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中村,人面皆醉魂。橫槊秋燕北,長天過大雲。引自姜文五言絕句

姜文執導的電影中,《太陽照常升起》是獨一份的存在。這部電影是他在拍完《鬼子來了》後,蟄伏七年推出的得意之作。但這部以商業模式運作的文藝電影,卻成爲了姜文電影票房上的滑鐵盧。

本片前期投資就超過了5000萬元,這還不包括後期宣發費用。但票房上卻很慘淡,剛剛過了3000萬元,遠遠沒有達到影片的盈虧線。

究其原因,主要在於導演拋棄了邏輯清楚的故事化表述,而代之以陌生而模糊的詩意化呈現。它打破了觀衆的慣常觀影習慣,把觀衆置身於一座影像的迷宮。

這種觀看時候的不知所云,讓觀衆產生了嚴重的隔閡和不適。所以票房上的失利也就無可避免了。

不過,這並不意味着這部電影乏善可陳。票房從來不是衡量一部電影的全部,更何況這是一部藝術電影。

第一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入圍了戛納,被《時代週刊》譽爲當年最好看的十部電影第一位。在導演圈有鬼才之稱,執導電影的產量不高,但口碑一直高居不下的的姜文,不可能容許有一部平庸之作出自他手。

正如姜文自己所言:

我想向我的作品《太陽照常升起》致敬,我是這麼愛這一部電影,我覺得《太陽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給我的一個禮物,也是我送給觀衆的一個禮物。看不懂是他們的損失,不是我的。

當然,這部電影並非一座沒有航標的河流,大量陌生化的象徵與隱喻背後,其實仍然有跡可循。我們不妨按圖索驥,來逐層拆開姜文送給我們這件禮物,去感受《太陽照常升起》帶給我們的別樣絢麗光影

《太陽照常升起》改編自葉彌原著小說《天鵝絨》,但與一般的寫實化改編不同,導演兼任編劇的姜文,更多遵循了寫意化的改編思路。

在改編過程中,導演以原著小說主要情節爲骨架,又雜糅了自己的獨立文學思考在裏面。

這種電影與文學的奇妙互文,讓影片呈現的最終風貌與原著截然不同。

完全迥異於原著小說的改編,創新多於繼承。電影中的男二號梁老師,是一個在原著小說中並不存在的人物。而在導演鏡頭下,這個知識分子形象被塑造得栩栩如生。他多才多藝,卻又過於敏感自尊。他一直鍾情於陳沖飾演的林大夫,但面對林大夫的主動追求,卻又躲躲藏藏,閃爍其詞。

而在觀看《紅色娘子軍》那個晚上,他沉浸在革命加戀愛的氛圍中怡然自樂,並不知自己的可憐自尊,將會被無情地踐踏在地上。他情竇初開,卻被人誤認爲是流氓。雖然最終洗清了冤屈,但自己鍾情的林大夫,原來私下與其他人也有私情。他才明白,自己不過是林大夫衆多獵豔對象中的普通一個罷了。

感情上高度潔癖的他,把自己吊死在學校門口。他死後的屍體周圍,蓋滿了各種果蔬。而更荒誕的是,在歡快的《梭羅河》歌聲中,傳來的沒有悲痛,而是林大夫歡快的笑聲。

確實,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這種個人與時代的悲劇,正是那個特殊年代的共同傷痕。所以梁老師不存在於原著小說中,但卻存在於導演的影像記憶裏。

撞名馬克吐溫同名小說,但卻無意間形成了主題上的互文。《太陽正常升起》電影名,與馬克吐溫斬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同名小說撞名。姜文曾告訴記者,這部電影名稱來自《聖經》,與那本小說沒有任何關係。

