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艱辛——努力中興漢光武(60)

主筆:江湖閒樂生

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東漢伐蜀大軍在北路軍統帥、輔威將軍臧宮與南路軍統帥、大司馬吳漢的率領下,一路攻城略地,陸續兵臨成都城下,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圍城戰。

至十月底,成都已屢戰屢敗,士卒守心渙散,城破不久矣!蜀地公孫述處境窘迫,憂心如焚,遂將手中最後一張王牌、大司馬延岑召來商議對策,問:“事當奈何?”

事已至此,也只有拼了,延岑慨然答道:“男兒當死中求生,可坐窮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財物易聚耳,不宜吝惜。”公孫述聽了,心中勃然生出一股鬥志,遂打開國庫,盡散財帛,募得敢死之士五千餘人,交給延岑做最後之反撲。

看來公孫述還是比王莽大方啊,當初王莽末日,國庫裏明明有八十萬斤黃金的鉅額財富,只肯出四千錢給每個北軍將士,結果只撐了不到一個月就城破敗亡了;公孫述吸取了王莽的經驗教訓,散盡財帛,能不能扭轉戰局呢?

當然不能,不過,終究還是能多撐些時日的。

至少,延岑的信心大增,竟主動向吳漢約戰,要與他來一場大司馬之間的對決。吳漢欣然應允。

於是,延岑先以疑兵出城,僞建旗幟,鳴鼓挑戰,誘使吳漢來攻,暗地裏卻將五千敢死偷偷繞到漢軍之後,準備待兩邊交鋒時突然殺出,正可殺吳漢一個措手不及。

此時已是建武十二年十一月中旬,漢軍頓兵於成都堅城之下已近一年,軍中只剩下七日餘糧。如果吳漢不能在七日內拿下成都,那麼大軍也只有撤回巴郡,暫作休整,待明年再來圍城。所以吳漢見蜀軍前來挑戰,大喜,當下也顧不得想延岑有何詭計,便率軍猛攻而去,結果後路被延岑所抄,腹背受敵,那五千蜀軍敢死隊又被公孫述金帛所買,家人幾輩子都生活無憂,所以視死如歸,勇悍無比,漢軍抵擋不住,頓時大敗。

圖:吳漢劇照

吳漢這個人,缺點是貪功輕敵,優點卻是頑強幸運,他又一次陷入絕境,被蜀軍五千敢死士追入岷江,混亂之中落馬墮水,差點就要完蛋,多虧他反應靈敏,一把揪住馬尾,任憑馬腿亂踢,地上亂石磕碰,吳漢死拉不放,這才被硬拖回營寨,撿回一條小命。

吳漢逃回營寨,收攏各路敗兵,事已至此,不僅顏面盡喪,軍士也無心再戰,吳漢只得長嘆一聲,帶着萬般的不捨,密令準備船隻,欲退保江州。

關鍵時刻,劉秀新任命的蜀郡太守張堪拍馬趕至,如一劑強心針,頓時讓吳漢振奮了起來。

原來,張堪奉命帶着七千匹軍馬趕來援助,半路聽說吳漢要撤退,大急,趕緊拋下大部隊,日夜兼程馳至吳漢軍中,言後援日至,蜀軍必敗,將軍此時絕不宜退師。

張堪,字君遊,南陽宛人,早年十六歲時曾遊學長安,與劉秀、來歙交往甚厚。此人志美行厲,聰慧過人,被太學儒生稱爲“聖童”(東漢著名文學家、天文學家、地動儀發明者張衡的祖父)。劉秀派他來幫助吳漢,正是看重他的才學文治,可以補足吳漢在政治上的短板。

圖:張衡塑像

果然派的正確,派的及時。

就這樣,吳漢重新打起精神來,一反常態的縝密籌劃、細緻部署,終於定下一個“示弱誘敵”之計,準備以智取勝。

當武勇的吳漢也學會了使用智謀,公孫述的末日就到了。

於是,吳漢下令隱蔽精兵,而獨以老弱在城下挑戰。同時又命臧宮率北路軍進兵鹹門(成都北出東頭第一門),待機而動。公孫述經延岑之勝,不由起了輕敵之心,又見吳漢軍隊老弱,還以爲對方久困城下軍心頹喪,卻又不敢肯定,便又開始迷信他的讖語,結果他在讖書上找到了四個字——虜死城下。

好兆頭啊好兆頭,看來吳漢這個虜死定了!

