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包稚羣 :那些像油麻菜籽一樣的生命

廖輝英在她的小說《油麻菜籽》中,把女人比作油麻菜籽,隨風飄到哪裏,就能在哪裏落地生根。在她略帶悲憫的描述中,我想起了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活了93歲,在她悠長的一生中甚至沒有過屬於自己的名字,自豆蔻年華嫁入夫家就被冠於夫家的姓氏,“劉劉氏”這個稱謂模糊得像遍地的菜籽,分不清誰是誰。老人家一生節儉,常年生活在鄉下,眼裏望到的不是莊稼就是遍地走的雞鴨,一輩子沒有乘坐過馬車以外的交通工具,沒有見過家養的雞、鴨、豬肉以外的稀罕食物。

從我記事起,她總是穿着陰丹蘭的土布大襟衣裳,同色的土布褲腿綁紮在綁腿布里,拐着一雙小拐腳,顛顛簸簸地走。她走路的狀況老讓我擔心,偏巧還極其勤快,直到摔了那致命的一跤的前幾天,還在一顛一拐地照管着重孫子。摔了一跤後她再也沒起來過,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卻堅持不到縣城看病。後幾日,她躺在藍色的布蚊帳裏不時地呻吟,生命像一盞微弱的燭火,一陣風過去怕就要熄滅,可是這陣風卻始終不肯痛痛快快地來,只在那裏忽閃忽閃,讓人揪心。我聽着大人們在嘀咕,說這個樣子真是造孽呢,怕是得想個什麼法子。可是村子裏的老人不都是這樣的嗎?生死由命啊。曾祖母生命的結束可謂是油盡燈枯,她守着她的家,守着她的兒孫們直至嚥下最後一口氣。

村子裏多的是這樣的老人。小時候,我的印象裏每到一戶人家都會有一個穿着藍布裳的小腳老奶奶。她們威嚴又不失慈祥,藍布裳挺括整潔。她們顛簸着小腳,曬穀場、田間小道、自家的院壩,成爲鄉村的一道風景。她們在門前忙碌着,臉上、手上的老年斑在陽光下忽明忽暗,剛出生不久的小毛娃娃在衣兜裏咂着手指頭。她們的身子骨硬朗,平常的日子裏幾乎可以被忽略,由着她們像油麻菜籽一樣撒開在陽光下自由地過活着,要是家裏遇到了大事,就可以顯現出她們主心骨的地位,她們以豐富的人生閱歷積澱出來的智慧,牢牢地把握着家庭這艘航船前進的方向。

一茬一茬的油麻菜籽在她們的關愛下茁壯成長起來。這些壯碩的生命,不怕風吹,不怕雨淋,在野地裏頑強地、蓬勃地生長。生老病死對於廣闊天地裏的生命好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他們的生活中沒有矯情和畏縮。他們盡情地享受着陽光,同時也以一種心平氣和的態度承受着災難。

我的姨媽,一個瘦瘦小小的農村婦女,在她瘦弱的身體裏卻蘊含着無窮的力量。在我的記憶裏,她瘦小的身影一直是田間地頭一個不停跳動的音符,她的忙碌讓這塊靜謐的土地有了更多的生氣。這個家庭遭遇了許多的溝溝坎坎,然而他們對這個世界無所求。他們以自我反省對突然發生的變故做總結,同時不停地說着:“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這句話彷彿陽光一樣照在他們暗淡的生活裏,促成他們用寬容的心態來對待周圍的人和事。

通過自身辛勤的勞動來養活自己養活家人,這樣樸素的願望彷彿與生俱來,促成他們夜以繼日地不斷奔忙着。在我們勸解姨媽保重身體時,她佝僂着彎曲的腰背,說:“放心,我身體好着呢,起碼活到90歲......”她充滿樂觀和自信,在她看來生命就像滿地的菜籽花,只要有土壤就能生長,給點陽光就能燦爛。

在我們生存的這塊土地上,生長着一代又一代頑強、樂觀的生命。他們在廣闊的田野裏跑着、跳着,在遠離城市喧囂的土坷垃裏刨食,灰頭土臉的他們在陽光裏憨憨地笑着,就像滿地沐浴着春風盛開着小黃花的油麻菜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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