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雙木林兮

在高中的語文課堂上,我們學過《我與地壇》節選,從那時起,知道有個斷腿的輪椅作家,名叫史鐵生。老實說,當時的課堂早已淡忘,除了一個荒蕪的園子和亂七八糟的動植物之外,這篇課文並沒有給年輕氣盛的我留下過多印象。

這些天有機會重溫這篇長長的散文,突然覺得,年齡的增長與經歷的增加拉近了我與文本的距離。有些文章需要年歲的沉澱才能讀出它的況味。我試着用多年的經歷去理解史鐵生和他的地壇,發現“荒蕪並不衰敗的園子”正是作家的精神故園,也是我們很多人努力尋找的靈魂故鄉。

這地壇註定是作家的地壇,不是別人的“觀光勝地”。因爲離家很近,適逢厄運的降臨,二十歲的史鐵生經常搖着輪椅去地壇,而且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天。在這個“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的廢棄的院子裏,史鐵生展開了心靈的探索和生命意義的追尋之旅,他花了整整十五年弄清楚了“爲什麼不去死”“該怎樣活着”等人生哲學問題,從而救贖了自己曾經一度崩潰與散架的靈魂。

花樣年華遭遇橫禍,這是任何一個正常的心理都難以接受的現實。二十歲時的史鐵生亦是如此。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他心灰意冷,生的意念曾一度被強烈的死的慾望所挾制,如何走出來成了一個真正棘手的問題。

於是他一遍遍地整日整日地往園子裏跑,地壇以寬廣的胸懷接納了殘缺消沉的他。他搖着輪椅,去到了幾乎地壇裏所有的角落,在古樹下,在荒草邊,在頹牆旁。他熟悉地壇裏一年四季的景物變化,看慣了日出日落、花謝花開的太多場景,還冷眼旁觀着來去匆匆的各色人等,細緻觀察着與衆不同的和亙古不變的那些存在。

準確地說,正是基於這些獨到而細微的觀察與體悟,作家才逐漸想透了那些困擾他活下去的難題。在這所看似荒蕪的園子裏,無時無刻不透出生命的活力與意志,這全在那些卑微而倔強的生命裏:低空紛飛的蜂兒,忙忙碌碌的螞蟻,不知所終的瓢蟲,百無聊賴的不知名的蟲子,還有不知何時突然竄出的昆蟲,還有泥土散發的氣息,草木發散的芬芳,當然還有那些不受命運待見的諸如長跑朋友、漂亮卻弱智的女孩那樣的人。

這些平常事物不會成爲步履匆忙的遊客眼中的風景,甚至不會進入每日遊園散步的那些行色匆匆心不在焉的人們的眼簾。這些實在太卑微,太稀鬆平常,一般人只會留意春的嬌妍,夏的璀璨,秋的豐饒,冬的爛漫,炫目的景色和金碧輝煌的建築是他們關注的對象。而這一種獨特的風景只屬於靈魂孤獨的人。

譬如作者,他耗費了十五年才從這一種獨特的景觀中尋得真理的靈光。從荒蕪中看見生的頑強,這往往與坎坷的際遇和孤獨的靈魂匹配,需要時間的流逝和靜默地思考與守候。這無疑是個痛苦而孤獨的漫長過程。

除此之外,地壇還給予他另一種生命的感召——永恆與生生不息。雖然歲月侵蝕下,園子裏琉璃剝蝕了浮華,門壁淡去了硃紅,高牆亦漸漸坍圮,雕欄玉砌也慢慢散落,但是始終不變的是春去秋來,古木蒼蒼,日落日出,週而復始。所有的生命無論殘缺還是健全,無論高大還是渺小,都在世界宇宙的輪迴中扮演着自己該有的一個角色,不推諉,不迴避,該來則來,該走則走,生時不帶死的惶惑,死時不帶生的眷戀,萬物從而亙古不變,地壇因而長年如舊。

海子說,天空一無所有,爲何給我安慰?安慰人心的除了天空之浩淼,還有地壇之寬廣,豐富和平靜。作家一邊觀察,一邊觀照,一邊反思,一邊救贖。他終於明白,死亡是上帝贈與每一個生命最後的禮物,活着就是他應給命運交出的答案。地壇是他的物質搖籃,包容了他一切身體的不足;地壇亦是他的精神搖籃,安撫了他的不安與惶恐,孕育了他的哲思,催生了他的智慧。

這一切的獲得,離不開一個人所付出的時間成本。他花了十五年讀懂地壇,看透人生,而我也花了數年來讀懂作家和他的救贖之路。繁華落盡,洗盡鉛華,當一個人越是長大,越會感知命運的不可捉摸,面對上帝的隨意安排,脆弱的生命常常倍感無力。我們都需要慰藉和好好活着的理由。

猶記得史鐵生八十年代寫過的一篇小說《命若琴絃》,老瞎子風餐露宿將艱苦的人生熬到了盡頭,支撐他活下去的是師父多年前交給他的一紙良方,以及彈斷一千根弦後否極泰來的希望。事實上,被老瞎子當作至寶而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只是一張無字的白紙。世上哪有靈丹妙藥去醫治靈魂的創傷?只有掙扎着活下去才能看到最後的答案。當老瞎子明白真相時,他其實早已和生活和解,這一路走來的經歷無不在成全着自身,救贖着靈魂。所以他用“要彈斷一千二百根弦”的善意謊言去告誡小徒弟,用另一張白紙去支撐起小徒弟的生命信念和精神家園。

地壇也好,無字藥方也罷,史鐵生的文字裏滿含深情,充滿了生命的哲學思考。生活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但和生活和解,只有迴歸了生命的安詳,寧靜,纔有這種面對命運安排的不慌不亂。

感謝史鐵生,讓我們活得更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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