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正如在緒論部分曾談起過的,《醒世姻緣傳》的其他研究者也並非未曾困惑於使用文學文本來做史學研究的雙刃性。這是我面臨的第二個問題:《醒世姻緣傳》,作爲一份文學文本,足以撐起一份史學性質的研究嗎。

  《衣食行:醒世姻緣傳中的明代物質生活》,劉曉藝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9月版。

  內容簡介

  該書的中文版基於劉曉藝博士完成於亞利桑那大學的同名英文博士論文,由作者本人翻譯付梓。英文版則經修改後、提交給總部在英國倫敦的國際著名出版社勞特里奇出版社(Routledge Press),已通過該社評審並獲出版簽約。

  《醒世姻緣傳》是一部產生於十七世紀的古典世情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它雖已卓富盛名,但又未能排到古典小說的“四大”或“五大”之列;在學術領域裏,採其文本進行語言、方言分析,或致力於作者及成書年代考據的研究固已頗衆,但仍欠以其內容打底的有關十七世紀社會風俗史的探討。近代學者胡適早在1931年就曾以超越文學的眼光評價過此書之於社會經濟史、歷史書寫和風俗研究的重要性。

  該書作者沿着胡適最早提出的方向,對明代世俗生活中的物質層面進行了一番梳理,涉及麪包括風俗、法律、宗教、婦女生活等,而以經濟層面牽涉最頻。因小說原著中沒有充足的資料支持對“住房”的研究,故本書捨去“衣食住行”中的“住”這一項,但又以“顧繡事件”爲題獨立形成一章,專門探討明代物質消費文化中的一個滯阻性力量:禁奢性社會氣質。

  目 錄

  緒論

  一、《醒世姻緣傳》簡介

  二、《醒世姻緣傳》的優長之處及其史料價值

  三、方法和資料

  四、各章簡述

  第一章 衣飾篇

  一、歷史背景:盡復華夏衣冠,嚴辨階級分層

  二、一個萬花筒般的世界:不同階級的不同着裝

  三、爲何會賣兒鬻女?

  第二章——奢侈品經濟與金融制度

  一、枚舉明代著名奢侈品

  二、顧繡事件

  三、深度分析禁奢性社會氣質

  四、白銀的稱王

  五、明代鑄錢

  第三章 飲食篇

  一、民以食爲天

  二、自耕農經濟的興衰

  三、食鹽專賣和食鹽販私

  四、明代奢侈性食品消費的階層下移趨向

  五、倫理和宗教層面的食品問題

  六、饑荒,食人及政府、公衆和私人的賑濟項目

  第四章 旅行篇

  一、婦女與旅行:當蓮足邁到閨閣之外

  二、泰山朝聖之旅

  三、非香社的陸路旅行

  四、水路旅行

  結論

  跋一

  跋二

  參考資料

  跋一

  本書的主體來自我在亞利桑那大學東亞系讀博士時完成的同名英文論文,《衣食行:中的明代物質生活》(Clothing, Food and Travel:Ming Material Culture as Reflected in Xingshi Yinyuan Zhuan)。

  作者近照

  在美國讀文科,如果從碩士到博士沒有換過專業方向,一般博士生會選擇擴充碩士論文成爲博士論文,這個通行的做法簡捷實用,有利於儘快畢業。

  我未曾換過專業方向,但碩士和博士並沒有連着來——碩士畢業後,我先去舊金山一家金融公司做事了,博士又回到亞大的原項目,因爲有這層緣故,我原來修過的一些舊學分都不能計入,要先補修一部分課程才能組成答辯委員會,其後才能準備中期考試,中期考試過後才能真正着手論文。那種情況下,趕快戴帽畢業、縮短遊離於學術圈外的間隙期(Gap),其實才是最要緊的。

  我的碩士英文論文做的是《中國近代女學的興起》,篇幅並不短,且已結爲論文發表。在那之前,我與業師合作過關秋瑾的詩詞與生平的一部中文書稿,且協助業師梳理過蔣經國基金會資助下的四個小項目,分別爲清末的興女學、廢纏足、女子從軍和女子參政。可以說,我對清末女子運動的預備是充分的,“功課”是做足了的,無論我揀選秋瑾或清末女學的任一題目,都應該很快可以將論文寫出,交上畢業。

  博士項目第三年,在需要提交論文完成時間表(timetable)的時候,我決定換題目。換到不能稱熟悉的明史、物質史,且是與文學交切非常大的一個題目,這在我,是個很大膽的決定。就像三線城市裏的大齡剩女,忽然宣佈要去“追求愛情”,不願跟七姑八姨都看好的經濟適用男未婚夫結婚了——我當時的情形大抵就跟那個差不多。

  清同治九年刊本《醒世姻緣傳》

  張愛玲說被紅樓夢“魘”了十年,自笑“唯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我那時也差不多被《醒世姻緣傳》“魘”了有十年了,不敢說熟悉文本,但帶在手邊那本硬封面齊魯書社版已經被我翻破、斷了書脊。

  《醒世姻緣傳》這部書,我用裝有Window CE的厚笨PDA讀過,在排版排得錯誤百出的網絡小說網站上讀過,用圖書館借來的不知猴年馬月的泛黃豎繁版讀過。我發現我在任何嘈雜的環境裏——潦草啃個三明治的公司餐室,等待被叫號的公事衙門,通勤的地鐵,出差的飛機——都能讀下去,翻開任何一頁都能讀下去。

