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張愛玲生於上海,顯赫家族早已破敗,“沒落貴族”是她。1943-1945年,僅僅兩年,她以《第一爐香》成名,出版《傳奇》《流言》,光彩奪人,“海上傳奇”是她。此後再沒有張愛玲的時代,1995年,她在美國去世。海上花,開又落。

百年過去,她的書仍被閱讀,她被歷史留了下來。擁擠的文壇上,仍有固屬於她的位置。豈止如此?張愛玲一去,“張腔”絕版,文壇難見她的繼承者或相近者。而她的後半生,遠渡重洋,沉默少語,成了一個引人好奇的永遠的謎。

百年之際,南風窗記者採訪了萬燕,她是同濟大學中文系教授,研究張愛玲作品28年。我們討論了“張腔”的本源,以及張愛玲的創作變化。她講述了一個不一樣的張愛玲——

“張腔”是怎麼來的?

張愛玲是電影迷,少女時期的偶像是葛麗泰·嘉寶,明星中的明星,獲得過終身成就獎。她的寫作從電影中吸取了很多手法。

她也愛看《紅樓夢》,受它影響很大,接着是《金瓶梅》到《海上花列傳》。張愛玲自己都說:“十年的工夫就這樣摜了下去,不能不說是豪舉。”

葛麗泰·嘉寶

她把《海上花》原本的蘇州話翻譯成普通話,接着翻譯成英文。有的人不理解張愛玲,說她到了美國後創作有了變化,其實她本身是想親近《海上花》,那種平淡而自然的書寫。

另外,張愛玲在世界文學裏找了很多譜系,最後找到的是通俗小說比較多,也就是西方暢銷小說。但她反而跳過了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她找到的,是18世紀的英法小說。

這和她的求學經歷很有關係,張愛玲讀的是聖瑪利亞女校(現上海市三女中)。她的同班同學顧淑琪說,她們在聖瑪利亞女校讀書,不光要學中國文學史,也要學英國文學史。

英國文學史中,理查遜18世紀非常重要的作家,他對18世紀英國文學的影響,有點類似於魯迅對中國新文學的影響。

《傾城之戀》裏的範柳原,或者《第一爐香》裏的喬琪喬,很像理查遜小說裏的畢先生,屬於那種風流蕩子。所以,很多人以爲張愛玲受西方的影響好像不是很多,譜系不大清晰,事實上她找的是很早期的英法小說。

也許受此影響,她能在“五四”後的不久,一上來就寫出真正的“新式戀愛”。不像其他同時期的作家,筆下的戀愛故事是層皮,主題總在反封建、反禮教壓迫。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小說當中比較特殊的一篇。她筆下就是一系列風流浪子,但是其實有新式的和舊式的。比如《第一爐香》的喬琪喬,《傾城之戀》的範柳原,算是新式的。《金鎖記》的姜季澤就屬於舊式浪子。

這種舊式的浪子還是有一些家庭倫理觀的,所以姜季澤說“我再風流,我不碰家裏人”。包括曹七巧(《金鎖記》主人公、姜季澤二哥的正房太太)主動向他示愛,他也不碰的,雖然嘴上跟她調情,但是絕對不會動真格。

但是喬琪喬是混血兒,範柳原是在英國成長的一個華僑,他們沒有傳統也沒有背景。他很容易在自己的人生理想破滅以後,終身躲在浪蕩的那個殼裏頭,如果不是因爲香港戰事,範柳原一定會浪蕩一生,絕不會跟白流蘇結婚。

此外,《第一爐香》的葛薇龍跟《傾城之戀》的白流蘇,這兩個人物都受18世紀的英法小說影響很大。

1984年版《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繆騫人 飾)

不同的是,在英法小說裏的常見模型,是農村少女第一次踏入城市社會,然後失去天真,相當於一個成長小說,而且是創傷小說。

但在張愛玲的小說裏,可以發現人物基本上都是從上海去到香港,所以她的小說人物,我說叫“童女和成熟女的結合體”。

此外,張愛玲還受到毛姆和赫胥黎的很大影響,他們都是暢銷小說作家,在作品中對現代性的反思、批判,也影響到張愛玲。

超越時代還是拘泥愛情?

張愛玲主要吸收的是18世紀的文學,她覺得這個系統裏面有很多東西。

這些人有他們的煩惱和痛苦,但那些煩惱和痛苦,不是進入到20世紀初和19世紀末那種撕裂性的、現代性的。

所以,張愛玲就呈現出與同時代不同的內容。

張愛玲也看“五四”的東西,比如巴金的《滅亡》。但是她最後說,五四新文學是個什麼樣的狀態呢?—五四新文學是斬斷傳統。斬斷傳統以後,它要重建一個文學,但事實上,根本不可能重建。

她不會全盤接受西方的東西,也就不會全盤斬斷傳統。張愛玲的優勢是博採衆長,她把她認爲好的、精華的東西吸收進來。

她肯定看到了一開始的新白話寫作的缺點,她自己說過:“我如果看到好的作品,我就沒有寫作的靈感了,因爲覺得人家寫得太好了。但是當我寫不出東西來的時候,我要去找靈感的時候,我就去看五四新文學。”

張愛玲有一雙慧眼。對紛繁複雜的文學世界,她看到了、選對了、寫好了,這每一步都需要功力。對她所處的那個時代,她採取了邊緣化的選擇。用張愛玲自己的話說,她喜歡反高潮,就是“豔異空氣的製造與突然的跌落”。

她的風格可以歸納成幾個“反”:反高潮、反浪漫、反愛情、反傳奇。

包括文明,她是“反文明的文明”。

她認爲現代文明有很多問題,她渴望原始的、自然的。相當於說,因爲她有這樣一個反的姿態,所以她的創作,是想回到永恆的人性的道路上。

爲什麼要邊緣化自己?

