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紅樓夢·詠菊詩詞
竇躍生
人民公園舉辦菊花展覽。人山人海。
人們盡情觀賞魅力無限的菊花。我感嘆：這是人民的“皇家花園”啊！
所有的菊花雲蒸霞蔚，秋便深了。
於是，我們想到了賞菊、詠菊、寫菊花詩詞。
面對千姿百態的、眼花繚亂的菊花海洋，我們首先想到的是：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人比黃花瘦。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戰地黃花分外香。
滿城盡帶黃金甲。
而集中表現吟誦菊花的詩詞則是紅樓夢。
史湘雲和薛寶釵商量着，菊花盛開時，組織一次菊花詩會。
湘雲要做東開詩社，但是沒錢。寶釵說，我有螃蟹。一邊喫螃蟹，一邊賞菊，寫詩。
賈母領着衆女眷在藕香榭賞花飲酒喫螃蟹，歡樂非凡。 賈母、王熙鳳等人鬧騰一陣兒，便撤了。
寶玉和衆小姐們酒足蟹飽之後，詩興大發，分題作了１２首詠菊詩。
這是紅樓夢第３８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描述的場景。
讓我們來欣賞：
寶釵(蘅蕪君)
憶菊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爲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詩詞鑑賞】
薛蘅蕪是薛寶釵的“網名”，因爲住在“蘅蕪苑”便爲“蘅蕪君”。寶釵作了第一首。詠菊詩用韻與詠白海棠詩稍不同，即不限韻，各人可自由選擇韻腳。
對這首詩，探春評價說：“到底要算蕩蕪君沉着，‘秋無跡’、‘夢有知 ’，把個憶字烘染出來了。”確實，這是最精彩的兩句。
蓼紅葦白４字，表現出色彩。歸雁，晚砧，４字，傳達出聲響。體現了詩詞：“有聲有色”的絕妙。讓全詩顯得光彩照人。
詠菊詩，把菊花擬人化了。憶菊，其實是憶人。寶釵這首詩預示了她未來獨居時的“悶思”、“斷腸”的淒涼情緒。詠物詩詞體現的是借花喻人。
寶玉(怡紅公子)
訪菊
閒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枝頭。
【詩詞鑑賞】
寶玉住在怡紅院，其“網名”曰“ 怡紅公子”。
詠菊諸詩是以詩的內容排順序的。寶釵說：“起首是《憶菊》；憶之
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
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爲玩，
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
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爲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
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
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
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
景妙事都有了。”寶玉選作了第二、三首。
霜前對月下，檻外對籬邊。 霜前月下對檻外籬邊。如此修辭，不難看出作者的文學功力。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不僅表達了得以的神情，情得得和興悠悠也對仗工整。
寶玉(怡紅公子)
種菊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酌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詩詞鑑賞】
種菊花的人是寶玉，像愛護女子一樣，種花、澆灌花、呵護花。冷吟秋色詩千首，其妙處在於“有聲有色”。也許，每一個花瓣，就是一句詩行；每一朵菊花，就是一首對秋天的讚美詩呢。
種菊花，關鍵在動詞的運用。哪些動詞與種相得益彰？
最後一句歌頌了菊花的高潔品格。
湘雲(枕霞舊友)
對菊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詩詞鑑賞】
湘雲家，老太太少女時代曾經住過一個“枕霞閣”。寶玉給她取了“網名”。
在十二首詠菊詩中，這一首被評爲第五，屬上乘之作。
一叢淺淡一叢深。在菊園中有五顏六色的菊花。而“抱膝吟”，能夠聽到菊花在朗誦詩歌的聲音。“我知音”，正如賞菊人與菊花的對話。傳達出動物與植物之間的內心相通，珍惜無比短暫的幸福。詩韻之中，包含了女主人的命運。
湘雲(枕霞舊友)
供菊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詩詞鑑賞】
供菊，是把菊花插在花瓶中作擺設來賞玩。這一首被評爲第六。
供菊，也是對“花神”的祭祀。要在几案上擺放供品。焚香、祭酒，彈琴，表現了賞菊之人的虔誠之意。
古人寫詩也是很講究儀式感的。
彈琴飲酒，賞菊吟詩，蔑視富貴，佯狂傲世，頗具陶潛一類名士的風度。黛玉很欣賞湘雲這首詩，她評論說：“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 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所謂“背面傅粉”，就是用了倒插筆的手法，寫完插瓶的菊花後再寫原來在園中賞菊的情景。這就擴大了詩的意境，豐富了吟詠的內容。