  我試過不那麼中意的古典小說,如《兒女英雄傳》,如《歧路燈》,結果是不行。這部書,當時我已經讀了­­­前後不下十五遍。而《紅樓夢》與《金瓶梅》二書,我讀的年頭只有更長,遍數只有更多。

  我是山東濟南人,但從童年起就沒怎麼講過濟南話。幼兒園、小學都在父母單位所屬的高校大院裏,中學進入另外一所高校的附中,周邊未曾有過濃厚的方言環境。濟南話我能說,但肖得不太像。除濟南話之外,我能仿煙臺話、青島話、東北話等北方方言,都是“有那麼點意思”的點到爲止。

  齊魯書社整理本《醒世姻緣傳》

  我的方言能力比較像“啞巴英語”,更適合於閱讀,《海上花列傳》我初讀也不覺喫力,《千江有水千江月》裏的閩南話,胡蘭成散文裏的浙方言,我都能從眼中看到心裏去。

  而《醒世姻緣傳》真是可以把鄉愁都讀到雲山外的一部書,讀着讀着,家鄉、山東、古中國都近得就像在睫下。在多雨的舊金山,難得閒下來的週末下午,泡壺茶慢慢消磨着,那些山東方言熟稔地敲打在耳邊,就如檐外的雨。

  以《醒世姻緣傳》爲素材做英文的物質史論文,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成筐累篋的物質描寫,怎麼還原爲英文?若僅僅需要對付原文裏的“水紅紗藏頭膝褲”、“羊皮裏天青劈絲可腳的䩺鞋”還就罷了,問題是還要援引平行文本中的“細撮穗白綾挑線鶯鶯燒夜香汗巾兒”之類,時不時又會冒出大段的古代文獻,如明律裏對七品至九品孺人所應戴珠冠的規定:“冠用抹金銀事件,珠翟二,珠月桂開頭二,珠半開六,翠雲二十四片,翠月桂葉一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帶抹金銀寶鈿花八,抹金銀翟二,口銜珠結子二。”

  嚴復說“一名之立,旬月踟躕。”譯事之難,可見一斑。《醒世姻緣傳》在英文學術界,畢竟不如四大名著之盛名傾動——如《紅樓夢》之有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霍克斯和閔福德翁婿,《水滸傳》之有賽珍珠、傑克遜、沙博理和登特·楊父子,《西遊記》之有詹納爾和餘國藩,《三國演義》之有泰勒和羅慕士。

  同德堂刊本《醒世姻緣傳》

  《醒世姻緣傳》只有一個不完全的英譯本,爲Eve Alison Nyren所譯,僅有其前20章,雖然它的翻譯質量是優秀的。據夏志清的回憶,王際真參與了一部分譯寫修飾的工作。[1]但無論如何,篇幅只有原文總長度五分之一的譯文,作研究用只好算聊勝於無。

  我念博士的時候,碩士組有個老美同學,也爲在爲敲定論文方向而頭疼。他的中文已經好到足夠可以說俏皮話,但閱讀生澀點的古典文本就會打怵。他頗迷《金瓶梅》,一直對芮譯讚不絕口。當時芮效衛的五卷本已經出齊了四卷,但他老人家年紀實在過高,那兩年學界紛傳芮教授健康狀況不佳,甚至偶有他中風或過世的謠言。

  我那同學一夕數驚了幾次,最終把方向錨定到一個當代政治選題:新儒家主義。他說他實在受不了“屏氣等待”(hold breath)參考資料出爐的焦心,萬一運氣不好,自己的論文會跟着斷鞭(castrated)。

  寫到這裏,我好像通篇都是在談翻譯之艱難而不是在談《醒世姻緣傳》的研究過程了。這不知不覺的跑題,實在是有其不得已的情由。我的英中兩稿,其兩次寫作的過程,都無非是與另一語言做逆向之角力。

  初稿爲英文而面臨大量的文獻中譯英,不光前20章以外的引文,所有找不到對應英譯的古籍文獻,都必須自己一字一句譯出。這樣做有意義嗎?我時不時需要問自己這個問題。

  清刊本《醒世姻緣傳》目錄

  更糟糕的是,從理論上說,對文學文本的陷入深了,研究的歷史性(historicality)就會相應降低。這是我面臨的第二個問題:《醒世姻緣傳》,作爲一份文學文本,足以撐起一份史學性質的研究嗎?