一代人來,一代人走, 大地永存, 太陽昇起, 太陽落下, 太陽照常升起。《聖經》

馬克吐溫的同名小說,反映了遭遇一戰戰爭創傷的青年人,經過一段聲色犬馬生活後意識覺醒,但卻又無路可走的絕望。

這些人被馬克吐溫稱爲迷惘的一代,卻與姜文電影中的那些壓抑的人物如出一轍。在電影第四個故事中,導演還一反常態地拋棄了隱喻與象徵等隱晦表現手法,特意設置了一個碩大的手掌,插在戈壁的荒原之上,上面直接寫上了盡頭二字。

電影中無論是瘋媽、梁老師、李東方以及李東方的父親,他們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階段,無一例外都走向了絕望的死亡之路。

他們都曾勇敢地抗爭,卻不可避免地走向迷惘。瘋媽一直在找尋阿遼莎的意義,梁老師小心翼翼地尋找愛情,李東方苦苦找尋,知道了天鵝絨爲何物後,卻不知道這與唐老師愛人肚皮有何相同。

來自俄羅斯文學的獨特烙印

《太陽照常升起》的改編體現了姜文一貫的天馬行空,他並不侷限於原著,常常將不同小說雜糅其中,卻又趨向同一主題。

娜塔莎和阿遼沙是俄羅斯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中的主人公,阿遼沙是一位放蕩不羈的公子哥,他誘騙了娜塔莎與自己私奔。但娜塔莎仍無怨無悔,儘管自己遭遇了悲慘的命運,卻用深情的愛來感化阿遼沙。

與陀思妥耶夫斯《被侮辱與被損害》

電影中的瘋媽和李不空,兩人感情軌跡基本也與此相同。而在電影中,導演對兩人的關係只留下了片言隻語。觀衆看起來也是一頭霧水,但如果結合陀思妥耶夫斯的小說,很多疑團就迎刃而解了。比如瘋媽爲何發瘋,最終爲何又投河自盡。

李不空的遺物中,還留下了一部俄羅斯小說《怎麼辦》。而小說作者,素有俄國普羅米修斯之稱的車爾尼雪夫斯基。以樂觀的筆調,謳歌了他筆下的俄羅斯新青年和新思想。

車爾尼雪夫斯基《怎麼辦》

這與電影第四個故事明亮的畫面形成了某種呼應。

魯迅在《自序》中說道:

“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圈。

導演姜文似乎覺得前三幕故事有些壓抑與絕望,故留下充滿光明和溫暖的結尾。只是我們都知道,從時間線來看,這不過是故事的開端罷了!

意味深長的隱喻,以及無處不在的象徵

姜文借自己妻子周韻飾演的瘋媽之口,向觀衆展現了這部電影的特別之處。

只能說你沒懂,不能說你沒看到。

這些意味深長的隱喻,以及無處不在的象徵,共同構建一道很高的觀影門檻。但一旦你能用心體味,一定可以登堂入室,曲徑通幽,欣賞其中的別樣風景。

瘋媽念念不忘的魚眼鞋。瘋媽的發瘋,始於一場奇異的夢境,她夢見了魚眼鞋。但第二天,她卻看到一模一樣的鞋子。從夢見到遇見,瘋媽再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了。

魚眼鞋象徵着魚水之歡,其實暗喻了瘋媽愛情裏的性壓抑。李東方在母親夢醒後,驚奇發現從不穿鞋的母親,竟然套上了魚眼鞋。自母親取回父親遺物,並在火車上生下自己後。她一直沉浸在對父親思念中無法自拔,終生未嫁人。

發瘋後的母親,在樹上興奮地疾呼阿遼沙,但最終卻發現魚眼鞋得而復失,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疾馳而過的隆隆火車。火車是導演姜文慣用的意象,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再到《讓子彈飛》,以及《邪不壓正》,都出現了各種火車。

《邪不壓正》

《太陽照常升起》

《讓子彈飛》

除了向世界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致敬外,火車還是現代蒸汽文明象徵,它打破了原有的時空之隔。

在第四幕中,一列冒着黑煙的火車,衝破了拂曉與黃昏的界限,穿越了起點與終點的隔離。得知自己愛人死訊的瘋媽,靜靜呆在火車裏,而火車外卻是喧囂的狂歡。影片以火車爲依託,營造了一種光明與黑暗,魔幻與現實的獨特光影氛圍。

