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後來,母親以死相逼,讓他娶了不喜歡的女人,還處處刁難他的髮妻,最終讓他也在38歲那年離婚,他才從源頭上審視父母的婚姻,也理解了那個中年叛逆、晚年清貧的父親:。那一刻,39歲的他,像極了68歲的父親。

1.

不知道從什時候起,我們家陳先生,中午有了睡午覺的習慣。

喫罷午飯,他總要找個藉口,在牀上躺上一會兒,翻身就響起的震耳欲聾的鼾聲。

這讓我想到他父親。

“不管天塌地陷,你爸都要睡午覺。”昔日,婆婆談起公公時,曾不滿地說。

如今,我也開始這樣抱怨陳先生。

這兩年,我端詳陳先生時,覺得他越來越像他父親:

不僅生活習慣像,走路姿勢像,說話語氣像,就連他不高興時轉身就走的模樣,還有高興時隱忍不笑的剋制,都像。

儘管,這種像,更多的是一種外表和神態的靠近,但還是讓我從中窺見某種宿命和輪迴。

要知道,年輕時,陳先生是非常牴觸他父親的。

我們結婚後,曾和老人在一起生活過多年,我沒有和他父母吵過架,性格看似溫純的陳先生,卻先後幾次和他父親拍桌子。

他牴觸當了一輩子警察的父親,總是以改造人的姿態教導他;他反感喫了一輩子苦的父親,總是處處嫌棄他怕喫苦;他反對摳搜了一輩子的父親,毫無防備地把積攢多年的退休金借給外人……

他曾發誓,這一輩子,都不會當他父親那樣的父親。

後來,我們和父母分開住。

他父親總找藉口,來看我們,送米送菜,送油送肉,藉着看孫子的名義,看兒子,然後再絮絮叨叨地說,哪個戰友走了,哪個同事不在了,哪個老鄰居住院了。

陳先生總會武斷地打斷他父親瑣碎而哀傷的敘述。但,在父親要走時,他開始學會說“爸,我去送送你”。

他有時會把老人送到公交站牌,有時會開車把老人送回家,有時還會假裝生氣地大聲說:“別跑了,有啥事兒不會打電話,我回去就是了。”

我站在窗戶前,看着他和父親一高一低又步履一致的身影,在陽光下越靠越近,內心會微微一暖。

“咱爸也老了呢,眼睛越來越不好使了,交代他的話轉身就忘了。”在送父親回家的某個傍晚,陳先生傷感地窩在沙發裏。

夕陽透過窗戶,照在他開始長出白髮的雙鬢上,明暗交錯間,給他不再年輕的面孔,剪下一個側影。

那一刻,39歲的他,像極了68歲的父親。

2.

邁過40歲的門檻後,曾對父親嗤之以鼻的我哥,在回到故鄉的某個醉酒之夜,雙眼紅紅地蹲在客廳裏,對我說:“我越來越像咱爸了!”

那一刻,沙發就在身旁,我哥偏偏蹲在地上——那蹲姿,和不習慣坐板凳沙發的父親,簡直一模一樣。

我哥是一個爲叛逆付出代價的男人。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和父親作對。

喫過太多苦的父親,不願我們重複他的老路,所以重複地在我們兄妹的成績單上,寫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而我哥,從上初中起,和小鎮上一幫無所事事的小青年混在一起,經常翻牆逃課,寧肯被父親吊起來用皮鞭抽打,也不願說句軟話。

作過太多難的父親,是個忍辱負重的人,處處與人爲善,時時替人着想,卑微中難免討好,大度中隱忍委屈。

而看不慣父親的妥協和懦弱的我哥,就在對抗中走向另一個極端:

不慣討厭的人,不屑聰明的人,不憚有血緣關係的人,故意得罪父親刻意維持的人。

因對父親的不滿和牴觸,在輟學打工的漫長歲月裏,我哥曾極少回家。但輾轉流浪和漂泊他鄉,並沒有給他帶來想象的財富和成長。

後來,他結婚生子,辭工創業,30多歲還需要看不起的父親的幫襯時,羞辱和自省,讓他無地自容,又反抗崛起。

他開始像很多被時代和生計倒逼的底層青年一樣,一寸寸重新紮根,一點點回到正途,不再在擰巴中站到父親的對立面,而是回到自身擔起責任,生意和生活也開始雙雙有了起色。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我說話,開始以“咱爸說”開頭。

“咱爸說,做人要講究情分。”

“咱爸說,凡事要留點餘地。”

