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每一个人和我

  冬天想读一些安静的诗,于是下午翻开辛波斯卡的《我曾这样寂寞生活》,选读了辑二“世间的每一个人和我”。绕开《种种可能》《一见钟情》等比较流行的诗作,想给大家推荐一些更为小众的作品,最后选出来的5首诗,读起来却不那么恬静,而且多和死亡有关。但是死亡在辛波斯卡的诗里并不可怕,它只是房间里的一个角落。房间,或者一个封闭的空间,是辛波斯卡笔下主人翁的舞台。在世间活着的身份形形色色,是孤独和死亡,指向并连结每一个人。

  以下的引文摘自胡桑的译序《碎语、奇迹市场或希望》,好的评论文字,就像湖水一样清澈通透。

  

  她善于精妙的错位、偶然和断裂,唤醒根植于我们内在的对世界的忧伤、乡愁和依恋,在我们享受审美愉悦的时候令我们发出叹息,随后又引发我们的赞美。

  喜剧演员

  首先,我们的爱会死去,哎,

  两百年后,

  至少我们会再次相遇。

  这一次,在剧院中,我们由一对

  喜剧演员扮演,

  他和她,公众喜爱的演员。

  只是一出小闹剧,夹杂着歌声、

  行话、玩笑,以及终场鞠躬,

  一场具有风俗特色的喜剧杂耍,

  差点震塌了剧院。

  在舞台上,你将无休无止地

  取悦他们,戴着领结,

  以及小小的嫉妒。

  我,爱的愚蠢的人质,也会如此,

  以我的心、欢乐、王冠,

  然而,我的心碎了,快乐逝去,

  王冠跌落于地。

  听着笑声中响亮的叠歌,

  我们相聚,又别离,

  七座山,七条河,

  增加着我们的痛苦。

  假如,我们不能拥有足够的

  绝望、忧伤、以及这一切,

  那么,高傲的言辞将会消灭我们。

  然后,我们起身,鞠躬:

  希望你们喜欢我们的演出。

  所有的赞助商,带着妻子,

  将鼓掌,起立,离去。

  他们重返生活的牢笼,

  那里,爱的老虎偶尔将会盛怒,

  不过,这只野兽已太驯服,不再咬人。

  我们将要把那些古怪的人留在门外,

  那些将头戴愚人帽的蠢货异教徒,

  我们倾听小铃铛的响声,

  日日夜夜。

  

  正是与真理具有沟通能力的、令人惊异的微小事物将世界从平庸的抽象中拯救了出来,这是辛波斯卡写诗的核心任务。她能够通过对细节的敏感,记录“日常的奇迹”。

  无题

  他们俩单独留下,那么久。

  彼此毫无爱意,一言不发,

  迄今,他们应当获得的,可能是

  一个奇迹——一次雷击,或成为石头。

  即使在我们出版的两百万册希腊神话里,

  也找不到拯救这对恋人的方法。

  即使,有人按响门铃,或者

  某种东西一再闪现与消失,

  无论来自何处,无论在何时,

  无论,那是兴奋、恐惧、欢乐或忧伤,

  都无济于事。没有越轨,

  也不存在偏移,一切源于这出市民戏剧

  所操控的情节,如此精湛。他们这次

  整饬的疏离,就如字母“i”上的那个点1。

  坚定的墙壁处于背景之中,

  他们怜悯着彼此,一起

  凝视着镜子,但镜中空无一物,

  除了他们自己敏感的身影。

  他们看见镜框中的两个人。

  事物警觉着。在各种向度上

  处于大地与天空之间的事物

  注视着命运,我们带着这些命运出生,

  但是,依然不清楚,为什么

  一只突然跃过房间的鹿

  摧毁了整个宇宙。

  1 这一句似乎在说,疏离(Separration)一词中的字母“i”处于一种永远疏离的状态:上面的点和下面的竖条之间是一直分离的,难以和解,犹如诗中这对恋人。

  

  她的诗试图更新我们对寻常事物的认知,把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推到临界点。她的诗即使聚焦于某一场景,也会为之赋予各种夹层,为平庸的日常世界打开丰富的褶皱。

  歌谣

  听听这首歌谣:“被谋杀的女人

  突然从椅子上起身。”

  这是一首真诚的歌谣,被写下

  既不是为了震惊,也不是为了冒犯。

  事情发生得一览无余,

  窗帘开启,灯都亮着。

  路人可以驻足,凝视。

  当凶手跑下楼,

  门在他背后关上,

  女人起身,有如一个生命

  被突然的静默所惊吓。

  她起身,转动着脑袋,

  环顾四周,眼睛显得

  比之前更吃力。

  不,她并未漂浮在空中:

  她依然踩在毫无特色的

  轻轻发出吱嘎声的木质地板上。

  在火炉中,她焚毁

  凶手留下的痕迹:

  脚下的一张照片,远处的鞋带,

  一切她能发现的东西。

  显然,她并未窒息而死。

  显然,她并未被枪射中。

  她被无形地杀死。

  也许,她依然会显示出生命的迹象,

  为乱七八糟的愚蠢的缘由哭泣。

  见到老鼠,就在恐惧中

  尖叫。

  许多

  可预见的荒谬之处,

  不难伪装。

  她起身,就像你和我。

  她走动,与人们别无二致。

  她唱歌,梳头,

  头发还在生长。

  

  她不沉溺于当下,而是希望在当下注入记忆与未来,从而打开当下现实的封闭性。

  音乐大师

  几块泥土,他的一生将被遗忘。

  音乐将从他的境遇中解脱。

  不会再有演奏小步舞曲前的咳嗽了1。

  湿敷的药贴被撕掉。

  火将毁灭落着尘土、虱子肆虐的假发。

  蕾丝袖口上的墨迹将消失。

  鞋子,那令人窘迫的证人,将被投入垃圾堆。

  天资最差的学生将获得他的小提琴。

  夹在乐谱中的屠夫的账单将被取走。

  可怜的母亲的来信将填充老鼠的肠胃。

  不幸的爱情将消退。

  眼睛将不再流出泪水。

  邻居女儿将发现粉色缎带的一个用处2

  感谢上帝,这个时代尚未变得浪漫。

  一切不是四重奏的音乐

  都将变成难以留下记忆的五重奏。

  一切不是五重奏的音乐

  都将变成冗杂的六重奏。

  一切不是四十位天使合唱的音乐

  都将进入沉默,降格为狗的吠叫,宪兵的打嗝。

  窗台上的龙舌兰将被移走,

  以及一碟苍蝇药、一只润发膏的瓶子。

  花园的景色(哦,是的)将呈现出来,

  之前,这里并没有花园。

  此刻,听吧!你们这些终有一死的人,听吧,此刻,听吧!

  留意听,在专注的惊异中,

  哦,专注,哦,震惊,哦,专心的人们,听吧,

  哦,听众——现在听吧——以所有的耳朵——

  1演奏前咳嗽一声是西方音乐的程式。

  2西方人的情书一般会在信封上系一条粉色缎带。

  

  她不喜欢读者坐在大厅里集体感受她的诗歌,而希望他们能在自己的家里找到片刻的闲暇时间,随意地翻开书本或杂志,读她的诗。她对具体世界的信仰是建立于布罗茨基所谓的两个否定之上的:对语言大众的否定,对引力法则的否定。她书写日常而普通的事物却拒绝平庸,书写具体而真实的事物却拒绝对重负的屈从。

  自杀者的房间

  我打赌,你们必定以为,这房间空无一物。

  不对。里面有三把椅子,椅背坚固。

  一盏灯,可以驱散黑暗。

  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只钱包和一些报纸。

  一尊虚静的佛,一尊忧虑的基督。

  七头可以带来幸运的大象,抽屉里还有个笔记本。

  你们以为,我们的地址不在它里面?

  没有书、绘画、唱片,你们猜测?

  不对。一双黑暗的手平衡住了一只令人欣慰的小号1。

  萨丝姬娅2和她忠诚的小花。

  欢愉,诸神之火。

  奥德修斯在书架上舒展,在甜蜜的睡梦中,

  在第五卷的苦难之后3

  道德家们

  以金色字母,将自已的名字

  铭刻在精美的皮制书脊上。

  临近处,政治家们挺直着背脊。

  没有出口?难道大门不是吗?

  缺少风景?窗子拥有其他的景色。

  他的眼镜

  搁在窗台上。

  一只苍蝇嗡嗡鸣叫——一它还活着。

  你们以为,那张便签一定会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然而,倘若我说,根本就没有便签——

  他拥有那么多朋友,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极其适合

  被装入倚靠在杯子上的空信封。

  1指美国黑人音乐家、小号演奏家路易斯·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被称为爵士乐之父。

  2萨丝姬娅(Saskia van Uylenburgh),荷兰画家伦勃朗之妻。伦勃朗有一幅画名为《手持红花的萨丝姬娅》。

  3奥德修斯(Odysseus),古希腊英雄。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主人公。史诗第五卷讲述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启程返乡,并在海上遇到风暴。

  (胡桑译)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Wisawa Szymborska一九二三年生于波兰小镇布宁。擅长以幽默、诗意的口吻描述严肃主题和日常事物,以诗歌回答生活。当代极为迷人的诗人之一,享有“诗界莫扎特”的美誉。一九九六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二〇〇一年成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名誉会员,系美国授予杰出艺术家的最高荣誉。二〇一二年二月一日,于克拉科夫逝世。

  

  秋天我写得更多一些 | 陈东东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我想起了你,内心是完整的。

  

  诗文:[波]辛波斯卡《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胡桑译,湖南文艺出版社

  图:Fumi Koike,编辑:岛君 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后台联系 投稿 / 合作:[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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