十一月十八日清晨,公孫述盡起全城之軍,分兵予延岑去攻打臧宮,而自領精兵數萬出城攻打吳漢。公孫述西漢末年便已是縣令,如今早已年過花甲,白髮蒼蒼,竟然也親冒矢石,披掛上陣,蜀軍將士乃無不感奮,皆願效死。

果然,一切都很順利,延岑在鹹門三戰三勝,公孫述這邊也打的吳漢落花流水。

假象,一切都是假象。這一天從早晨戰到中午,蜀軍雖然連戰連勝,但公孫述與延岑殺到興起,士卒根本不得休息,更談不上喫午飯,禍患已然埋下,只等吳漢一錘定音。

吳漢不急,不急,先休息一會兒,讓精兵們飽餐戰飯,食罷,這才下令護軍高午、唐邯率上萬騎兵的生力軍忽然殺上,蜀軍師疲無備,頓時大亂,公孫述見勢不妙,趕緊收兵回城,晚了,但見高午身先士卒,持槊飛奔而上,一路所向披靡,擋者立死,直入蜀之中軍,公孫述大驚失色,剛想喊一聲:“是何神也!”話未出口,大槊已到,一槊正刺在公孫述胸口,力透鎧甲而沒,血花四濺,有如噴泉,公孫述喫痛不住,一聲大叫,撫胸墮馬,左右趕緊拼死撲前,將他扶上馬車救入城中。

公孫述悲憤,沒想到“虜死城下”中的“虜”不是吳漢他們,而指的正是他自己,

是夜,公孫述創處流血不止,傷重斃命。一代梟雄,飲恨而亡。

公孫述臨死前,把成都軍民和一家老小都託付給了延岑。但延岑自咐無法收拾這爛攤子,第二天一早便舉城向漢軍投降了。

蜀郡太守張堪執掌地方,於是率先入城,他進城後第一件事兒就是撿閱庫藏,收其珍寶,秋毫無私,皆條列封存,編好清單,快馬送至洛陽,呈交劉秀。然後張榜宣告,慰撫吏民,蜀人皆大悅。

然而這樣一個大好局面,卻被有組織無紀律的兵痞悍將們全破壞了。三日後,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吳漢引軍入城,展開了一場殘忍的報復性大屠殺,於是局面陡然失控。

吳漢這麼做也是心裏有氣,打下成都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他的老搭檔岑彭被公孫述刺殺,這對他打擊頗大;再加上吳漢頓兵於成都城下一年之久,其間損兵折將,多傷手足,他自己本人也在戰爭中多次遇險,差點喪命於此,所以對蜀人憎恨到了極點,特別是公孫述與延岑,吳漢恨不得將他們碎屍萬段。

可惜,公孫述已經死了,但沒關係,他的家小還在;延岑雖然投降有功,但沒關係,老子想殺就殺,殺他全家,大開殺戒!

於是,吳漢下令,將公孫述與延岑全族誅滅,無論老幼,一個不留,殺完了仍不解恨,既然那可惡的張堪已封存府庫珍寶動不得,那就只有從其他地方泄憤了,於是吳漢又下令搬出珍寶,縱火焚燒公孫述的宮室,又縱兵搶掠,燒殺吏民,前後屠戮蜀人萬數,將成都這一座天府繁華之都,轉眼變成了人間地獄。

圖:豫劇《吳漢殺妻》

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也。”因仇恨而殺人,因殺人而快樂,這可稱不上吊民伐罪的王者之師。即便一支普通的軍隊,在面對戰爭時也不應帶任何感情,要殺人只是爲了獲取勝利而不得不採取的手段,如果沒有必要,一個人都不該多殺,何況是如此大規模的屠殺平民。