  美國大學東亞系的史學專業,有其自身的定位問題,說來話長。王晴佳有篇題爲《中國文明有歷史嗎?》的文章,道出美國東亞繫系科建制的“妾身未分明”處,又道出東亞系所屬的“漢學研究”與歷史系所屬的“中國研究”在西方學術環境中的區別:

  在哈佛大學,只有研究中國近代史、現代史的教授,纔在歷史系任職,而研究中國傳統文明的學者,則在“(遠東)東亞文明與語言系”供職,至今如此。這一現象,不僅在美國如此,在歐洲表現更爲明顯。[2]

  美國的大型綜合性大學,一般都會設有東亞/亞洲系。視其側重點爲何,這個系可以叫不同的名字:“東亞研究”、“東亞文明與語言”、“亞洲研究”、“亞洲語言和文學”等。一個東亞系的標配是這樣的:中國組,日本組;每組各下設文學、歷史、宗教/哲學、語言等分支專業。一個加強版的東亞系會包括韓國組。

  如果系名是“亞洲”而非“東亞”,則包括一兩個東南亞語種專業也是可能的。通常,東亞系的語言項目會同時擔任該校針對本科生的中日文語言教學,總課目會由系裏的教授或講師規劃,但多數的教學任務由助教(TA)承擔;同時東亞系的文學或歷史專業會承擔本校的一至兩門中日文明通史(survey course),側重點可在文學,也可在歷史,一般是教授任課四分之一,TA任課四分之三左右。

  晚清刊本《醒世姻緣傳》繡像

  國內中文出身的學生去美國留學,念東亞系是一個常見的選擇。非近現代方向的歷史系學生往往也是這個選擇,因爲美國曆史系沒有、或很少有針對前現代中國史專業的培養計劃。念文科獎學金難拿,東亞系的助教職位可以提供生計之需。

  但在東亞系攻讀史學方向,一般市面上會認爲其訓練不如歷史系出身的學生來得純正。作爲博士生,如欲彌合這一點不足,就需嚴格加強其論文的史學性;狹窄地理解,就是最好在選題時,就先把社會史、文學史、文化史——與嚴格意義上的史學範疇有軒輊的“史”——都當雜草拔掉。

  好在這也只是論調之一而已。自十九世紀以來,史學的概念和範疇定義就已開始遭遇挑戰。在史學的源流裏,既產生了像蘭克那樣嚴於文獻考訂和精確敘事的實證主義流派,也產生了注重取樣與數據的計量史學。

  布羅代爾所代表的年鑑學派(Annales School),不重視史學敘述的時間性,傾向於弱化戰爭、外交、政治事件等傳統史學的基本面,而強調氣候、土壤、植被、地理位置、山川河流等下部構造,布氏獲譏被稱“布羅代爾的史神赤裸裸” (the nakedness of Braudel’s muse) 。

  他的同事喬治·杜比(Georges Duby)也自承他們這一學派的作風是“不喜歡去簡單地敘述事件……相反地,會挑去事物表面的浮花浪蕊,而專注於觀察長時期及中等長度時間內的經濟、社會與文明的進化。”[3]

  亞東圖書館整理本《醒世姻緣傳》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經由福柯、德里達、阿爾都塞、薩義德等人的推動,又興起了一股後現代“文化研究”的潮流,其脈絡源流極多極雜,其中最爲激進的門派根本否定歸納求知與實證研究的可能性,認爲人文世界完全是基於語文或文化的應用,除了“文本”與“權力”之外沒有第三樣物事存在。

  按照他們的看法,即使是歷史檔案,也不免爲一種“文本”,如薩義德所謂“過去乃是今日的小說”(The past is the fiction of the present),因此歷史研究也就與文學研究無異。這有如將“詩無達詁”加於歷史研究的解釋,我個人是不能贊同的。

  後現代理論雖有過激之處,又否認確切知識的存在,具有“自毀性格”,但它對於我們開闊視野的作用也是明顯的。正如臺灣出身的歷史學家汪榮祖所總結:

  後現代主義對文學面的重視,可以重新考慮歷史的文學性與敘事史;對弱勢羣體的重視,可以寬廣史識;對次文化的強調,更可以擴大歷史的園地……後現代正是促使史學再度擺脫既有的限制,拓寬範疇,從事前所忽略的課題,諸如女史、兒童史、醫藥史,以及身體、情慾、隱私等研究,可稱新的“新史學”,自能更加豐富史學的內涵,譬如長江黃河之外,包攬衆多的旁支細流,始見江河之全。[4]

  這番言論真可以爲我的選題問題張目。我“作死”地臨陣譁變,拋掉了史學性更強的熟題目,投入了《醒世姻緣傳》的懷抱,針對此,答辯委員會中不是沒有導師就論文能否“正當辯護”(justify)其史學屬性提出過質疑的。這是一個有益的質疑,它使我時時留意論文的立足點在哪裏。

  胡適《醒世姻緣傳考證》

  正如在緒論部分曾談起過的,《醒世姻緣傳》的其他研究者也並非未曾困惑於使用文學文本來做史學研究的雙刃性。一方面,文本的誘惑如“一口誘人的美食”,另一方面,這樣做本身具有“人所共知的困難”,因爲文本並非每一處都在寫實。切實的做法是將文學描寫結合實際史料進行考察,其次是要注意使用技術性的、中性的視角,避免被文本中的道德判斷或審美因素帶跑。

  我在國內原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系,出國後因爲某些個人際遇,專業上由文入史。我不否認對舊專業的餘情未斷。我努力選擇一個兼跨(straddle)文史的題目,確然有將舊有的文學背景和訓練都動員起來的意思。這其中不能沒有一點情緒因素。

  母校最引爲驕傲的學術期刊即名《文史哲》,寓意這三個領域的渾然一體。本科時候親炙的幾位治古典文學和訓詁學的老師,承章黃之餘緒,其功力都是打通文史的任督二脈的,特別是鮑思陶(已故)與鄭訓佐二師。

