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車站的剎那,酷熱劈頭蓋臉地擊懵了我,好像它一直埋伏在車站外,等着我,蓄勢待發。全身毛孔突然緊縮,然後又急不可耐地張開。一條河從我身體的最深處發源,穿過血肉筋骨,穿過每個細胞,裹挾着體內潛藏了幾十年的寒冷,洶湧着衝出體表。天空有云,但透過雲層的熱量仍然緊緊捂在身上,不留一絲縫隙。十點十二分,我在七月的西安街頭躑躅,汗出如漿。

這座陌生城市的疏離與抗拒來得太過猛烈。

陌生的街巷、公交站牌上抽象的地名以及無孔不入的暑熱,讓我的頭腦容納不下其他的內容。混雜在人潮裏,帶着一點迷路的惘然,按導航音的指示,尋找一家水盆羊肉小店。我過往的經驗裏,一座城市的打開方式,總是以喫開始。

1、古城牆下的秦腔

揹着雙肩包,不知道轉了幾次彎,似乎誰在我身後關上了一扇門,隨手把車流人流關在門後,把暑氣關在門後。

一軸畫卷在我眼前緩緩展開,古城牆從風煙深處漸漸展露它斑駁的容顏,我一步跨過了百年千年,從西安走進了長安。順着牆根,走在槐樹與城牆之間。步道上陽光斑駁,凋殘的槐花消失了它的清香,在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音。那些青灰色的城磚,磚上的青苔,都像蘊藏着言說不盡的意味。涼風吹過來,我行走在一段安靜的時光之中。

樹蔭下坐着的白髮老人,背心拖鞋大短褲,眯着眼睛聽戲,神情蕭散:“......滅強秦逼霸楚才定江山。自孝平國運衰王莽謀漢,毒藥酒害平帝一命歸天......”鼻音厚重,忽爾低徊,忽爾憤激,起伏動盪裏總帶些苦意,而苦意又被演繹得悲涼激揚。大漢王朝的興亡,到如今也不過就是短短的一折戲文、幾句唱辭的承轉啓合,嫋嫋餘音消散在老槐樹的枝椏間,沉積在古城牆的青苔裏。

這是秦腔,最初秦腔在這片天空下唱響時,沒有長安也沒有西安,這裏只是咸陽的一部分,秦穆公剛剛娶了晉獻公的女兒。還要再過四百多年,長安才能報上戶口,然後再過兩千二百年,我才能到達這裏。兩千多年的光陰,秦腔一直餘韻不絕,從草野唱到殿堂,又從殿堂到里社,唱得六國雲散,唱得阿房煙生,唱得漢宮月冷,唱得天寶風流被征塵遮蔽......那些曾經強盛的、衰敗的、雄渾的、悲涼的,都伴着它淒厲的腔調盛裝登臺,又安靜地退場。

腳下和這片地方,從咸陽變成長安,又從長安變成西安,秦腔一直都叫秦腔。

2、窒息的帝國

爲着早早去看秦俑,我定下了臨潼區秦的賓館。

這裏是一處許多賓館形成的小鎮子,嚴格意義上算是城郊,氣候更清涼一些。小鎮子被莊稼環繞,傍晚漫步時,在這家門前看到一畦菜、那家牆角遇上幾樹花,厚重的秦音時不時從半掩的門扉裏、從青果累累的果樹下響起。這裏親切平和,隨時都可以在籬牆下說些柴米油鹽。上溯兩千餘年,這片田園應是始皇帝的陵園的一部分。當年豪傑陵墓,今日庭院田疇,高出地表的總是容易變遷,而黃土深處,埋藏了多少深沉晦澀的祕密?

那個雄烈暴虐、睥睨天下的男人,在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都是一座巨峯。在屠城滅國、鞭笞天下之餘,清夜夢迴,他是不是也像普通人一樣,有着對死亡的大恐懼?所以他纔會派人出海,於煙波浩緲處尋覓仙山;纔會發舉國之力,數十年時間未竟全功,只爲自己營造龐大的地下帝國。仙蹤難覓,霸業二世而易,在另一個世界,他的兵鋒又會指向哪裏?