她在這個亂世當中,感覺不到一種實在。

像她講的“那種緩緩的威脅”,她躲在文學世界裏,再結合她所看到的現代世界,她就想去表達一個意思:人在亂世中,能抓住一點什麼?

其實她看到了很虛無的東西,然後,她就想在這個虛無之前,去抓住能夠抓住的東西。對她來說,就是物質。她在抓住這個物質後,再通過這個物質,進入一個精神世界。而這個精神世界,在她來看,應該是跟自身比較和諧的。所以她是一個個人主義者。

大多數人對她的印象,仍認爲她是一個不問世事的小說家。像電影《滾滾紅塵》裏的她,生活在亂世,但裹在被窩裏寫小說,對外界的風起雲湧不感興趣。

她的不感興趣,是她的超階級性造成的。而這種超階級性,某種程度上來自她的大家族。她生長在那樣一個家庭:外曾祖父是李鴻章,祖父是清末名臣張佩綸……但這一切,好像突然都瓦解掉了。她看到了慘烈的一面,或許是比一般百姓家更甚的慘烈。

但她也沒有遺老遺少的態度,這是因爲她的母親,很早把她送到了教會學校。

她母親是新式女性,有強烈的自由意識,是一個出走後、活下來的娜拉。她又受到母親的很大影響。

她沒有同類

張愛玲不是所謂的“情癡”,她的感性是說她跟着感覺走,不會關心這個人是什麼身份,比如說她的第二任丈夫,政治傾向是個左翼,但她不關心。

電影《色,戒》劇照

她沒有絕對的立場。

她是一個靠寫作謀生的人,沒有其它收入來源,所以她寫的是什麼,決定着她能否生活下去。

這是職業作家最痛苦的事。離開大陸後,在香港、在美國,她的這種撕裂感仍在繼續。她爲什麼後來認識了宋綺雲?那是因爲他們需要找人做編劇,張愛玲是在幾千個人中去應聘的。她也要謀求飯碗,《秧歌》和《赤地之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

在美國也是同樣,你來寫書,人家給錢,這是一個商業化的社會,她在這種情況下寫了《小艾》。這三本書,她自己都不想看。

她在美國掙扎了那麼多年,還是想自由自在,但是美國又是個特別市場化的氛圍,要看市場是否承認你。

如果在她晚年時,不是因爲在臺灣、香港這些地區有起色的話,她連生存都是很難的。但那已經很晚了,差不多從1992年開始,她才稍微寬裕了些,1995年她去世了,寬裕的日子過了不到兩年。

雖然經濟困難,但張愛玲的寫作一直在求創新。

《色戒》是她後期風格的一個集大成者,再往後就是《小團圓》。

就像人到了生命後期一樣,她想要返璞歸真,她把自己用得很溜的技巧都拋棄了,同時“蒙太奇”還在,思維跳躍很快,有的讀者會覺得跟不上她。

《小團圓》成爲一部評論兩極化的作品,但如果你是她的老朋友,跟上了她的思維,看到了其中的草蛇灰線、穿插藏閃,你會發現她還是那個張愛玲。

當然並不是每一次的嘗試都好,她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像《同學少年都不賤》,就不算是她的成功作品,她沒有把握好主題跟這麼多“蒙太奇”思維。

張愛玲她知道自己缺什麼,她一直想去補這塊缺,但是她沒法補上。

比如《紅樓夢》的氣質,那種溫柔、敦厚、悲天憫人,還有《海上花》的那種平淡自然,這是張愛玲最嚮往的境界,但是她做不到。

在這兩本書上,晚年的她花了20年時間,那是她在找寫作的路子。

張愛玲舊照

“張腔”既是張愛玲的風格,也是張愛玲的桎梏。她想把這個桎梏給打碎掉,但到最後,她還是適合寫某一類的東西,說是“病態美”也好,說是“張腔”也好,就是她以前《傳奇》的那種風格,她沒有辦法走《紅樓夢》的路子。

她的本源,她的選擇,她的風格,還有她的侷限,全然脫開20世紀的門派之見。

她在書中說過:“我喜歡我四歲時,那懷疑一切的眼光。”

她不跟着流派者,只選擇了自己的一個見地,她是很徹底的一個個人主義者。

所以,在中國的近代文學裏,我們找不到一個張愛玲式的作家。她沒有同類。她一直是很孤獨的,她從小就是孤獨的,但是她扛得住這個孤獨。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向治霖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CAT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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