  就我記憶所及,他們都曾在課上與課下強調過《文史通義》中開宗明義所言的“六經皆史也”、“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的要旨,但又不完全拘於章學誠的套路。

  大連圖書館藏本《醒世姻緣傳》

  諸師的意見,可略述爲此:《春秋》與《尚書》誓誥,自出史職;樂經或以爲毀於秦燼,或以爲是《周禮》中的《春官宗伯章》,則其所載亦與《禮記》一般爲典章制度的記錄;《易》中史的成分少,但若質以它的先驅產品《歸藏》的輯佚文,則亦有少量的史學分量;《易》又特宜於與《詩經》同看,可用以鉤沉隱藏的歷史元素,如:

  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周易·明夷》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於徵,劬勞於野。(《詩經·鴻雁》)

  鴻漸於陸,夫徵不復,婦孕不育。(《周易·漸》)

  鴻飛遵陸,公歸不復,於女信宿。(《詩經·九罭》)

  選擇《醒世姻緣傳》爲研究素材,從情感上說是因爲我的舊訓練裏已包含有匯通文史的因素,而我不願意與這個傳統輕易斷絕,即使以延遲畢業、推長間隙期爲代價。有關文史之分野和小說之於正史的補佚作用,錢鍾書先生更有一段精彩論述,雖稍長而不得不敬錄:

  古人編年、紀傳之史,大多偏詳本事,忽略襯境,匹似劇臺之上,只見角色,盡缺佈景。夫記載缺略之故,初非一端,穢史曲筆姑置之。撰者己所不知,因付缺如;此一人耳目有限,後世得以博稽當時著述,集思廣益者也。舉世衆所周知,可歸省略;則同時著述亦必類其默爾而息,及乎星移物換,文獻遂難徵矣。

  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本《醒世姻緣傳》

  小說家言摹敘人物情事,爲之安排場面,襯托背景,於是揮毫灑墨,涉及者廣,尋常瑣屑,每供釆風論世之資。然一代之起居服食、好尚禁忌、朝野習俗、里巷慣舉,日用而不知,熟狎而相忘;其列爲典章,頒諸法令,或見於好事多暇者之偶錄,鴻爪之印雪泥,千百中才得什一,餘皆如長空遍雁之寒潭落影而已。

  陸游《渭南文集》卷二八《跋呂侍講〈歲時雜記〉曰:承平無事之日,故都節物及中州風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記。自喪亂來七十年,遺老凋落無在者,然後知此書之不可缺。”遍去習常‚“不必記”之瑣屑輒成後來掌故‚“不可缺”之珍祕者,蓋緣乎此。曩日一法國史家所嘆“歷史之緘默”,是亦其一端也。[5]

  正史書寫中既出現“歷史之緘默”,則由小說家言中如輯佚般採出,豈非宜當?其實,僅僅考求名物,印證典章,仍非史家之大道。著有《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偉大史家愛德華·吉本認爲人類有一種“普遍的欲求”,需要去了解過去。在其自傳中,他感喟了人生之短暫後說道:

  因此,我們努力向死亡的背後去伸展去探求,懷抱着如宗教和哲學所建議的那些希望,通過把我們自己與那些我們存在的創造者進行關聯,我們填補起存乎我們出生之前的沉默空白。我們乃似在我們的祖先身上重新活了一遍一樣。[6]

  《醒世姻緣傳研究》

  基於此,吉本認爲,理想的歷史家既不應是考古學家(antiquarians)或博學之士(erudites) ,也不應是編纂學家(compilers) 或年鑑學者(annalists) ,而應是能夠建構哲學式歷史敘述的學者。[7]

  蔣廷黻先生也認爲考據與註疏只應被視爲服務於歷史學的工具,而不應成爲學術目的本身。針對當時的“我們有某書的註疏考證,而沒有一個時代或一個方面的歷史;我們有某書的專家,而沒有某一時代或生活的某一方面的專家”的過重考據的學界風氣,他曾大聲疾呼“實在治書僅是工具學。我們雖於工具務求其精,然而史家最後的目的是求瞭解文化的演變”,[8]爲此,他在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主任時,極力推行“歷史學和社會科學並重,歷史之中西方史與中國史並重,中國史內綜合與考據並重”的教學方針,主張考據與綜合並重,打破已往的以專治一書爲治史的學風。[9]

  我在選題落定之後,運氣實在是不壞。論文在結構將近成形、內容仍待填充時,以選題大綱的形式參選本校的博士生獎學金競賽,獲得該年度的最大獎項“1885藝術人文學會獎學金”(AHSS Fellowship。亞利桑那大學建校於1885年,故云)一萬美元。研究生院負責科研的副院長Andrew C. Comrie寫信來賀,稱這一獎項脫穎而出自“一份出色的研究生名單”。

  《醒世姻緣傳研究》

  明史專家查爾斯• 賀凱( Charles O. Hucker),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亞大東亞系任教。他於1965年去了密歇根大學——也因此而成爲黃仁宇的博士答辯委員會導師之一,[10]但他熱愛亞利桑那的陽光,退休後又與妻子返回圖桑,並且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去世前一直活躍在我係。[11]

