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疼愛孩子的母親,心懷嫉妒的母親,與人通姦的母親,沈從文爲何會刻畫這些有污點的母親形象。沈從文在小說中提供了一個背叛家庭倫理,與人通姦的有污點的母親形象。

撰文 | 李夏恩

1 悲憫:

母親的“人生第一課”

天真的微笑,柔和的臉龐,溫良的脾性,總是微笑着的雙眼,透過圓片眼鏡,顯出略帶羞澀的神氣。如果“相由心生”這句話還算有幾分道理,那麼沈從文的相貌舉止可謂最恰切的詮釋。在旁人眼中,他總是身穿一襲老學究的長衫,說起話來也給人一種安寧舒適的味道。一如他那些膾炙人口的鄉土小說——背景是古老的水鄉城鎮,古樸的風俗在田間河畔閒庭信步,即使是阿卡迪亞的田園牧歌中,偶爾會發生男女情愛的悲歡離合,最終也會匯入生命的河流。

自然、生命、愛與本真,可以說是沈從文在絕大多數人眼中的形象。如果由此逆推,很容易推想到他本人也應當生長在一個如他小說中描述的那般田園水鄉的純真環境中,有着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以助他養成這種溫良天真的品性。

但這恰恰是沈從文最難解的一個謎。如果翻看他的自傳,就會發現,那些世外桃源般的綺麗想象,不能說全爲憑空虛造,但也要大打折扣。水光瀲灩的河流誠然存在,質樸率真的鄉民也所在多有,但仔細看來,率真的臉上也會露出獰笑,清澈的河水,也會被血污染紅:

“一大堆骯髒血污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雲梯木棍上也懸掛許多人頭,看到這些東西我實在希奇,我不明白爲什麼要殺那麼多人。我不明白這些人因什麼事就被把頭割下。我隨後又發現了那一串耳朵,那麼一串東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見到過的古怪東西!”

暴戾,可以說是沈從文成長環境中不容忽視的一環,在他的自傳回憶中,革命與戰爭的屠刀在他的家鄉湖南鳳凰小城裏反覆刷洗,每一次都血流成河。年幼的沈從文早已對空氣中時時飄蕩的血腥空氣習以爲常。他會在上學路上特意繞一段遠路到殺人法場去,看看“那個糜碎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的石頭,在那個污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會動”。當這名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踏上軍旅生涯後,他見證的暴力場景就更不勝枚舉,殺人是打發無聊的“興奮”事情,在看完砍頭行刑之後,那些活力四射的同袍們會互相投擲人頭取樂。沈從文本人也樂在其中,他好奇地踢了人頭一腳,“踢疼了自己的腳趾尖”。晚上,那柄砍掉了無數顆腦袋的大刀,則被士兵們用來殺狗切肉,“醉酒飽肉,其樂無涯”。

沈從文拍攝的家鄉鳳凰虹橋,這是他惟一存世的風景攝影。

浸泡在如此暴戾血污之中的沈從文,如果變成漢尼拔那樣的食人惡魔或是暴力狂徒,也絲毫不會奇怪,畢竟再殘酷的暴力場景,在他眼中都已經司空見慣了。即使是他在揮筆寫下這些令今天讀者看來瘮瘮骨戰的砍頭景象時,筆底也是波瀾不驚,不疾不徐,就像孩童逗貓耍狗的惡作劇一樣,充滿了反諷的好奇和無意義的荒誕——暴力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儘管成爲暴力狂徒的條件如此“得天獨厚”,但神奇的是,這名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少年卻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出血污而不染,反而成了一個“靦腆、天真,甚至帶着幾分膽怯的善良的年輕人”。在他天真善良的心靈與暴戾血腥的氣氛之間,必然存在着一扇阻隔的窗戶,既讓沈從文可以親眼目睹這些暴行,又讓他不至深陷其中,受到濁息侵染。在窗內,可以培育他人性中純真善良的品格。

這扇窗戶,就是他的母親。

“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這個瘦小、機警、富於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擔負的。我的教育得於母親的不少,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決斷。我的氣度得於父親影響的較少,得於媽媽的似較多。”