但其實,吳漢除了泄憤這一個原因之外,他如此殺掠,還另有苦衷。

首先,漢軍在成都城下頓兵一年多,將帥疲倦,吏士思歸,如今好不容易把城打下來了,如果不讓士兵們發泄一下得點好處,恐生兵變,因爲吳漢軍隊的軍紀本來就一向不好,當年在劉秀的家鄉南陽都敢搶掠,何況成都?再說漢軍此時只剩七日軍糧,成都被圍城一年多估計也沒什麼餘糧,不行殺掠,恐怕無法解除糧食危機。

其次,成家政權公孫氏統治益州長達二十八年,於亂世保境務邊,招納了很多流亡難民與死士。如今公孫述雖死,但成都之反漢勢力依然強大,且盤根錯節,頑固不化,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清除掉,否則這一年多來公孫述也不會誓死守城、幾次三番抗拒招降。若漢軍退走後,支持與同情公孫氏的當地豪強趁機作亂,則漢軍兩年辛苦與犧牲便全廢。

事實上,公孫述在位時多有惠民之舉,他死後,當地人爲紀念他,還在白帝城(今四川奉節,公孫述所築)中修建了“白帝廟”,塑像供祀公孫述,香火千年不絕。

所以,爲了根除公孫述的殘餘勢力,吳漢勇敢的替劉秀背鍋,並有意無意的將針對性的屠殺變成了波及廣大的屠殺,留下千古惡名。劉秀聞信後當然非常生氣,乃下詔將吳漢痛罵一頓,又痛心疾首的責備劉尚:

“城降三日,吏人從服,孩兒老母,口以萬數,一旦放兵縱火,聞之可爲酸鼻!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成語“敝帚自珍”典出於此)劉尚宗室子孫,嘗更吏職,何忍行此?仰視天,俯視地,爾等所爲,良失弔民伐罪之義也!”

隨後,劉秀又作出指示:漢軍此次濫殺事件,在政治上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爲挽回局面,收攏人心,我軍應立即停止一切行動,浮江而下,返回宛城休整,同時張堪繼續安撫蜀民的工作,禮遇優待降臣降將,徵用蜀地賢達人士。

旨意一下,蜀地上下喜悅,百姓莫不歸心。

次年春,吳漢從蜀地班師回朝,劉秀特意下詔讓繞道回趟老家宛城,祭掃祖墓,並額外賞賜穀米二萬斛。

五年後,也就是建武十八年春,蜀郡守將史歆叛亂。史歆曾是岑彭的護軍,此次卻成爲叛亂的首倡者,並得到益州各地豪強的支持與呼應,令人深思。

既然是吳漢惹出的亂子,當然也應由吳漢去檫屁股,七個月後,吳漢率軍再次攻破成都,又再次進行了一次大清洗,然後劉秀又再次下詔對吳漢痛罵一頓,然後又再次不了了之。

又過了兩年,建武二十年,吳漢病重,劉秀親自前往探視,吳漢在臨死前最後一句遺言就是:“臣愚無所知識,惟願陛下慎無赦而已。”劉秀雖以柔道治天下,但聽了吳漢這句充滿了法家戾氣的諫言,也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吳漢死後,劉秀下詔悼惜,賜諡爲忠侯,又大發禁軍將士、車騎前往送葬。

以甲士送葬,此爲王禮,大臣本不得使用。歷兩漢之朝,僅霍去病、霍光、吳漢三人有如此殊榮。

在雲臺二十八將中,唯有吳漢從建武元年任大司馬起,歷時二十年,歷盡風雨,地位無可動搖;而建武年間三公中的大司徒,從第一任鄧禹算起,共換了十人,大司馬自王梁起,也換了八人之多。

吳漢身爲一個戰爭屠夫,卻爲何能獨得皇帝恩寵,令人深思。

又兩百年後,吳漢終於碰到了一位隔世知己,這位知己,就是諸葛武侯。當時,有人向蜀漢丞相諸葛亮進言希望能大赦天下,諸葛亮卻道:

“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吳漢不願爲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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