  他的藏書大部分捐給了亞大圖書館,有一部分贈給了他的同專業同事、業師鮑教授,又經鮑教授傳到我的手上。我們今日翻譯中國古代、特別是明代的職官制度,仍已賀凱的譯本爲準。許多不可思議的古澀官職名稱,賀凱都給出了準確完美的英譯。賀凱間接的藏書遺饋,實在讓我受益良多。

  亞大的圖書館是我永遠懷念的一處地方。博士生借書的條款慷慨無比,上限可達百本之多。英文資料幾乎都可在本館一索而得,中文藏書也堪稱豐實。每次去借書,都需開車前往、且將車泊在離圖書館最近的位置,因爲所借一定會達到自己所能抱得動的重量上限。

  本館所無的資料,填張單子,館際借書無遠弗屆,北美域內幾天就到,國外書籍約候10天左右能到;若並不需要全書,只要書中的部分章節,則網上填單,註明章節頁數,不日內PDF文件就會發到電子郵箱。

  《醒世姻緣傳方言詞歷史演變研究》

  圖書館閱讀環境本已上佳,中期考試過關後,博士生稱候選人,可以申請到單間小自習室,書籍電腦都可放置在內,困了還可以小眠。法學院聽說還有24小時不休的圖書館,不過我從來沒有使用過。寫論文期間,我的筆記本電腦幾次染上病毒,需要完全格盤才能救出來,然而衛青不敗由天幸,我的文件每次都能保住。

  跌跌撞撞終於走到畢業。畢業前有次在電腦上看了個老片子,是二戰戰鬥英雄“小德克薩斯” 奧迪·墨菲的自傳電影,中文名叫“百戰榮歸”,英文名叫To Hell and Back,意爲“去了地獄又回來了”。內容爲何我還不知道,片名打出來,着實引動思緒,我盯着那行標題良久,眼睛如看久了視力表一樣澀澀的。

  英文論文照例有個題獻(dedication),我將之獻給了其時已謝世四年的外公王兆祥和其時已84歲高齡的外婆張玉勤。外公的父親是寧陽人,少小時來濟南闖天下,赤手空拳建起一份家業,及至爲長子娶親,仍舊回老家聘寧陽的姑娘作兒婦,就是我外婆。外公外婆說一種半寧陽半濟南的方言,我兒時就聽慣了的。

  《醒世姻緣傳詞語例釋》

  我讀《醒世姻緣傳》,常有一種在溫暖的小火爐邊烤火的感覺,那是同爲山東方言文學的《金瓶梅》不曾予我的私人化感受。我也是要讀這書幾遍之後才驚覺,原來自幼起便聽慣的二老細聲細語的家常閒談,其方言詞彙與《醒世姻緣傳》有驚人的重合。“遠處”一般是“遙地裏”,“東西”一般是“行行子”,“將就地擁擠住着”叫“濃濟”,“慢騰騰做事”叫“魔駝”。

  我外祖父母是在濟南淪爲日據期間結的婚,兩人年齡都不足二十歲,據說花轎都是從日本人刺刀下抬進的城門。他們是盲婚但一生都很恩愛,穩穩地過到了鑽石婚。五十年代,太外公的財產不動產被沒收,外公家一夜之間淪爲貧民,就靠外公一份菲薄收入,養大五個子女,有了孫輩之後又兢兢業業帶大第三代。兩人都超級好脾氣,對孫輩尤其慈愛。

  畢業後忙着教書,《醒世姻緣傳》這個課題便算是馬放南山了。“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直到2014年左右,這壓箱底的稿件竟然被兩家小出版社惦記。那兩家的名字我忘了,它們很可能是所謂“掠食出版社”(Predatory Publishers),從密歇根大學的ProQuest論文數據庫中找到感興趣的題目出擊的。

  《醒世姻緣傳與明代世俗生活》

  但是被這樣一提,倒是促使我將舊稿拿出來重新打量。打量的結果,是必須要大修。既然要修,我想,就不若先將英文稿回譯爲母語,可以方便補入近期出來的新資料。我以爲這一過程總應該是容易的。

  從學生時代起,我爲刊物、報紙、公司、研討會、書法展覽、藝術表演作過多次小規模的口譯筆譯。[12]我在舊金山的工作,是全職的金融翻譯與本地化,迴歸學術圈後,我亦開始爲一家澳門的雙語刊物做文史類專欄的中英筆譯。過去爲人譯稿,單篇動輒上萬字。

  我在將英文稿開始進行中文回譯的時候,曾經想過:原文,畢竟是我自己一個單詞一個單詞敲出來的,總長度呢,也無非就相當於十幾篇長稿,這回譯的功夫,還不該是倚馬可待?滿打滿算兩個月足夠了。然及至落筆,我卻發現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東觀漢記·光武帝紀》謂“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我本經年爲人做羅衣,於他人文字,尚不殫竭十指之巧,力使譯文措意精當,文辭妍美;而況今年壓金之線,乃是爲已繡嫁?於是重檢原稿,析毫剖釐,欲取北齊顏之推“沉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自期。

  要將一篇原爲取洋功名而作的應制英文八股換化爲句句如出胸臆的中文作品,則保留原結構的同時,章句辭談,必使其不違漢語特有的經律韻致;引書舉證,務期以就範中文著述的體例成規。

