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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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的敦煌,城圈與鳴沙山和月牙泉之間,有着一望無垠的戈壁灘。戈壁灘上除了稀落蒼黃的沙生植物外,就是這種地貌上獨有的大如牛頭小如米粒的礫石了,礫石的色澤雜而亂,一律都散發着遠古蠻荒的氣息。無論冬夏春秋,敦煌都是不缺陽光的,陽光打在礫石上,而幾乎所有的礫石都是會反光的,一星一點的反光匯聚起來,好似億萬顆小太陽,平躺在地上,向天空散佈着目迷五色的光芒。

現在,這一塊萬古曠地已經被各種各樣的現代建築覆蓋了。最令世人矚目的當然是敦煌文化博覽園了。那一片浩大的古代宮殿式的建築,在一年一度的敦煌文化博覽會期間,世界各地的客人云集於此,彷彿典籍記載中的漢唐時代的敦煌,輝煌而容納,因容納四海而輝煌,因輝煌而敢於迎接世間萬有。在敦煌文化博覽園的旁邊還有一個盛大的博覽園,取名:天賜一秀。天賜,取譬再也明白不過的,而一秀之“秀”,則是創建者名諱中的一個字:趙秀玲。秀自天賜,以秀答天,正是天人互補的禮數。在這佔地一千多畝的戈壁灘上,十二個建築面積都在兩千平方米以上的展覽館,既非傳統的莊重典雅的中式風格,亦非以金碧輝煌爲能事的現代式樣,而是從古希臘羅馬的神廟建築吸取靈感,門臉不事張揚,裏面卻宏闊敞亮。展品以西北風物爲主體,涵容古今東西。各個建築的框架爲混凝土澆築,裝飾卻是就地取材。把戈壁灘上的礫石用水泥攪拌以後,技工們隨手摔在牆上,凝結後,凹凸有致,與周遭環境渾然一色。

最具創意的莫過於園區的路面了。廣闊的園區空地仍然保留着戈壁灘的質地和底色,礫石與黃沙相伴,微風拂掠,細沙如小蛇在礫石間遊動,陽光朗照,一條條細細的沙流,便是一道道泛射着金色的光芒。而人行道卻是用磨盤鋪成的。磨盤是圓形的,大小不一,厚薄不一,一盤盤拼接起來,一圈又一圈。薄一些的磨盤,下面用沙土墊起來,與厚一些的磨盤,組合爲大體平整的路面。那麼,磨盤與磨盤之間的空隙怎麼辦呢,或者任其自然,或者以礫石填充,因材賦形,隨形表意。每一副石磨都是由上下兩扇磨盤組成的,在上的那扇磨盤,都有着兩隻磨眼,那是待加工的原糧進入兩扇磨盤之間的通道。磨盤平躺在地上,兩隻磨眼像人的兩隻眼睛,躺在大地之上,仰望昊天蒼茫世事紛紜。下面的那扇磨盤有一隻磨臍,形狀活像人的肚臍眼兒,講究的呢,箍一圈兒鐵片,大多的,鑿出一個孔罷了。一副完整的石磨,下面的那扇磨盤,磨臍上要鑲嵌一根短短的鐵柱,將上下兩扇磨盤鏈接起來,其作用類似於車軸。有的鐵柱被拔掉了,露出一個圓坑,二三寸深淺,也像磨眼一樣,仰望着無際空宇。隨風而起的黃沙飄落在磨眼和磨臍裏,有的已經被填滿了,人們肉眼看不見這個過程,但卻從中能夠感知到滄海桑田從來都是由細微而達於劇變的。

至少在北方的農村,在漫長的農業時代,一家一戶都是有一副石磨的,而廣闊的黃土高原,形形色色的黃土,舉步皆是,觸目皆是,行走於黃土之上,耕作覓食於黃土之中,寄身於黃土窯洞中,缺衣少食,缺水缺柴火,唯獨不缺的是黃土。一切的生存資源,包括生存靈感和智慧,無不取自於黃土。在種種短缺中,還缺石頭。不僅缺可用的石材,如有惡狗突然來襲,匆促間連一塊打狗的爛石頭都找不到。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石磨,卻需要上好的石材纔可敷用。億萬斯年的流水將鬆散的黃土層下切上百米,乃至數百米,纔可露出岩石。而黃土高原的岩石層與黃土層類似,石質鬆散而破碎。往往,在一方橫闊百里的範圍內本身是找不到岩石的,即便有岩石裸露,其材質也未必可以用來打造石磨。在農業時代,人們的工程能力是極其有限的,不可能深入岩石深層去開採石材。也因此,一副石磨幾乎是所有農家的一份必備的重要的家當。每戶農家,一副石磨就是家中的一口人,而且是頂樑柱式的那口人。石磨在家中享有尊崇地位,磨坊一般都被安置在與家長同等地位的那孔窯洞裏,而且給石磨編制了許多帶有重大禁忌的民俗,代代流傳,代代強化,一個人在懵懂時,已開始接受這樣的訓育,猶如對待祖先和鬼神那樣的禁忌,都是植根於心靈深處的,家中哪怕再寶貝的孩子,無論如何淘氣霸蠻,要是對石磨有所不敬,同樣會遭到嚴厲處罰的。

