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木木

11月26日，蔣勁夫再次被外籍女友控訴家暴。這是近期的第二起家暴熱搜事件。11月25日，仿妝達人宇芽發文通過微博發佈視頻，講述了自己被家暴的事實。視頻中，她和男友的兩任前妻共同講述了遭遇過的家暴，有朋友曾見證過這種暴力。家暴當事人微博名爲“沱沱的風魔教”，曾以沱沱一名在讀庫出版畫冊《去漂流》。

非常巧合的是，因爲一次採訪，我跟沱沱和宇芽一起喫過飯。家暴事件後，周圍所有人都好奇地問我，能否看出沱沱兇殘暴烈。我只能遺憾地說，“怎麼可能看得出來”，不但看不出來，我對他印象還不壞。但如今回想，採訪沱沱的過程，的確有一種微妙的氣氛，顯示出人與人之間難以言說的權力感和道德壓力。

我認識沱沱是今年6月，當時我去重慶做夏日火鍋的選題，看資料時，發現了《故城記憶》這本書，其中收錄了沱沱的一篇文章，提到他在80年代的火鍋記憶。文章用了很多重慶方言，寫得雋永質樸，充滿了生活氣息，是那本書中最出彩的文章之一，後來我還在稿件中引用了一段。

因爲想要採訪，我順手查了下他的資料，也搜到了他的微博，發現他的確熱愛火鍋，還開過火鍋店（當時已經關張了）。我立刻在微博上給他發了私信，發出採訪邀請，也想聽聽他作爲資深食客對選題操作的建議。我的私信是凌晨1點多發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一看，半夜3點，他回覆了，只有一句話，“到了給我打電話吧”，後面是手機號。

我很少見到這麼簡單直接的採訪對象，有點驚喜，立刻加了他微信，他也迅速通過了。在微信上我試圖寒暄一下，並提出想請他喫火鍋。他沒有任何寒暄，很乾脆地說，剛好自己跟女朋友一起，要請一個朋友喫火鍋，順便一起吧，並定下了時間。

我當時有點發怵，一是覺得蹭了人家的朋友聚餐，二是不太確定人多是否干擾採訪，但他的表現非常爽快，我似乎不應該再多說什麼。到重慶後，我是提着行李箱直奔火鍋店的。我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喫得差不多了，菜還剩了很多，我重新點了一個菜，一個小喫和一瓶啤酒，開始邊喫邊聊。沱沱選的位置是一棵大黃果樹下的室外餐桌，他跟我強調，那是他的固定專座，他還帶過很多名人來店裏喫飯。沱沱坐着，看起來有40多了，不高，啤酒肚很大，紋着花臂，很熟絡地招呼我喫東西。

我去的時候，在場有兩名女性，一位坐在沱沱對面，年紀很輕，看起來20出頭，學生模樣，穿素淨的T恤和牛仔短褲，頭髮很隨意地綁着，跂着一雙拖鞋，雙手撐在條凳上，有點出神；另外一位女性，看起來跟沱沱年紀相當，坐在沱沱右手方。

一開始，我以爲右手方是沱沱的女友，但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對面的年輕姑娘纔是他女朋友，也就是宇芽。這不能完全怪我，因爲至始至終，沱沱都沒有正式向我介紹宇芽，介紹她的身份和職業。我是家暴事件被公開後，才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有自己精彩的事業。聊天到一半時，沱沱倒是向我介紹了那位年長的女性，說是某位知名作家的前女友，沒有提到她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他實際上也沒有提到自己是做什麼的，只是有意無意提到，自己在做電影，跟很多明星和導演相識。

沱沱對喫火鍋的確很有研究，帶我去的是一家網紅店，藏在渝北的一片老舊小區。沱沱帶過很多名人到這家店喫火鍋。他反覆向我推薦，說這家店的老闆靠譜優秀，比他自己開過的那家店還要好，他忍不住義務做推廣。他還說，宇芽經常埋怨他，每次看到別人有好的產品和作品，就熱心奔走宣傳，卻常常惹得一身埋怨，朋友盡失。他說話的時候，宇芽除了應沱沱的要求，幫他拿東西或叫服務員外，基本一句話沒說，始終安靜地坐着。

又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還有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是沱沱的學生，在學攝影，已經喫完了，正在到處轉悠拍照。沱沱不時大聲地扯着嗓子指導遠處的學生，讓她不要管參數細節，多拍，多感受，多尋找人的故事，多聆聽自己內心的感受，看起來很隨意直爽。這一點讓我很敬佩，我知道他之前在讀庫出過一本畫冊，名叫《去漂流》，講述他自己記憶與夢境中的童年與故鄉，漫畫以重慶的江水、索道、輪渡、老房子、巷道、樹林、舊廠房爲題材，非常美，如夢似幻，得到了讀庫主編張立憲的高度評價。

因爲他們在拍照，我隨口提到，重慶有一位年輕的城市攝影師，剛剛得了美國國家地理一個重要獎項，我很喜歡他的照片。他立刻指出，這種攝影理念是不對的，攝影應該回到人，關注生活，不要總是拍什麼風光大片。他並沒有問我那個攝影師叫什麼名字，拍了什麼，是何風格。我並不同意他的觀點，但他的語氣非常專業，我的氣焰一下就低了，不再提這個話題。