隨着人潮湧進兵馬俑博物館時,酷暑消散了,我更願意相信涼意來自一個龐大帝國冰冷的殘軀。

光影掩映下的將士們定格在帝國最煊赫的時刻,整裝待發。遊客們被指點着從中尋找自己的前世,導遊卻遠離他們和俑坑,斜倚着柱子,帶着無法驅除的無聊和疲憊,重複着那段刀鋒血火的往事,機械又麻木。

總是不由自主地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向那些殘破的俑像。我覺得從那些斷裂的部位能看到白骨的閃光,它們身下的黃土裏會有暗褐的血塊。楚人的大火照亮過這裏的天空,黑灰落盡時,帝國的背影轟然倒下,被厚厚的黃土掩埋。那些俑,它們與時間和意外對決中一敗塗地。

我無力對一個王朝的興亡做出獨特的解讀。廢墟上的花朵總是格外美豔。以橫掃六合的大秦爲養料,所以纔有了長安,所有才有了漢唐。一片葉子落了,另一片長出來,文明就是這樣伴隨着凋零與新生繁盛壯大。

3、大慈恩寺的月亮

回程的前夜去看大慈恩寺,但過了景點的開放時間。廣場上有玄奘法師的塑像,少了些寶相莊嚴,多了點瀟灑倜儻,不好說靈感是不是來自電視劇。

這個玉面僧人,在漢傳佛教裏是開宗立派的大師級人物,類似孟子之於儒家、呂洞賓之於道家。他開創的“唯識宗”餘祚綿延至日本。作爲大慈恩寺的第一任主人,該寺順理成章成爲唯識宗的祖庭。

當然,我對佛教的知識也僅限於“菩提非樹”、“心動幡動”之類的機鋒。某次網絡小說裏看到“阿賴耶識”一詞,查了下出處,居然是唯識宗的創肇。唯識宗認爲阿賴耶識是衆生成佛的根本,其涵義幽微深妙,我看了兩個小時還是不得要領。此刻,看着這位濃眉大眼、陽光帥氣的僧人,只覺得他的佛理對悟性低下如我者,充滿惡意,怪不得那麼多妖怪爭着搶着要喫他的肉。

繞到大慈恩寺後面,擠人羣中看了音樂噴泉,華美、磅礴,像我們追逐的所有歡樂和美好的抽象。另一邊,大慈恩寺的夜色更加幽渺難測。佛說世間諸般苦處、層層迷障,我還是更在意凡俗間那些虛妄的、脆弱的美麗。

大雁塔塔尖一輪圓月孤寂清冷,照徹山河。它還是鴻蒙時的模樣,人間已然經歷了無數興衰生滅。“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它看到了所有的一切,但一言不發。

這是一座沉穩而明亮的城市,如同大唐的盛裝貴婦,雍容典雅,可以傾慕,卻難以親近。不只是氣候,太過紛繁的文化地標使人暈眩,幽幽暗暗的歷史同樣歧路叢生。以我所處的角度,很難對這座城市做出一個明晰的、具有個人特色的定義。只能在她裙裾微動的剎那,窺見一絲風情,滿足自己的狂想。長安於我,大抵如是。

經歷過的風景也像空氣,吸進去,呼出來,留下的纔是自己的。又想起那日,在大唐芙蓉園,我渾身汗溼地在一處迴廊歇腳。湖面的一角,一片新荷很精神地在烈日下輕輕搖擺。白的紅的花苞將放未放,鮮活,靈動,生機勃勃。如果沒有遇到這片荷田,我只是芙蓉園的過客;遇見荷花,我和這片園林才同時生動起來。我經過了長安,纔有了自己的一角長安。

作者簡介

李正君,甘肅酒泉人,供職於某事業單位,喜歡以文字消磨閒暇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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