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週刊作者:孫琳琳

  1966年的大衛·霍克尼。圖/視覺中國

  “藝術界現在就像三峽大壩的閘口,從40後到00後的藝術家都壘在那裏,把水位也抬升了。”

  大衆所熟識的藝術家是大衛·霍克尼型的:成功,而且越老越成功。但功成名就的行尊在任何領域都屬鳳毛麟角,中堅永遠是年輕人。在中國,青年藝術家去哪兒了?又在做些什麼?本期,我們採訪了一位美術學院教授、一位策展人兼館長、一位50後藝術家、一位70後藝術家、一位80後藝術家,以及一位生於1987年卻自認屬於90後的藝術家,從他們各自的視角出發,繪出中國青年藝術的生態圖。

  2017年,青年藝術家很忙。僅是12月,就有如下活動:12月9日,第六屆三亞藝術季“華宇青年獎”;12月12日,“深圳(鹽田)青年藝術周”;12月17日,首屆“27度角——東湖國際生態雕塑雙年展”;12月21日,“社會劇場:參與與共享”——第五屆重慶青年美術雙年展;12月23日,“青年藝術+”青年藝術家推廣計劃年度大展;12月31日,第八屆“新星星藝術獎”。

  第五屆重慶青年美術雙年展一角。圖/受訪者提供

  社會寵愛年輕人,因爲他們有活力又有無限可能。“重慶青年美術雙年展”策展人、四川美術學院教授何桂彥說:“之所以鎖定青年藝術現象,一是爲了避免雙年展同質化,二是因爲國內青年藝術家的創作很活躍,我們要爲年輕人提供一個展覽和交流的平臺。”何桂彥經常擔任國內青年藝術活動的評委、策展人和推薦專家,深深感到今天年輕人的機會遠遠多於中年藝術家。但同時他也感到擔憂:“贊助人總想在青年藝術家中挖到原始股,找到‘梵高’,這是誤區。”

  本屆“新星星藝術獎”評委、策展人、廣匯美術館副館長藍慶偉說:“現在針對年輕人的獎項很多,但給獎的核心意義是幫到他們,而不是簡單的金錢支持。比如這屆‘新星星’童文敏獲獎了,我認爲就不該直接發10萬元獎金,而應該有一個評委跟蹤她創作,伴隨她成長,兩三年後再給她做一個個展。”

  焦慮:創作壓力與生存壓力

  青年藝術家能上位,要麼是在已有框架中出奇招,要麼是提供了一種新的方法論,用天賦和衝擊力砸開了一個口子。確實有不少偉大藝術家少作就已爐火純青,比如委拉斯凱茲和畢加索。但是很年輕就做出驚世傑作的幾率到底有多大?

  四川美術學院副院長、雕塑家焦興濤說:“我還是傾向於相信統計學數據,藝術家在30—50歲之間是最有創造力的。今天經常有學生問我:爲什麼要學美術史?美術史讓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在知道的基礎上展開工作,不然的話就是撞大運。”

  據何桂彥觀察,青年藝術家的焦慮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方面是創作壓力,另一方面是生存壓力。

  “重慶青年美術雙年展”策展人、四川美術學院教授何桂彥。圖/受訪者提供

  現居荷蘭南部城市埃因霍芬的80後藝術家賀晶,因爲有家裏的支持而得以專注藝術。2016年,她以榮譽畢業生的身份從荷蘭埃因霍芬設計學院畢業並獲得研究生學位後,選擇留下做一名職業藝術家。2015年,她獲得荷蘭當代首飾基金會的PHVM Young Talent新人獎,多件作品被荷蘭阿姆斯特丹市立美術館收藏。2016年,她又獲Gijs Bakker Award及荷蘭設計周最佳作品提名。

  “短時間內我不會回國。青年藝術家在國內也挺辛苦的,除非我就待在昆明。我活到現在人生都特別沒有規劃,也算是比較幸運,家裏有條件讓我走一步算一步。”

  即便如此,她還是相當焦慮。“我有兩年是有一點抑鬱的,一直在看心理諮詢師,在與自己協調。那時我想要做的和我所能做的不符,人總是陷入自責的情緒就很容易抑鬱。”開始職業創作後,她慢慢找到了工作節奏,正在籌備2018年10月在蘇黎世的個展。“藝術家首先要看作品,沒有作品的話,年輕也沒用,有關係網也沒用。我能做出作品來,這可能是唯一不讓我焦慮的地方,只是比較慢。”