沈從文的母親黃素英。

在沈從文的個人回憶《從文自傳》中,關於母親的筆墨少之又少,遠不如那位“影響的較少”的父親連篇累牘。在寥寥數行之間,只提到他的母親“姓黃,年紀極小時就隨同我一個舅父外出在軍營中生活,所見事情很多,所讀的書也似乎較爸爸讀的稍多。外祖黃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貢生,守文廟作書院山長,也可說是當地唯一讀書人。所以我母親極小就認字讀書,懂醫方,會照相。”直到晚景暮年,已經年且八旬的沈從文才第一次向前來拜訪他的美國傳記作者金介甫

(Jeffrey C.Kinkley)

吐露他的母親名叫“黃素英”。而在他小時候,他和兄弟姐妹們只稱爲“母親”。

“母親”這個聽起來十分普通的泛稱,長期以來掩蓋了她真正的姓名。但對一個孩子,“母親”就是他惟一的母親,沒有哪個母親會回應錯孩子的呼喚。對沈從文來說,這個獨一無二的母親似乎除了出身當地唯一的讀書人家,曾在軍營生活,見多識廣,懂得醫方和照相之外,似乎並無特別可以細敘訴說的可圈可點之處。

這些蜻蜓點水的泛泛之論,尚且比不上他父親在革命前夜,在燈下當着他面擦槍磨刀時“莫名其妙的微笑”更加傳神細緻。他只講述了一個細節,在見識了父親和四叔密謀殺仗的那天晚上,他“把頭伏在母親腿上,一會兒就睡着了”。

這個在血光槍影的革命前夜中橫插一筆的細節,宛如緊張的戰爭交響樂中驀然奏響的舒緩間奏曲,儘管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被父親帶去,在衙門口成百上千顆骯髒血污的人頭裏尋找自己“紫色臉膛的表兄”的腦袋。但對這個懵懂孩童來說,母親膝上的一夜安睡,卻是暴戾亂世中的一座溫馨安寧的島嶼。沈從文所描述的其實是家庭生活中最尋常不過的一幕,但母親就是在這種尋常生活中能給予子女安心和寬慰。

辛亥革命時期沈家全家福,站在前方黑褲白衣的九歲孩童就是沈從文。

或許是因爲母親日常對子女的呵護疼愛太過尋常細碎,遠沒有父親刀光槍影的征戰生涯那樣具有戲劇的爆發性,所以他在回憶中才對母親的事蹟寫得如此寥寥。但正是母親這種餖飣細碎卻持久綿長的日常,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一個人子的性情和品格。

在沈從文頗具個人自傳性質的小說《臘八粥》裏,幼年的沈從文化身稚氣的八兒,守在竈邊,眼巴巴地望着媽拿起一把鍋鏟在臘八粥裏攪和。空氣裏瀰漫着“甜甜的膩膩的”熱氣。“聞聞那種香味,就夠咽三口以上的唾沫了,何況是,大碗大碗的裝着,大匙大匙朝口裏塞灌呢!”

他向媽討價還價“等一下我要喫三碗”,讓媽把自己抱起來,看着翻騰的栗子和豆子熬煮成一鍋深褐色的香甜濃粥。而媽則“揀了一枚特別大得嚇人的赤棗”放進自己嘴裏。

這種母子合樂的溫馨情景,也體現在他的另一篇小說《爐邊》中,九妹、六弟和“我”四個人圍在火盆邊烤火,兄妹三人被外面賣糖小販的鐺鐺鐺的鑼聲和竹筒籤子的攪動聲勾引得心馳神往,卻被怕他們傷風的母親靳着不許出門兒,三個坐不住的小孩兒只好爭着在旁邊背書來討好故作沉默的母親。儘管最終糖也沒有買成,但這種孩子氣的落寞,卻充滿了別樣的溫情和愉悅,就像生活的火爐裏飄出的一星閃亮的火花,映在人的眸子裏,心中充滿了暖意。

《沈從文的前半生(一九〇二—一九四八)》,張新穎著,理想國 | 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2月

這種來自母親的暖意,必然是點亮沈從文內心人性的火花,點點滴滴,日積月累,讓他在暴戾濁世中能夠保持刻意的距離,能夠心思敏感地體察到生與死之間的無常與有情。即使是麻木不仁的戲謔,也不至成爲脫繮的烈馬,將他的心智帶往暴虐的沼澤。讓他即使在書寫暴力場景時,不會陷入某種嗜血的暴力狂歡之中,而是司空見慣中的一種平易和從容。

