まろみ的供桌

  京都西郊地氣潮溼,山水滋潤,適合養苔。著名的西芳寺,隱於叢林深處,數度改宗,經歷過火災、洪水、荒廢,終因地利生滿青苔,得來苔寺的美名。寺廟面積很大,庭園爲夢窗疏石所造,分上下兩段,上爲枯山水,下爲池泉迴游式。上段已荒廢,下段碧波清池,蓊鬱林木在濃密青苔上留下扶疏光影。小徑曲折,移步換景,的確很美。苔寺不公開,要事先明信片預約,必須嚴守約定時刻。

  後來聽朋友說,現在去苔寺已不用抄經,可以直接看庭園。大概是名氣大了、外國遊客太多的緣故。最初苔寺爲控制遊客數而抬高參觀門檻,設置複雜的申請手續及嚴格的參拜流程,最終仍無法阻擋遊客的好奇心,反更添一種熱鬧。

  其實嵯峨山腳的祇王寺也是看苔蘚的極佳去處。穿過摩肩接踵的嵐山街區,過天龍寺、竹林小徑,漸有空曠農田。途中遇見芭蕉的落柿舍,門裏門外種了好幾株柿樹,不知是不是芭蕉種下——應該不是,因爲都不夠大。過二尊院,遊人漸稀,再走一程,就到了濃蔭遮蔽的祇王寺。

  竹門內蒼苔滿地,遍植楓樹,牆外環繞竹林,階下種滿盆栽。因爲在山中,水氣豐沛,青苔十分濃郁,層疊深淺,碧翠可愛。寺裏止一間草菴,有一扇圓窗,光線幽暗。佛龕內供奉四位《平家物語》中的女子:祇王、祇女、刀自、佛御前。

  苔

  祇王、祇女同爲刀自之女,祇王舞姿優美,深受平清盛寵愛。之後清盛新寵佛御前,祇王悲哀之際,與母親、妹妹同往山中出家。不就佛御前也跟來,四人共同修行。

  這個故事有些不可思議,想到住蓮山安樂寺的松蟲鈴蟲姊妹的故事,此二人爲宮中女官,受後鳥羽上皇寵愛,頗遭宮人嫉妒。後聽住蓮上人與安樂上人說法,一心向佛,趁上皇赴熊野之際,乘夜逃往寺內,乞求出家。安樂寺留有《安樂上人鈴蟲姬剃髮圖》並《住蓮上人松蟲姬剃髮圖》。這同樣是很有意思的故事,不過結局悽慘:上皇歸來,大爲震怒,處死住蓮與安樂,將他們的師傅法然上人與親鸞法師流放他鄉。其中疑問也很多:當時女子真有如此自由,可自宮內連夜出逃?寺廟又真能給予她們庇護麼?祇王對清盛要如何失望,才能狠心出家?佛御前對祇王究竟何等情深,竟可勘破情愛,追隨主人的舊愛?不過祇王寺後來的一任住持高岡智照尼倒是確實存在的人物。

  從祇王的時代起,這裏就是治癒女人心傷的地方。

  據智照尼的《祇王寺日記》及自傳《銜花鳥》(『花喰い鳥』)大略可知其生平。明治二十九年(1896)生於奈良,自小母亡。因私生子之故,嚐盡艱辛。

  12歲被父親賣給大阪年老的歌舞伎演員作妾。14歲轉賣大阪富田屋作舞妓,改名千代葉。其時,伊藤博文常來富田屋包場,不過千代葉資歷太淺,未曾有交往。但接待過西園寺公望與住友春翠。舞妓、藝妓雖有不少機會接觸名流,而她們常常難得善終,種種淒涼故事,頻繁出現在宮尾登美子小說中。