人們依靠土地活命,糧食憑藉石磨加工,農人們像崇拜土地那樣敬畏石磨,這是對生存和生命本身的敬畏啊!細細觀摩集結於展覽園的三萬多盤石磨,無異在閱讀三萬個家庭曾有的生命。一副石磨,往往要服務幾代人,一百年,二百年,都屬正常。想想看,糧食從下種到長成,打碾入倉,再到加工成米麪,將是多麼漫長而艱辛的過程。人們習慣說,一顆汗水換來一顆糧食,而人們往往把這句話當成形容詞,言下之意,一粒糧食是用不了一顆汗水的。其實,只要在傳統農業時代的黃土高原當過農民的人都知道,一顆汗水是換不來一粒糧食的,如果真可以一對一交換,糧食將是多麼的豐裕,基本是不會頻繁出現饑饉現象的。冬小麥從今年的中秋下種,到來年的秋初收割打碾完畢,幾乎要耗時一個整年,玉米等大秋小秋作物,也需要長達半年的生長期。也許,廣大的北方天寒地凍,土硬水硬地氣硬,因此糧食顆粒也硬。原糧在石磨的轉動中,從磨眼魚貫而入,在上下崚嶒的磨齒啃咬下,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被咬碎的原糧從磨縫中噴吐出來,磨麪人收入籮中,篩下面粉,再將原糧碎片重新灌入磨眼,循環往復,榨盡麪粉,直到再也榨不出麪粉的麩皮。

如此堅硬的原糧,便需要比原糧堅硬多少倍的石磨。擺放在博覽園的石磨,石質不一,大多是粗麻石。有的呈暗紅色,有的爲青白色,大多爲土黃色,一如黃土地的顏色。大多的磨盤直徑爲七八十釐米,厚度爲二三十釐米,不用說,這是小門小戶人家用的,三五口人,一頭毛驢拉磨,一人磨面,一天可以加工大約百八十斤原糧,可供一家人一週的用度。而這種規格的石磨,佔去整個收藏品的八成以上。這也符合漫長農業時代北方農村的實際。大號的石磨,直徑大約有一米,厚度有四五十釐米,不用說,這是大戶人家用的。這種石磨必須要役使身強力壯的馬匹或騾子纔可拉動,有時,一頭騾子也堅持不了一天,中途需要別的騾子換班。這種規格的石磨,一天大約可以加工二百斤原糧。

在漫長的農業時代,農人艱辛,與農人爲伴的大牲畜也艱辛,人和牲畜從年頭到年尾,從天不亮到天全黑,不懈勞作,也未必能夠活得下去。然而,艱辛的生活,並不能消弭農人們追求美的天性和願望。大多的磨盤上只有必具的磨眼磨臍磨齒,簡潔而實用。有的磨盤上則雕刻着各種各樣的花紋。有陰陽魚,有荷花牡丹山丹花,還有一盤石磨上,鏨刻着一條壁虎,頭部碩大昂揚,尾巴細長靈動。不知這是什麼講究。是出自主人的要求?還是石匠的率意而爲?石質再堅硬的石磨,半年,頂多一年,都要再鏨一次的,稱爲鏨磨。原因是磨齒老了,石磨將原糧啃碎,也磨損了自己的牙齒,正如所有的人,啃咬食物,也會磨損牙齒。這就需要石匠重新將磨齒鏨磨鋒利。在磨盤路上,一眼可以看出,有的石磨已經用過很長時間了,百年都不止,在石匠的反覆鏨刻下,磨盤表面已經深深凹陷,而有的石磨,大約服役時間不長,就廢棄了。這也正好折射出時代的信息,四十年間,中國農村發生的劇變,恐怕此前連神仙都未必預料得到。

石磨是必需品,鏨磨石匠也成了北方農村受人尊敬的匠人,在所有的農家都會受到崇高禮遇。每當農閒時節,石匠們一個個走村串戶,農家婦女像招待貴客一樣,用自己最好的手藝拿出最好的食物,對石匠殷勤備至。因爲,磨面的活兒主要由她們承擔,如果對石匠招待不周,那些心術不正的石匠稍微在石磨裏耍一些手腕,這一年可就慘了。當然,這是例外,主要源自對石磨和手藝人的敬畏。