於是,在他描寫砍頭場景的小說《黃昏》中,讀者會跟着猶如慢鏡頭一樣的筆尖,看到“劊子手從人叢中走出,把刀藏在身背後,走近犯人身邊去,很友誼似的拍拍那鄉下人的頸項,故意裝成從容不迫的神氣”,口中一面說着“不忙,不忙”的安慰話幫犯人轉移注意力,一面趁機揮刀砍下。看到那個“鄉下人樣子,老老實實”的囚犯,臨刑前還不忘殷殷交代獄吏,請他幫忙轉告自己的同鄉,代他清還村中漆匠五百錢欠款。

就這樣,將死之人也被沈從文溫情而細碎的筆觸賦予了一種生命的尊嚴,一種真實的存在,就像是爐火中飄出的火花,雖然乍明還滅,但他卻捕捉到了那閃光的一瞬。如果不是母親營造的日常氛圍細碎、溫情卻又令人眷戀,恐怕很難培養出一顆如此細緻感性的心靈。讓這顆心靈的擁有者在穿過死亡深林時能照亮周邊的荒林深草,讓自己不會迷失在黑暗中被獸性吞噬。就像沈從文在《我的教育》中描寫的那樣,儘管在這篇以自己行伍生涯爲主題的小說中,時時處處都堆砌着砍下的頭顱和噴濺的鮮血,充斥着以受害者慘死爲樂的粗俗暴戾,但沈從文卻“一個人懷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殺人橋上去看”,在橫陳的屍骸旁,他看到:

“不知是誰悄悄的在大清早燒了一些紙錢,剩下的紙灰似乎是平常所見路旁的藍色野花,作灰藍顏色,很淒涼的與已凝結成爲黑色漿塊的血跡相對照。”

儘管這個少年也曾是以死亡和暴力爲戲謔的士兵中的一員,但在這一刻,他靜默了。他固然形單影隻,無法改變日復一日的暴力循環,但他從母親那裏學會了人生的第一課:悲憫。

2 有“污點”的母親,

配當母親嗎?

對子女來說,母親,就應該是母親的樣子。溫和、慈愛,給家庭帶來溫馨,讓子女們即使遠涉他鄉,心中仍會牽掛眷戀——這就是母親的形象,是沈從文所傳達給我們的母親的形象,也是大多數人心中母親應該的樣子。但母親作爲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家庭與社會中的個體,會不會也有屬於母親本人自己的形象呢?

沈從文《一個母親》單行本書影,1933年10月上海合成書局初版。這篇小說本身發表於1929年5月的《紅黑》雜誌上。這份雜誌是沈從文與胡也頻、丁玲共同創辦的同人雜誌。僅存在6個月便因經營不善宣告終刊。

沈從文的衆多作品,《一個母親》是唯一一篇以母親爲題的小說。單看這個標題,你很有可能會認爲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母親如何呵護疼愛她的兒女,如果對沈從文的作品風格有所瞭解的話,或許還會猜測這篇小說就像《邊城》一樣,又是一場餘韻未絕的悲劇。這篇小說的開頭,也多少籠罩了一絲莫名懸疑的氣氛:

“‘在他們間居然有了孩子……’一些不很知道他們生活,又略與他們夫婦相熟的人,當孩子出世以後,是曾那樣用着稍稍奇怪的意義,把這孩子出世的消息議論到的”

但讀完第一段,細心的讀者便會猜出這個故事的大致內容:故事的主人公母親並未遭遇任何悲劇,恰恰相反,她的丈夫憨厚朴實,無論是對妻子還是對孩子都關懷備至,熱心體貼。母親的母親更是熱心送來了一箱嬰兒用品。這個和樂融洽的一家三口中,唯一讓母親焦慮的,是這個父親捧在手中疼愛有加的孩子非他親生,而是母親與丈夫的一位老朋友“作了些任性的事”,而留下的“污點”。