“咱爸說,給別人臉面,就是給自己臉面。”

“我越來越膽小了,和咱爸越來越像了……”

我哥和我說這些時,我眼前閃現的,是少年的他,甩門而去的樣子,怒目而視的樣子,視父母爲仇人的樣子,自己明明弱小還表現得特別逞強的樣子。

歲月的流轉和生活的實相,最終把我哥打磨成父親的模樣。

但他不是父親。

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是。

他始終是他自己。

是不願從父輩那裏接受現成經驗,非要撲到塵世裏滾打的他自己。

是在叛逆中走向歧途,但最終還是在疼痛中回到正路的他自己。

是摒棄了父輩的過分保守和怯懦,但終於撿起父輩的十足勤勞和善良的他自己。

43歲的哥哥,越來越像父親。

但早已是兩個孩子父親的他,做回的是自己。

3.

一個男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終於變老了?

是從有一天,他忽然發覺自己和父親越來越像開始。

這自問自答,源自一位兄長的話。

這位51歲的兄長,是位大器晚成的人。他40歲開始創業,如今事業做得風生水起。

但,他也有着坎坷而分裂的青春。

年少時,他曾在母親潛移默化中,視“沒良心”的父親爲敵人——

出身不好的父親,曾以上門女婿的身份,入贅到岳父岳母家。但38歲那年,說什麼也要離婚。

父親離婚後,找了一個出身底層的女工爲妻,又生下一兒一女,日子過得清貧倒也安然。

他強勢又能幹的母親,再未結婚,孤獨終老。

年少時,他將這視爲父親的背叛、母親的不幸。

直到後來,母親以死相逼,讓他娶了不喜歡的女人,還處處刁難他的髮妻,最終讓他也在38歲那年離婚,他才從源頭上審視父母的婚姻,也理解了那個中年叛逆、晚年清貧的父親:

他離開了髮妻和長子,但他何嘗不是爲了找回自我的尊嚴和驕傲。

他無法把一段屈辱的婚姻進行到底,但他沒有潦草自己唯一的人生。

這位兄長沒有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在懂了父親後,去擁抱接納父親。

他通過自己和父親相像的人生,在心理上和老爺子完成了和解,並在離婚兩年後,從一個事事對母親唯命是從的少年,終於成長爲像父親那樣對自我負責的男人。

他像父親那樣,再婚娶了不算優秀但通透美麗的妻子,42歲那年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人生和事業越來越順。

他將這一切歸結於:

父母是一個人的歷史。

理順歷史的人,才能過好這一生。

去年冬天,他正在上海出差,接到74歲老父親的電話:“娃,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說說話。”

電話中,蒼老的父親,用顫抖的聲音哀求他。

見面,在醫院裏,老爺子患上肺癌,做過兩次手術,時日已經不多。他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在醫院盡了一個多星期的孝。

疫情爆發前,老爺子就走了。走時,父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對不起”,而是“謝謝你”。

“我們倆,真是太像了。”疫情結束,這位兄長向我這個情感作者,回憶他的父親時,說得最多的,是他從父親口味淡的喜好,到愛乾淨的穿着裏,看見的自己。

那短暫而沉默的最後陪伴裏,留下的相認的美好,寫就了這人世間,大多數父與子的結局。

又或者,也不僅僅是父子。

包括母與子。

包括很多父母和孩子。

包括很多父輩和吾輩。

4.

在《致父親》中,卡夫卡對父親說:

我掙脫你,去尋找萬物,你卻是我衡量萬物的尺度。

我討厭你,對我無情的抨擊,但後來發現你竟然是對的。

你讓我喪失所有信心,但我後來的所有自信,都因向你證明而獲得。

你掐滅了我所有的希望,我卻在黑暗中,播種下照亮自己的火種。

是的。

成長是一場背叛的過程,但成熟是一個慈悲的拐點。

當那個不再年輕的孩子,像他逐漸老去的父母,說出那句“對不起,我越來越像你”時,何嘗不是,一路跋涉的他活得越來越像自己,並在這樣的真實裏,看清了自己和父母的關係:

我們源自父母,又逃離他們。

我們排斥父母,又理解他們。

我們背叛父母,又皈依他們。

我們埋葬父母,又重生他們。

我們不是父母,又像極他們。

我們和他們,最終都將統稱:

我們。

閒時花開(ID:xsha369)作者劉娜,心理諮詢師,情感專欄作者,原創爆文寫手,混跡媒體圈十餘載,發表文字量百萬字,能寫親情鄉愁故事,也會寫教育職場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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