  15歲,擁有第一位“相公”,即藝妓的固定資助人兼情人。但心許的卻是歌舞伎演員市川松蔦。不久,相公在她手鏡內發現松蔦的照片,二人關係緊張。“相公是慣遊花街的人,一定知道花街的女子是怎樣的身份。十五歲的舞妓對歌舞伎者懷有淡淡的戀情,絕不是無法原諒。”她對相公表示真心的方法是剪斷左手小指,包在手帕內送給對方。如此驚世駭俗的行爲令她一時難以立足大阪,遂往東京,改名照葉,極受追捧。印有她照片的明信片也大有市場,由此聲名益噪。

  19歲脫離妓籍,嫁人作妾。24歲又嫁操盤手,赴美旅行。丈夫忙於工作,她便去紐約郊外一所寄宿制家政學校讀書。很快,丈夫有外遇,她也愛上同校女友。歸國後夫妻關係愈惡,兩度自殺未遂,終致離婚。28歲再度赴美,輾轉法國,生下一子。歸國後困於生計,重爲藝妓。

  1923年,出演電影《愛之扉》,反響平平。與醫學博士再婚,也未長久。在大阪開酒吧,生意興旺,卻又陷入情感糾紛,只好避居故鄉奈良,併入高浜虛子門下學寫俳句。對繁華世界萌生退意,39歲時在奈良久米寺剃度出家,得號智照。兩年後,在俳句雜誌上讀到一篇文章,說京都洛北某小寺的老尼後繼無人,便前去探訪。結果有人將荒蕪已久的祇王寺介紹給她。“映入我眼中的祇王寺,隱藏着祇王與祇女的悲傷往事,歷經風霜,滄桑荒涼,僅一戶小庵。但這枯朽的草菴,卻令我安心,預感此地是我棲息之所。”果真在這裏度過了此後的五十餘年。

  1963年,瀨戶內晴美以智照尼爲原型創作小說《女德》,並有同名電視劇。之後,她也出版自傳、日記與歌集。比起裝幀浮誇、打着“祇王寺庵主”名號自傳,我更喜歡《祇王寺日記》,有嵯峨歲時風物,有許多可靠的細節,觀點也犀利,足見其人性情。譬如評價苔寺:“那裏苔蘚品種極多,各有名目。我只去過兩次。一次是蕭索的冬季,一次是新綠之時。但也並不認爲那苔蘚能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這樣說,或許也因其評價過高,我對之抱有太大的期待吧。比起苔蘚之美,更感動與敬佩的,是能無微不至地照管那樣闊大的庭園。”

  物價上漲,殺蟲劑、蚊香、草菴修繕費,無不花錢。“現在的緊急問題是想想掙錢的方法吧?可是談到錢的問題,完全沒有自信……當然也不能絕食。”後來開始拼命寫稿賺錢。祇王寺也設下門票,雖然收入不錯,但她很不滿熙攘的遊客,認爲他們帶來了“莫大的精神損失”。

  69歲時在日記中寫:“現在最希望得到的東西:1、健康的肉體、明快的思考力、豐富的精神生活環境。2、寧靜的時間。3、獨立的書齋、想看的書籍、辭典等。4、專用的廁所(水洗式)。”“我還有很多很多書想讀,很多未知的東西想探索,想拓展自己的知識。”她享壽98歲,生前表示“想清淨地死,不要任何人看到我死去的模樣,很快燒去,埋在寺中”。波瀾跌宕的一生,可稱圓滿。

  看她藝妓時代的照片,確爲佳人。落髮後的照片,緇衣素扇,極清瘦,依然美麗。寺裏後來養過一隻白貓,名まろみ,略有兩點黑眉,細目尖頰,居然與智照尼有幾分相似。貓常伏在透過草菴吉野窗紙灑下的清光裏,眉間似含幽怨,不響不動。前年,它以二十高齡過世,庵堂內有它小小的供桌。原已靜極的小寺廟無它的蹤跡,愈發寂寞。

  以照葉之名爲藝妓的時代

  本文節選自

  《桐山·靜默如謎的生活》

  【作者】:月山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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