母親居然揹着丈夫與外人偷情,還誕下了私生子。最饒富意味的是,儘管母親因爲誕下私生子而焦慮徘徊於罪愆之中無法自拔,但她卻認爲“天下事再沒有一個丈夫比缺少妒忌爲害事了”,正是丈夫寬宏大度的信任,沒有出於忌妒心將那個走得太近的朋友推開,纔給了母親和那位丈夫老友兼情夫之間互通款曲的機會,終於珠胎暗結,犯下大錯。爲了彌補罪惡感和對丈夫的深深愧疚,母親採取的方式是“把做母親的職務折磨到自己”——她是一個有污點的母親,但還是用母親應有的樣子看護着眼前的這對父子。

儘管在小說的最末,母親“沒想到將來,孩子那時長大成人了,對母親的事微有所知將會導致怎樣的結果”,她只是隱藏着這個祕密:

“哭,笑,心跳,紅臉,在不可數的反覆裏,孩子是一天比一天長大了。”

沈從文在小說中提供了一個背叛家庭倫理,與人通姦的有污點的母親形象。無獨有偶,在他另一篇同樣題爲《母親》的短話劇中,母親是一個大學生,因爲跟同學私相結合因此得不到家人同意,誕下的孩子只能寄養在朋友家中。儘管她在朋友家中看顧孩子時母愛滿滿,但與保姆談話時,她卻明顯在嫉妒她的朋友夫婦兩人婚姻幸福。

疼愛孩子的母親,心懷嫉妒的母親,與人通姦的母親,沈從文爲何會刻畫這些有污點的母親形象?最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是,沈從文本人的母親名叫“黃素英”,而小說中與人通姦的母親名叫“素”,剛好取自母親的名字。難道沈從文覺察到了母親某些不爲人知的陰私嗎?

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一個開明的軍官。

沈家確實有一些不爲人知的陰暗往事,直到多年後,母親臨終前才告訴沈從文一個隱藏多年的家族祕密,就是他生身祖母的悲慘遭遇。他的祖母本是苗人,卻因爲苗人與漢人結合生下的兒子受人鄙視,更不能步入仕途。因此,這位苗人祖母,在爲沈家生下兩個孩子後,就被遠嫁他鄉,不知所蹤。沈家則編出一套謊話說沈從文的祖母是個漢人,已經去世,還堆了一座假墳來欺騙鄰里。

這個生身母親的謊言從沈從文的父親一直隱瞞到沈從文本人。但心思細密的沈從文卻多少從父輩和親戚的一些談話中探知大概,不過因爲信息匱乏,所以他有很長時間以爲苗人出身的不是他的祖母,而是他的母親。母親對這個在當時屬於污點的族別身份的隱瞞,沈從文一定曾經困擾過。不過他本人卻一直以體內流淌着苗人好勇鬥狠的血液而自豪不已。

那麼這篇小說是在隱指這段被刻意掩蓋的家族隱事嗎?答案或許是,但也可能不是。考慮到《一個母親》這則小說撰寫的時間是在1929年,那麼這個與人通姦的母親形象或許能得到更合理的解釋。1920年代正值新文化運動狂飆的巔峯時期,在各種劇烈碰撞的思潮中,其中最具社會意義的一種,就是建立一種新的愛情觀。

這一新愛情觀的倡導者,是名噪一時的“性學家”張競生,並且迅速引爆了整個思想界。這場愛情觀大討論的導火索,正是發生在1923年的一場醜聞,北大學生陳淑君與新近喪偶的大學教授譚熙鴻同居,而譚熙鴻去世的妻子,正是陳淑君的姐姐。爲了跟自己的姐夫在一起,陳淑君取消了與未婚夫沈原培的婚約。被拋棄的未婚夫向公共媒體哭訴自己的遭遇,尤其引發了一場公衆對陳淑君的口誅筆伐。

就在公衆的口水淹沒陳淑君的時候,張競生卻伸出了援溺之手,他站出來公開支持陳淑君的決定,並且提出了轟動世人的四條“愛情定則”。他提出男女之間的愛情是有條件,情感、人格到財富、名譽都是愛情的條件,因此,愛情是可以根據具備的條件而進行競爭,最重要的是,愛情不是穩固不變的,而是時時變化的,夫妻之間的關係不過是友誼的一種,自然也可以因爲條件的變化而變化。張競生以此爲基礎,炮轟中國將夫妻限制在不變之中、不講條件的愛情觀是“不人道”。理應提倡一種新式的愛情觀。