  爲求遣言置辭切近得當,有時吟安一字未定,神遊詩府,終日如驢上賈僧然,自笑唯不曾於紫陌衝韓京尹耳。

  人民文學出版社整理本《醒世姻緣傳》

  俞樾論文,嘗謂“若舍註疏而立異論,不可輒許”,本書原重在考據明代的物質生活及其相關的典章制度,故凡書中枚舉,無論名物來歷、典制本藉、史實源本,乃至文字正假、左道旁說,都必逐一詳備其出處。有時一注不得,未免眠食皆爲之廢,傾筐倒篋於書房,上窮下搜於網絡,必待文中闕疑處補足後方能復有啄飲。

  就食於野,漂泊海隅,全時工作之餘,每晚漏夜打字,其狀已如蘇子美所謂“羈愁雖得著書樂,風物能傷遷客心”。作者的初心,譯者的添筆,檢點舊稿而不識前跡的迷惘,爲學日益而願更上層樓的志氣,英文格式與中文標準的衝突,文獻援引英文原注還是直取中文出處的糾結……貫穿了整個的翻譯和再創作過程。就這樣,原以爲兩個月可以完成的項目延長到了一年,其後又每有增補。

  本書所源自的英文論文,是在我的博士導師、亞利桑那大學的鮑家麟教授指導下完成的,她對我的幫助和厚愛遠遠超越了一位導師對其弟子的職責範疇。我在趕寫此中文稿的同時,還與鮑教授合作另外一個項目,《俠女愁城:秋瑾的生平與詩詞》,我們的郵件交流幾乎日日不斷。

  博士委員會的另外三位導師馬伯良 (Brian E. McKnight),吳疆和任海,都對英文原稿的形成給出了很多可貴的建議。

  中華書局整理本《醒世姻緣傳》

  馬伯良教授治宋代法律史,他提示我從政府立法者的心態角度來看待禁奢性風俗習慣中存在的禁奢性法律的遺蹟;吳疆教授治明清佛教史,他對本書中的功過格、地獄文學、飲啄前定論部分的指導最多,他很關注學術規範的細節,我在寫作格式上多曾參考吳教授的哈佛博士論文,實感受益;任海教授則指導我閱讀後現代理論,本書有關婦女旅行部分的若干思路得之於任教授所薦的參考書目。

  馬薩諸塞大學安姆斯特分校的東亞系主任師岱渭(David Schneider)、喬治梅森大學現代與古典語文系中文部主任張寬(Karl Zhang)、德國海德堡大學漢學系主任紀安諾(Enno Giele)都是我以前的老師,也都在我的學術方向上給予過重要的指點和鼓勵。

  康涅狄格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王冠華在學術寫作上給予我許多忠言;他慷慨地將他的Kindle書庫分享與我,在閱讀的視野上,王教授向我推薦的好書——有些甚至並不與文史相關——極大地拓展了我的地平線。

  崇文書局整理本《醒世姻緣傳》

  我在一家老牌文學論壇裏結交的始終未曾謀面但意氣相投的女友小賭——網名叫“賭徒是天生的”——看過初稿後,給出了頗爲不低的評價。我要到很久之後才知道,她是挪威克里斯蒂安米凱爾森研究所(Chr. Michelsen Institute)的研究員李樹波,也是藝術史專欄“齊物學堂”的作者ChillyatOslo。她搖曳生姿的文字一直是我的心頭好,得她肯定初稿,也令我在初始階段有種放心之感。

  本書的出版,得到了山東大學《文史哲》期刊總編王學典、文學院院長杜澤遜、儒學高等研究院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支持。在此,我向諸位師長及相關學術機構表示衷心的感謝。

  跋二

  窮年治《醒世姻緣傳》之衣食行今畢事其稿因有感焉

  之一

  誰從平世詢蕘說[13],

  最是才流樂食簞。[14]。

  丁甲文搜能訝鬼[15],

  坎離道反定分鸞[16]。

  奉中大史原擎筭[17],

  授矢微臣累執紈[18]。

  欲傳成周淳厚意,

  可憐漢闕事將闌。[19]

  華夏出版社整理本《醒世姻緣傳》

  之二

  獨恨離詞揔闕什[20],

  稍箋名物[21]暫成篇。

  弘農詁雅[22]期來者,

  孔氏通經[23]諫往年。

  一代興亡知故事,

  三生遭際論因緣[24]。

  楊枝翻盡前朝曲[25],

  觀史爭如讀此編。

  之三

  中歲通名唯一藝,

  覽書半豹[26]欲惶惶。

  禹輕尺璧[27]光陰短,

  納好圍棋[28]刻晷長。

  仰屋有紗寧效繹[29],

  下帷無苑可窺梁[30]。

  金人銷盡秦灰後,

  蠹冊[31]仍教出伏堂[32]。

  北方文藝出版社刊本《醒世姻緣傳》

  之四

  讀史應觀平準書[33],

  郡倉民粟臘時豬。

  桑羊[34]設市邊敷用,

  王莽分田賦未除[35]。

  南畝十千豐谷醴[36],

  北漕百萬費河渠[37]。

  秦家制度今猶見,

  託物說鈴[38]德大樗[39]。

  作者簡介

  作者近照

  劉曉藝,山東濟南人,本科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系,碩士和博士均畢業於美國亞利桑那大學東亞系,方向爲晚帝國史,專注於研究明清小說與物質史的交集。曾任全球財富500強公司Charles Schwab Co.金融翻譯和本地化專家、美國北亞利桑那大學高級講師、美國威斯敏斯特學院研究員。現爲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專著6部,C刊及英文論文1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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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釋:

  [1]王際真是譯《紅樓夢》出名的,他的節譯版比霍克斯的本子早了近半個世紀。他也是因爲這層緣故被富路特羅致到哥大教書——儘管他並沒有一張“打工卡”(博士學位)。我聽到過幾位漢學界前輩的意見,惋惜王際真既不能把《紅樓》譯完整,又未曾做出更大部頭的翻譯。以他的功力,譯《醒世姻緣傳》應該是不二人選。王際真以《呂氏春秋》爲課題拿到了國家人文科學基金(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但他也只翻譯出了其160篇中的5篇。全職的教學工作是與名著翻譯相剋的,芮效衛就是認識到這一點,纔在65歲就申請提前退休、屏絕一切交遊,全力以赴纔將最後一卷完成的。

  [2] 王晴佳:《中國文明有歷史嗎——中國史研究在西方的緣起、變化及新潮》,《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

  [3] Georges Duby,"Forward," Le Dimanche de Bouvines,Paris:Gallimard,1973.

  [4]汪榮祖,《導言》,《史學九章》,第8-9頁。

  [5]錢鍾書:《史記會注考證二十》,《管錐編》,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第492-493頁。

  [6] Edward Gibbon,Memoirs of My Life,G. A. Bonnard eds.,London:Nelson,1960,p. 3.

  [7]楊肅獻:《吉朋與》,《[臺灣]歷史月刊》,2004年第202卷。

  [8]蔣廷黻:《歷史學系的概況》,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編著,《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2卷 [上]》,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36-337頁。原載《清華週刊》第41卷第13-14期“嚮導專號”。

  [9]何柄棣:《讀史閱世六十年》,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8頁。

  [10]賀凱指導黃仁宇論文,應始自1961年他去奧克蘭大學(原稱“密歇根州立大學”)任教後的次年,該校離黃仁宇所在安亞堡只有20英里。黃仁宇:《黃河青山-黃仁宇憶錄》,第163頁。

  [11]我係至今還設有賀凱獎學金給本科生。而每年獎學金頒發儀式上,必然要講一個經典段子。話說他在芝加哥大學懸樑刺股,苦讀文言文,終於畢業了,拿到洛克菲勒獎學金,前往臺灣進修。那時候飛機很少,國際旅行多是乘船,所以賀凱在基隆下船,下來後到處打聽下一步怎麼走。在基隆碼頭,賀凱逢人就問,問的是:“吾欲之臺北!吾欲之臺北!”——結果那些講閩南話的臺南佬沒一個人聽得懂他搞什麼鬼。

  [12]最離奇的一次,我被當地的一家武術協會請去,給四位來自天津的武功師父和八十多位學練中國功夫的老美學員做了一整天的同聲傳譯。四位師父年紀多在五六十歲間,其一長得像郭德綱,其二像郭的搭檔于謙,其三像大號的郭德綱,其四像大號的于謙。一水兒剔着錚亮的光頭,一水兒穿着對襟白馬褂,一水兒的逗死人不償命的天津哏話。教習的內容爲五行拳與五禽戲的結合。盛夏的酷暑中,師父們演示搏擊,學員們練習搏擊,我則在聽來並不比佛經更親民的一串串武功大咒裏差點被淹死,載沉載浮之餘,努力將天津口音的“崩拳變炮拳,爲木生火”、“吐故納新,熊經鳥伸”等段子翻成英文講給學員聽,間或還要把學員的問題轉達給四位師父。說不清楚的地方,師父、學員和我就直接上比劃。一天下來,居然師徒兩組交流無礙。黃昏時分,學員散去,圖桑的夕陽照得滿天彩霞如燒,四位師父在教學的院落中設下桌凳,請我坐坐。他們取出國內帶來宜興紫砂壺和體已鐵觀音,以礦泉水烹茗。茶色勻停,師父們逐一奉杯來謝。那天,我聽他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姑娘啊,介也實在是難爲你咧!”

  [13]《詩‧大雅‧板》:“先民有言,詢於芻蕘。”鄭玄箋:“古之賢者有言:有疑事當與薪採者謀之。”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別?》:“《隋書‧經籍志》抄《漢書‧藝文志》說,以著錄小說,比之‘詢於芻蕘’,就是以爲雖然小說,也有所爲的明證。”此處用以指貼近世俗的小說創作。

  [14]才流,猶才士。《論語‧雍也》:“賢哉,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也不改其樂。”後因以喻生活簡單清苦。

  [15]文章精妙感動神靈。丁甲,神名,即六丁六甲神。

  [16]《易‧說卦》:“坎爲水……離爲火。”分別爲中男與中女,可喻男與女。《醒世姻緣傳》作者西周生認爲男女秩序顛倒是妨害夫婦倫常的和諧之道的。

  [17]《周禮‧春官‧大史》:“凡射事,飾中舍。筭(算),執其禮事。”鄭玄注引鄭司農雲:“中所以盛筭也。”《禮記‧投壺》:“投壺之禮,主人奉矢,司射奉中,使人執壺。”孔穎達疏:“中,謂受算之器。中之形,刻木爲之,狀如兕鹿而伏,背上立圜圈,以盛算也。”這裏是說史職的起源原不與歷史書寫密切相關。