我對他印象其實挺好，但採訪本身並不順利。飯桌上，沱沱毫不避諱地表明，自己是個頑固的重慶老火鍋原教旨主義者，家裏有喫了幾十年的老油。他認真地跟我解釋，很多外地人到重慶喫火鍋會拉肚子，但那並不是拉肚子，而是重慶火鍋用麻油和牛油，會滑腸，是自然現象。這個詞搞得我雲裏霧裏，聽起來也不具有什麼科學性，但他又不大允許我提他不喜歡的問題，比如當我提到請教成都火鍋和重慶火鍋的區別時，他會立刻打斷我說：“不要老是想着搞炒作。”他的話並不粗暴，但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並且在定義我，讓我感到微妙的不適。

另外，他還向我推薦了一家火鍋老店，聲稱那家店還是80年代的老味道，老闆是全重慶唯一親自去新疆買牛油的人，每年會給員工放一個月寒假，根本不管賺錢不賺錢。這是個很招記者喜歡的老店故事，優美、傳奇，充滿了人情味，很川渝style。他講得信誓旦旦，非常逼真，看起來跟老闆很熟。我很想跟他確認一些細節，他卻很驚訝，認爲我的關注太瑣碎，不值一提。最後繞了一大圈，到第二天我才完全搞清楚，第一，那家店根本沒什麼放寒假的事，第二已經關門好幾個月了，第三他根本不認識那家店的老闆。

這種鬼扯風格太不利於我的工作開展了，我感到很發愁。但飯局的確是在愉快的氛圍中結束的，我記得宇芽和那位年長的朋友去買菜了，沱沱則送我去打車。臨走前，他提醒我去結賬，當時我已經快上車了，心裏“emm……”了一下，有點意外，但他的語氣太自然了，太 “古道熱腸、性情中人”了，我感到非常羞愧，趕緊跑着去結了賬。

回看錄音時我才發現，當時閒聊中，沱沱還跟朋友聊起了其它事情，這兩件事如今看來意味深長。

一是聊到沱沱熱心幫助的一個火鍋女老闆，他說女老闆公開在朋友圈裏打孩子罵孩子，強迫孩子去學不喜歡的特長，學不好就打。沱沱不能忍受這件事，把女老闆拉黑了。根據沱沱的說法，後來女老闆主動打電話跟他和解，稱自己打孩子是刀子嘴豆腐心，是想讓孩子有個一技之長，“不然以後怎麼活”。沱沱不認可這個理由，說自己痛恨別人打孩子，“打娃兒的是什麼？……以後啷個（怎麼）活，關你錘子事？”

二是聊起他和宇芽的感情，稱讚宇芽成長很快。他說，2018年11月份，有一次他跟宇芽鬧矛盾，宇芽傍晚把他丟在一個三省交界的鄉村，他最後是坐着拖拉機回到城裏的。但他沒有立刻發作，還是跟宇芽的父親散步聊天，最後宇芽“哭着拉着我的腿，求我原諒她”。哭着求他這句話，他後來又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因爲宇芽服軟，所以第二天沱沱決定，“她都認錯了，那我就不要再折磨人家了……她的本質不錯，我也看到她的進步。”那個年長的女性朋友則盛讚宇芽，“反正我是很少見到女孩主動表態說自己錯了，很多這麼大的小姑娘就是作，自損1000，傷敵800。”

隨後，沱沱說起，他跟宇芽吵架的頻率越來越低了，上一次吵架前，已經好幾個月沒吵過了。他還說，兩個人已經達成交戰原則，“吵架就吵架，就事論事，不要提以前，不要急，父母不要提，亂七八糟的事情不要提，否則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我們要理智。”還說自己跟宇芽吵架，無非是狗狗鏟屎，遛狗這些破事，但價值觀一樣，什麼都一樣。他說這些的時候，宇芽同樣是在邊上微笑着聽，沒有說話。

根據宇芽在微博上的曝光，她說自己不愛社交，兩隻狗和一隻貓都是她照顧，包括陪貓遛狗，買糧買藥，清理屎尿，而沱沱則只負責在微博上曬貓曬狗，並且經常打狗，往死裏打，嚇得宇芽不敢看。兩人交往的一年裏，沱沱對她5次家暴。

事後回想，採訪沱沱的過程中，我有微小的不適，但總是迅速調整自己的心理預期，所以完全沒有影響到我對他人品的判斷。事實上，稿件發佈後，我沒有及時向他反饋，他還氣憤地質問過我一次，認爲我利用了他，人品低劣。從職業倫理上來說，我完全擔不起這個指責，但我仍然感到有點歉疚。

後來我看宇芽發佈的視頻，發現真正觸動人心的，是那段監控視頻。視頻中，她被沱沱拽着雙腳，倒立着粗暴拖出電梯。那並不是她遭遇的最嚴重家暴，但卻只有那段視頻讓暴力得以現形。其他的任何講述，都不及那段視頻有說服力。事實上，除了遭遇暴力、見證暴力的人，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描述暴力帶來的傷害、羞辱和恐懼。這纔是最可怕的。

（關於家暴事件，請關注三聯後續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