而獨特的時空敘事,也是本部電影晦澀難懂的一個重要因素。導演特意撕裂了時空界限,而予以一種詩意化呈現。在本片中,電影情節並非是線性的邏輯展開,而是充滿詩意的緩緩流動。

不斷被擊發的獵槍。在契科夫看來,一把上膛的獵槍必定會被扣響,否則就是一件多餘的道具。而在本片中,這把本屬於梁老師的獵槍,被唐老師多次扣響。

而在現實中,卻有一位作家扣響了一柄雙管獵槍,不過是對準自己的頭部,這個人就是《太陽正常升起》小說作者海明威。

導演姜文不認爲電影與海明威同名小說有聯繫,但二者卻形成了某種跨越時空的對話。海明威本人鬍子拉碴,筆下也多是一些諸如漁夫、拳擊手等硬漢形象。而姜文電影中,也是隨處可見燃燒的男性荷爾蒙。

在本片中,由導演親自飾演的唐雨林,也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硬漢。他吹噓自己的男性能力,像槍法一樣,百發百中;在落魄的下放生活中,他依靠手中的獵槍,打獵掙得工分;甚至,他還扣響扳機,殺死了那個與老婆偷情,卻又羞辱他老婆肚皮並不像天鵝絨的李東方,維護了自己男性的尊嚴。

無論是鮮豔的魚眼鞋,還是充滿力量的火車,以及象徵着男權的獵槍,都是一塊指向明確的路標。避免了在導演用象徵和隱喻搭建的影像迷宮中,一頭霧水,毫無頭緒地在原地打轉。而是流連忘返,大呼過癮。

環形敘事體現的生活本質:即使飽受摧殘,生命仍然十分美好

本部電影由四幕故事組成,但從時間先後順序來看,第四幕故事發生在1958年冬天,似乎是所有故事的開端。但電影開始與結束,均出現了一叢叢鮮豔地生長在鐵道上的鮮花。似乎暗示,從終點到起點,形成了一個閉環的環形敘事。

這種撕裂時空表現手法,很容易讓觀衆陷入一種陌生與模糊的觀影體驗中。不斷的出戏,必然會導致觀衆的觀影勸退。

其實,讓四幕電影情節環環相扣的並不是蒼白的故事邏輯,而是生命的憐憫與關照。

前三幕情節中,瘋媽投水而亡,梁老師上吊身死,而李東方則死在了唐雨林的獵槍下。殺死他們的,都是生命個體無法抗拒的情與欲。

而在生命的輪迴裏,情慾卻是生命誕生的先決條件。沒有情慾,就不可能有生命的誕生。

所以在第四幕中,迎着初生的朝陽,我們看到了李東方在鐵道上的呱呱落地。

但如果用慣常的時空觀來看待這四幕故事,你定然無法接受時空的撕裂,也無法理解電影的環形敘事與循環。

其實這種生與死的首尾相連,在我們生活中無處不在。每天都有人黯然離世,也有人孕育而生。

第四幕作爲故事的開始,但又並非通常意義上的倒敘與閃回,而是一種首尾循環的環形敘事。

在這個不斷循環的世界裏,生死輪迴,生命不止 。不論生活多麼悲歡離合,百轉千回,但太陽還是照常升起!

在訪談中,姜文曾說:

《太陽照常升起》不是一個故事,它是一個感受......大量的感動是建立在你其實不懂的事情上。

確實,曾爲姜文製作配樂的久石讓也不勝感慨道:

所有音樂都是沒有語言的,是哼唱的旋律,充滿了奇異的風情;整體曲風像天山的畫面一樣空靈,聽起來仿如洞穿心底的一縷情緒。

所以,即使這是一座迷宮,也請你用心看完。或許,你會收穫耳目一新的感受與感動!

方田耕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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