  在國內外讀了兩次本科、32歲才把“所有想上的學都上完”的賀晶,算是對年齡很不敏感的藝術家了。留法藝術家姚清妹在《一個不年輕的年輕藝術家的求生指南》中寫道:“我30歲才從美院畢業,距離35歲還有半年。35歲對一個生活在法國的藝術家來說意味着,絕大多數的駐留計劃和補助計劃你將沒有資格申請和參與。注意!你在年齡上已經不是一個‘年輕’藝術家了。”

  被詬病的青年藝術家

  張釗瀛“重慶青年美術雙年展”的參展作品《生產大贏家》。圖/受訪者提供

  前浪和後浪,沒有絕對區分。70後的使命還沒完,80後、90後就都上來了。藍慶偉說:“今天這個社會運轉得太快,所謂青年藝術家的年齡越來越小。今天活躍的大多是95後藝術家,‘新星星’現在都沒有80後了,全是90後。”

  生於1987年的張釗瀛說自己是80後的尾巴,其實可以算90後。他是新生代裏特別能打的一個——腦子靈、技術好,最重要的是相當勤奮。一般而言,他每天早上七八點鐘就開始工作了,一直做到晚上12點。2011年,他參加了成都文軒美術館的羣展“無法缺席”。當時他大二,22歲,跟文軒一簽就是8年約。就是那筆錢,讓他在大學期間沒有很多壓力,順利過渡到職業藝術家生涯。

  藍慶偉說:“今天的年輕人做藝術比以前更難了。藝術界現在就像三峽大壩的閘口,從40後到00後的藝術家都壘在那裏,把水位也抬升了。市場份額、聲譽份額、學術份額就這麼多,但是累積的人太多了。別說90後了,70後現在還沒搞明白,還有60後藝術家怪我們不關注他。”

  作爲80後策展人,藍慶偉每年策的多半是青年藝術家展覽。在他眼中,好多30多歲的藝術家就是十七八歲的感覺,既沒有時代觀也沒有歷史觀,他們的當下性就是感官刺激和視覺傳達。

  張釗瀛作品《派對後》。圖/受訪者提供

  “現在年輕人的藝術更多是今天所處的屏幕時代造成的。新媒體時代,尤其是《阿凡達》以來的視覺衝擊力,從3D到VR到AI的發展過程,導致很多傳統藝術形式的視覺表現力都下降了。”

  在物質豐盛社會成長起來的後奧運一代,注重視覺,強調個人情緒和感受。“男藝術家偏向機械感,那些東西到底在幹什麼你也搞不懂,但是弄得很玄乎,這動動、那動動;女藝術家的小情緒很多,完全回到個體了,不管其他人。”

  從根本上來說,年輕人創作的指向在於“佔領屏幕”。藍慶偉說:“今天很多人提了藝術史的無效,但是屏幕有效,所以要佔據屏幕。年輕人的作品形式多樣、色彩斑斕、感官強烈,而所有這些都有一個暗處所指,就是指向屏幕。但是今天你佔領了屏幕,明天就是別人佔領。所以馬上就會有一個思路:如何持續地佔有屏幕。總的來說,這是一個來不及思考的時代。”

  何桂彥同樣感受到青年藝術家的“小清新”和“去政治化”傾向。“上世紀80年代我們需要思想啓蒙,需要反思歷史。但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這一切都太沉重了。今天是消費至上、時尚和藝術資本所共同營造的時代。所以藝術不需要那麼沉重,更不需要批判。這就導致了嘻哈的、調侃的、卡通化的藝術。”

  “更多的可能性”

  羣展,是青年藝術家亮相的重要機會。“東湖國際生態雕塑雙年展”藝術總監、雕塑家傅中望說:“初出茅廬的青年藝術家很看重羣展,也願意參與。”身處武漢的他,對青年藝術家的表現印象深刻:“大家都說武漢當代藝術復興了,其實功成名就的50後、60後藝術家沒幾個還在武漢,活躍的還是70後、80後、90後。湖北是藝術教育大省,幾乎所有大學都有藝術專業,所以現在湧現出一大批年輕人。對湖北當代藝術的發展來說,這是一個可喜的現象,我們也很注重爲青年藝術家提供機會。”

  東湖雙年展一等獎頒獎合照。圖/受訪者提供

  2017年,張釗瀛參加了十幾個羣展,平均每個月都有。他規定自己每年一定要創作一到兩個新系列,找上門來的羣展也儘量答應。有人勸他,現在已經小有名氣了,可以更挑剔些,但是張釗瀛還是寧願更勤快些、姿態更低些,只要對方不是惡意的,多亮相對年輕人來說總不是壞事。“年輕人沒有資格選,人家願意給你機會是好事。”

