂羊應該是被同情的,只是他的反應太過決絕了。
更典型的“不懂政治”是在攻滅中山國後。
大概是覺得自己終於建立大功、又付出了一個兒子的慘痛代價,所以樂羊“返而論功”,回國後沒少顯擺。以他的性格,甚至於都不排除他會去那些“政敵”面前嘚瑟、挑釁:“你們不是反對老子麼?現在怎麼說?服不服?”
如果不是鬧得太不像話,魏文侯也不至於送他一“篋”信件,讓他冷靜冷靜,曉得到底是誰在起主導作用。
而且,以魏文侯用人不疑、不計人品的慣常風格,若非樂羊如此不知進退,魏文侯繼續重用他也不是沒有可能。比如吳起就曾殺過老婆,不也混得好好的麼?一個“殺妻”,一個“食子”,有什麼實質區別?
可以說,是樂羊自己把自己的前途“作”沒的,當然,他倒是沒死,魏文侯做人講究,樂羊也沒有到功高震主的程度,估計之後只是“被”退休,安享晚年去了。
後世那些同樣被稱作“不懂政治”的軍事家、名將們,估計都可以從樂羊身上找到一些影子吧?具體的例子實在太多,就不展開了。
當然,咱們也得客觀說一句,這裏所謂的“不懂政治”,多數是指組織內部的權力鬥爭甚至是下作的陰謀詭計與不擇手段,與其說軍事家們“不懂”,還不如說他們“不屑”。比如樂羊,他可能就會想,你們要幹我直接來啊,幹嘛總玩陰的呢?
畢竟,若真論起局勢研判、縱橫捭闔、組織執行乃至敵人方面的人心算計等“政治”能力,軍事家們可能纔是最強的。
也許真正令人困惑的,是爲什麼名將們總能算盡敵人,卻始終看不透自己人。歷代名將身上的悲哀,大都如此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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