(暫且隱去作者和排名)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此處留下伏筆，回頭再講解。
寶釵(蘅蕪君)
畫菊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閒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詩詞鑑賞】
寶釵這首被評爲第七。
從“畫”字入手，用筆、丹青、墨、染、淡濃、手腕等等詞素，全方位地寫出畫菊花的情趣。
“攢花染出幾痕霜”、“跳脫秋生腕底香”等句，構思和造句都不落俗套。
“莫認東籬閒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有“畫餅充飢”之意。從花到人，暗喻主人的命運。
我們來欣賞一下
《墨菊》
千絲萬縷連天秋，百菊一叢奇葩生。
顏黑如墨心蕊赤，只留傲骨在空中。
不求高枝攀富貴，是非炎涼辨分明。
可恨人間風氣濁，綻放亦學包文正。
【詩詞鑑賞】
千絲萬縷，形象地描繪出菊花獨特的花瓣形狀。這是百花所不能具備的。是嗎？
那種剛硬的、乾瘦的花瓣，像極了“傲骨”。是錚錚鐵骨哦！不是嗎？
把“顏墨蕊赤”的墨菊，稱作“包公菊”，也是絞盡腦汁，誰是捕捉這一意象的第一人呢？
對於世風的諷刺，顯得尖刻嗎？
猜猜出自何人之手？又能排在第幾呢？
問菊
欲訊秋情衆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俗誰隱，一樣花開爲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詩詞鑑賞】
問花，問得無以言對。這首詩的敗筆在哪裏？到底能評爲第幾呢？
(蕉下客)
簪菊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詩詞鑑賞】
學員們可以自己分析一下其優點和缺點。在課堂上仔細講解。
(爲了賞析需求，暫且隱去作者)
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詩詞鑑賞】
詩題是《菊夢》，以擬人的手法寫菊花的夢境，實際上是寫自己夢幻般的情思。“莊生蝶”和“陶令盟”是用典有出處的。哪些詞素與“夢”有關呢？
《賞菊》
一顰一笑一枯榮，百姿百態百媚凝。
國色天香爭春秋，奼紫嫣紅迎夏冬。
不齒世間短肥花，堪稱花中長壽星。
書香人家無所求，沁心潤脾陶性情。
【詩詞鑑賞】
前兩句，採用數字對的藝術手法。描寫菊花的形態。顰，是初綻的花蕾。笑，是盛開的花朵。擬人手法，寫出菊花的姿態嬌媚。
跟着的兩句，採用色彩對、時節對的藝術手法。描寫菊花多彩的顏色。與牡丹的媲美。一個是春天的花仙子，一個是秋天的花仙子。春秋對冬夏。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的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再兩句，詠物。長長瘦瘦的花瓣，諧音“長壽”。
最後兩句，昇華主題。比喻人生的愜意，品格的修爲。
湘雲(枕霞舊友)
菊影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詩詞鑑賞】
我們在詩詞中尋找一下與“影”有關的描寫和象徵。
秋光：自然界的時光。投下的是日影。
燈光：家的有溫度的光亮。投下的是親切的影子。
月光：遙遠而冷清的光。投下的是被情所困的影子。
醉眼朦朧之光：暗示命運投下的飄悠不定的影子。
探春(蕉下客)
殘菊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牀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詩詞鑑賞】
圍繞一個“殘”字，寫出了凋零之菊花的形態，顏色：金、翠的脫落與褪色。與寫詩之人的心情十分相對應。
喫肥蟹，飲醇酩，賞豔菊，作佳詩，何等富貴風流!然而透出的氣息卻是如此淒涼慘淡。
黛玉寫詩的才華超羣，豔壓羣芳。每次寫詩都能奪得“詩歌之王”榮譽。“魁奪菊花詩”，她的三首詠菊詩是十二首詠菊詩之冠，而其中一首又是三首之冠，被一號評委李紈評爲第一。果真實至名歸。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人美、花美、景美、情美 、詩美，所有的美，都在這兩句詩中了。其構思新穎，造句巧妙，確實是精彩的詠菊詩句。
我們可以這麼想象：開放的菊花，如同笑口常開。細碎的花瓣，如同牙齒。那芳香是從口角流瀉出來的。即便是朗誦詩歌，也把詩歌薰香了。芬芳的詩句，是對着月亮而吟唱。絕妙啊！極好的意想，不是嗎？這也是黛玉慣用的手法。
回憶一下“冷月葬花魂”，“噙香對月吟”，不是異曲同工之妙麼？
“滿紙自憐題素怨”，寫出了黛玉平素多愁多病，自怨自艾的情狀；
“片言誰解訴秋心”，道出了自己一懷情愫不被人理解的苦悶。
評委之所以很欣賞此詩。關鍵在於創新。詩詞的語言創新，寫作手法創新，深刻的涵義高人一籌。
這裏要理解“陶令”的用典。
最後把同菊花關係最深的詩人陶淵明拉出來，歌詠菊花的亮節高風，也把自己高潔的品格暗示出來了。
每首詩詞，都有自己的風格。測試一下自己的藝術感受。哪些是原創，哪些是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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