  [18]微臣,指大史的助手小臣師。《儀禮‧大射》:“小臣師以巾內拂矢,而授矢於公稍屬。”鄭玄注:“稍屬,不搢矢。”胡培翬正義引張爾岐曰:“稍屬者,發一矢乃復授一矢,接屬而授也。”這裏同樣是說,小臣師的工作與歷史書寫也不密切相關。歷史,完全可以從非正史中搜求到。

  [19]《醒世姻緣傳》作者取用西周生作筆名,顯然寓意他的理想社會是西周(成周)時代。但是作者著書的時代,明朝氣數已將終,明清鼎革的發生已經迫近。有研究者甚至認爲《醒世姻緣傳》完全寫作於清代。

  [20]晉郭璞《爾雅序》:“夫《爾雅》者,所以通詁訓之指歸,敘詩人之興詠,揔絕代之離詞,辯同實而殊號者也。”邢昺疏:“離詞猶異詞也。什,篇什也。

  [21]事物的名稱、名目等。此處指明代的有關物質的名目與制度。

  [22]晉郭璞,追贈弘農太守,故亦稱郭弘農,曾花了十八年時間註釋《爾雅》。

  [23]唐孔穎達,曾註疏《周易》、《尚書》、《詩經》、《禮記》和《左傳》,稱《五經正義》。

  [24]《醒世姻緣傳》認爲人的姻緣際遇都有三世因果在起作用。

  [25]漢樂府橫吹曲辭《折楊柳》,至唐易名《楊柳枝》,開元時已入教坊曲。至白居易依舊曲作辭,翻爲新聲。其《楊柳枝詞》之一雲:“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

  [26]《晉書‧殷仲文傳》:“仲文善屬文,爲世所重,謝靈運嘗雲:‘若殷仲文讀書半袁豹,則文才不減班固。’言其文多而見書少也。”一說這是傅亮的話。見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袁豹字士蔚,好學博聞,多覽典籍。後以“半豹”謂讀書不多。

  [27]西晉皇甫謐《帝王世紀》:“堯命(禹)以爲司空,繼鯀治水,乃勞身勤苦,不重徑尺之璧,而愛日之寸陰。”《晉書‧陶侃傳》:“大禹聖者,乃惜寸陰,至於衆人,當惜分陰。”

  [28]《晉書‧祖納傳》:“納好弈棋,王隱謂之曰:‘禹惜寸陰,不聞數棋。’”此處是指著書需珍惜光陰。

  [29]仰屋,臥而仰望屋樑。《梁書‧南平王偉傳》:“恭每從容謂人曰:‘下官曆觀世人,多有不好歡樂,乃仰眠牀上,看屋樑而著書,千秋萬歲,誰傳此者?’”。“仰屋著書” 是專心勤奮的從事著述工作。梁元帝蕭繹《金樓子•自序篇》:“吾小時,夏日夕中,下降紗蚊綯,中有銀甌壹枚,貯山陰甜酒。臥讀有時至曉,率以爲常。”

  [30]《漢書‧董仲舒傳》:“(仲舒)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顏師古注:“雖有園圃,不窺視之,言專學也。”此處以“園”通梁“苑”,西漢梁孝王的著名園林。

  [31]被蟲子蛀壞的書。

  [32]秦火後,有濟南伏勝傳《書》。此處是說,學者總會從事著述,這工作是不會因外力作用而被破壞的。

  [33]司馬遷著《史記》,八書中有《平準書》,特記西漢武帝時期的平準均輸政策的由來。《平準書》對於東漢史學家班固所作《漢書·食貨志》有重要的影響。《平準》《食貨》被認爲是古代經濟史著作的代表。

  [34]“桑羊”是西漢經濟學家、武帝的財政大臣桑弘羊的省稱。桑弘羊先後推行算緡、告緡、鹽鐵官營、均輸、平準、幣制改革、酒榷等經濟政策,開市肆,大幅度增加了國用。

  [35]王莽改革,分王田,而賦稅仍重。此處寓指拙著中提到的“一條鞭法”改革之事。

  [36]《詩經•甫田•倬彼甫田》:“倬彼甫田,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人。自古有年。今適南畝,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此處寓《醒世姻緣傳》第二十四章“善氣世芳淑景,好人天報太平時”以大量篇幅所描述的明英宗復辟後的太平豐收年景,在拙著中有所討論。

  [37]明代例從東南地區通過大運河運輸漕糧至京師,一年平均約四百萬石,運河破蔽、行路艱難的情況,在拙著中有所討論。

  [38]漢揚雄《法言‧吾子》:“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見諸仲尼,說鈴也。”李軌注:“賣書市肆,不能釋義。”又注:“鈴,以喻小聲。猶小說不合大雅。”此處指不合於正統的學問、學術。

  [39]《莊子‧逍遙遊》:“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常以喻無用之材。致力於小說這種“小道”寫作的作者,常被正統文人貶抑爲“致遠恐泥”,因此他們不免自比“大樗”、“散樗”以自解;然偉大的小說中,實可見一代之文物制度,這正是我們今人所應格外德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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