三萬盤石磨落戶敦煌,卻是來自北方廣大的農村,遍及華北平原和黃土高原。多年前,當機器加工糧食在農村普及之時,每個農家對佔據一間磨坊的石磨,棄之不忍,又用不着,在這衆多農戶心有千千結的當兒,趙秀玲女士的“天賜一秀”也在山清水秀的隴南剛剛起步,此時,她已敏感到,傳統的農村徹底轉型的時代來臨了。此後,便是泱泱農業人口湧入城市的世紀性大潮。一個個原本飽滿的村莊,一個個眼看着空憋了。而這是千年劇變,並且是不可逆的大趨勢。農業時代結束了,農村轉型了,或者,有的農村可能會從此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那麼,幾千年的農業記憶,以及承載這些記憶的農村風物,也要被隨手丟棄麼?她開始收集農業時代的用物,馬車牛車,門扇門窗,各色勞動工具,還有石磨。起初是就近,然後,呈圓圈形向四周延伸。敦煌從開埠以來,便是世界性的,在漢唐時代的近千年間,曾經是人類文明的重要交匯點。到了新時代,敦煌以世界的眼光重現輝煌。趙秀玲千里迢迢,從錦繡隴南,轉戰西北荒漠,斥巨資打造新的天賜一秀。在這樣一個廣闊的舞臺上,上演什麼樣的劇目呢,留住鄉愁,留住中國傳統文化的根,留住中國人的精神家園,這是大踏步前行的時代最爲理性的聲音。

石磨,只是廣袤北方農村在漫長農業時代的一個象徵物,搬來石磨,如同吹響了北方農業文明魂魄的集結號。而敦煌向來被譽爲世界的敦煌人類的敦煌,石磨在這裏集體亮相,無異於將中國北方農業時代的魂魄搬上了世界的舞臺。留住傳統不是爲了滯留於傳統時代,而是讓現代更爲豐富,讓現代的腳步走得更穩當。磨盤拼接起來的園區道路,長達幾公里,人們的腳步踏在崚嶒的磨齒上,腳心傳來隱隱的硌痛,那一聲聲叮咚,是在提醒人們,所謂的現代生活源自於深幽的傳統,而石磨道路的盡頭,則是足球場大小的劇場。劇場設在一塊天然的窪地裏。周邊用石磨砌成堤岸,過去用於建房的柱石,則是觀衆的坐凳。石磨雖然尊貴,但重在實用,而柱石則是一棟房屋的支撐點,既是一戶人家居住安全的保障,也是供人觀瞻的臉面。柱石的石質多樣,以漢白玉爲主,柱石周邊大多雕刻着各色圖案,其意旨大體指向福祿壽喜,還有對天時地利人和的祈願。趙秀玲在收集石磨的同時,也收集了數千枚大小不一的柱石,同樣的傳統時代的用物,在這裏珠聯璧合,堪稱絕配。更絕的是,供模特出演的,長達幾十米,高約兩米的T臺,全部用磨盤搭建。模特身穿最時尚的服裝,走在古老的磨盤上,在高科技的聲光電照映下,百嬌千媚,盡顯時代風流,觀衆的尖叫聲吶喊聲,混合着千變萬化的聲光電,古老的大漠,古老的大漠中的古老的敦煌,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緻。

不妨做一個浪漫主義的設想:假如讓三萬名身着各色花布衣裳的女性,坐在三萬只篩面的面櫃前,身旁三萬頭大牲畜,拉着三萬盤石磨,在同一時間,同一場地,同時工作,那將是多麼浩大的,足以感天動地的場面啊!而能夠提供這麼空曠場地的,也許只有西北的戈壁灘。最具備資質的是敦煌。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敦煌自開埠之日起,都是面向世界而容納世界的象徵。

第一次踏上園區石磨道路時,敦煌剛下過一場雪,陽光如清粼粼的冰碴子,寒風如見血封喉的利刃,遠眺,原本金黃色的鳴沙山一派銀白,園區的沙山覆蓋着一層白雪,移植來的,幾人纔可合抱的胡楊林,在陽光下,將倒影鋪排在雪地上,一株胡楊的陰影下,足可掩藏五六個人,白雪與暗影,虛幻而真實。山下的石磨路,在白雪下,或隱或顯,宛如一個個若有若無的古老的精魂,而有着看不見卻能感覺得到的精魂的護佑,所有的寒冷都被一種遙遠的暖流所溫暖。一位來自華北的青年女子,在她留洋期間,老家的土地被徵用了,哥哥全家也移居城市,老家沒了。她想把家中的石磨搬走,留下對父母,對故鄉的念想。哥哥說,咱家的石磨賣給了一個敦煌人。她冒着風雪,千里輾轉循跡而來,她不是爲了贖回石磨,只是想最後看一眼那副助她成長並走向遠方的石磨。當然,她沒有找到自家的那一副石磨。在寒風中,三萬盤石磨從眼中依依而過,她忍不住淚流滿面,而再度舉目佇望這一片博大天地時,她心安了。她家的石磨落戶敦煌,就像磨盤的形狀一樣,也許是一個最爲圓滿的句號。

而今再度拜訪三萬方石磨,已經是另一年秋天的盡頭,立冬的第一日。沒有雪,只有風。敦煌落雪是罕見的,而敦煌颳風卻是日常的。風不大,也不甚寒,但也是冷風。冷風剛夠吹動內心那種沉潛的古老的情懷。行走在石磨路上,慨然時,一步跨過一隻磨盤,好似我們大步走過的通往現代的迅疾腳步;沉鬱時,輕移碎步,好似三萬方石磨同時轉動,磨盤啃咬原糧的破碎聲,聲聲從歷史的深處轟轟響起,那就是古老文明的回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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