海派漫畫家郭建英的作品,展現了新舊思潮碰撞下所謂的“摩登愛情”。儘管沈從文本人客居上海時期撰寫了大量關於男女情愛的小說,但他本人卻除了早年間被他稱爲“女難”的一次以戀愛爲名的詐騙鬧劇外,並未真正談過戀愛。

張競生的“愛情定則”就像一枚重磅炸彈,在思想界驚起的騰空煙塵橫跨整個1920年代,直到沈從文撰寫《一個母親》的時候,仍然餘響未絕,餘焰猶熾。在時人看來,按照張競生的愛情定則的推論,那麼婚姻中的任何一方喪失愛情條件,導致愛情消退,那麼夫妻雙方自然就可以另尋新歡,投懷別抱。這等於是承認了通姦的合理性。在這一熱門思潮的影響下,沈從文創造出的這個因通姦而糾結焦慮的母親,正是徘徊於新舊愛情觀之下的衆多婦女中的一員,只是她除了女性之外,還有一層身份,那就是母親。

那麼,有“污點”的母親,就不配爲母親嗎?在讀完了沈從文的《一個母親》之後,就會發現,即使這位母親養育的是一個私生子,但她仍然履行了一個純良溫柔的母親的職責。是的,在她眼中這個孩子是她犯下的一個錯誤,時時提醒着她自己身上的“污點”。

但孩子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一年來她做了母親,凡是一個母親必須的溫柔慈愛在她全不缺少。她愛孩子,用完全的不折不扣的愛。”這位母親甚至從未想過“將來,孩子那時長大成人了,對母親的事微有所知”,將會導致怎樣的後果——沈從文自己也沒有給出結論。但事實上,他已經證明了這位母親或許是個背叛了丈夫的妻子,但就是一位合格的母親。她將憂慮和內疚隱藏在自己的內心當中,只拿出不折不扣的愛對待自己的孩子——這難道還不是一位母親所爲嗎?

儘管《一個母親》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在沈從文的另一篇經典名作《蕭蕭》中,他卻給出了一個結局。童養媳蕭蕭同樣是一個被人引誘通姦,並且誕下私生子的母親。但她的夫家卻在明知孩子是私生子的情況下仍然接納了她,而不是把她按照族中規矩去“沉潭”或是“發賣”。

蕭蕭生產的那一天,“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喫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蕭蕭溫厚的小丈夫,聽這個私生子叫自己“大叔”,從不生氣。夫家將私生子視若己出,並且也爲他娶了童養媳。在結親的那天:

“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3

她們是母親

少年沈從文,拍攝於1922年

沈從文的小說中描寫過許許多多的母親形象,慈愛的、內疚的、嫉妒的、暴躁的,但無論是哪一位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時,都不乏母愛。

在一篇少爲人所注意的短篇小說《夜的空間》中,沈從文描述了一羣住在破船上的骯髒婦人,她們蝸居的破船緊挨着岸邊日曬雨淋腐爛無主的棺材。但縱使如此,這些貧窮的母親們仍會在太陽溫暖的時候,抱了瘦弱多病的孩子到岸上玩,“用棺材作屏幛,另外用木板竹蓆子之類堵塞其另一方,盡小孩子在那棺木間玩,自己則坐在一旁大石條子上縫補敝舊衣袴。”到了晚上,在船中破爛骯髒的草荐上,“小孩子含着母親柔軟的奶頭,伏在那骯髒的胸脯上睡了,母親們就一面聽着船旁漲潮時江水入港的汩汩聲音,一面聽着遠處電燈廠、馬達絲廠機械的聲音,迷迷糊糊做一點生活所許可的夢”。

她們也是母親,用盡自己生活中最後一絲的溫暖與柔軟來安撫孩子的心靈,一如沈從文的母親在刀槍嘶鳴的屠殺之夜,讓兒子伏在自己膝上沉沉睡去一樣。

或許這僅僅是日復一日不斷重複的些許日常,是經常被忽視的餖飣細碎,是不安的環境或是焦慮的生活中仍會持續不斷放出溫暖光芒的一盞燈光,是寒夜裏亮着燈的窗戶,是冬日熬煮的一鍋香甜的臘八粥。是一種對子女本能無私的保護,即使是他們在犯下對母親的彌天大錯後,仍然不假思索地原諒和寬恕。

她們是最普通的人。

她們是母親。

作者|李夏恩

編輯|張婷

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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