  這與藍慶偉對年輕人的印象是一致的:“年輕人和老藝術家最大的不同是他們更積極主動,更好溝通。雖然他們也很堅持自己,但有一種平等觀,溝通相對容易,配合度高。”

  羣體合作也是青年藝術家經常採取的創作方式。2012年開始,焦興濤帶着他在四川美院的研究生展開了“羊磴藝術計劃”。他本身是70後,也經常被算在青年藝術家行列裏,既是教書20多年的“老司機”,也能對今天年輕人的處境感同身受。“這幫年輕人很迷惘,不知道方向在哪裏。但他們也有一種衝動,想搞清藝術和真實生活的關係,包括怎麼做出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一個研究生的老家在貴州省遵義市桐梓縣北部的羊磴鎮,當我們提出要找木匠做藝術項目時,他說那兒有很多失業木匠。我們就去了,一做就是五年。”羊磴合作社的藝術項目跟現在科技感、時尚化的當代藝術創作很不一樣,他們離開封閉自足的當代藝術系統,展開田野工作,找到了一種新的、跟真實生活建立聯繫的方法。

  羊蹬藝術項目組的影像裝置作品《羊磴藝術合作社》。圖/受訪者提供

  在更多元的當代社會,藝術的形態必然會更豐富,出現更多難以被歸類和總結的獨立個體。青年藝術家更是如此,也理應如此。

  老師輩常有一代不如一代之感,那是因爲他們拿自己的圓熟跟別人的青澀比。實際上只要換個角度看,結論就會不一樣。年輕的眼是無限好奇和天真的眼,年輕的筆是想到哪兒畫到哪兒的筆。年輕時大家沒有經驗,不懂深思熟慮,但也不全是撞大運。

  何桂彥說:“青年藝術家的最大特點是思維敏捷,敢於實驗,敢於試錯。倒不一定說作品多成熟、多前衛,但他們確實能爲既有的藝術生態提供活力,帶來更多的可能性。”

  “同代成長”

  雖然四川美院每年只有約15%的畢業生會走上職業藝術家的道路,但這條路仍有極大的吸引力。因此,何桂彥組織了“路徑與方法:中國當代藝術家的工作方法與創作方法論”系列學術討論會,讓青年學子與成功藝術家面對面,“感受學院的氛圍、規範與當代藝術,主要在方法、觀念等方面,仍然是有區別、有距離的,進而反思自己的創作,調整、完善自己”。

  雖然還是會把成功藝術家的演講現場坐得滿滿的,但在年輕一代心中,他們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一代。“我們1981年到1993年出生的這撥人,在一起很少談作品,就算聊也是很技術地聊。”張釗瀛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會一直討論社會責任和使命感。還是有匪氣,但是變得更溫和了,轉化得更巧妙。我們不會一天到晚說社會不行,每天發一些不好的東西。”

  雖然四川美院每年只有約15%的畢業生會走上職業藝術家的道路,但這條路仍有極大的吸引力。

  藍慶偉提出了一個“同代成長”的概念,就是說藝術家要跟同輩的批評家一起成長。“策展人李路明說過,他們那個時候雖然很困難,但是藝術家只要參加過一兩個展覽,地位就奠定起來了。不像今天,每天恨不得有100個展覽,要是人家今天沒看朋友圈就看不到你。貌似參加了很多展覽,但都是無效的。”

  2014年以來,張釗瀛已經舉辦了五個個展,是同齡人裏的佼佼者,也可以帶帶大家了。他也相當有“同代成長”意識,“話語權是通過一個系統組織起來的,現在年輕人也應該組織起來,這樣等需要的時候也會有話語權”。平時,他儘量選擇與學批評和策展的同齡人合作,新興藏家也是張釗瀛的關注點。在他看來,只要年輕人共同努力,就能形成一個在未來發揮作用的新系統。“青年藝術家已經脫離了老師,自己有獨立判斷很重要。運氣也很重要,出門之前有人扶一扶還是不一樣的。但在沒有的情況下,把作品做好最重要。”

  每一代人都會有自己的文藝復興、現代主義運動和85新潮。藝術家的好壞與年齡無關,即使是所謂青年藝術家,一旦創作停止,也會很快被迭代。而在所有時代,機會只傾向於那些有準備、有能力、有耐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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