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友記》似乎就是這樣一部被觀衆“偷走”劇情的喜劇,它的超前理念,預言了21世紀人設、粉絲和流量的重要性。沙發土豆們對參與劇集的渴望,正好趕上90年代美國電視興起的“唯收視率論”,於是不少《老友記》的觀衆發現,自己其實可以決定“誰和誰好”。

“每當生活不如意,就會看看《老友記》。”

“每當生活不如意時,就會看看《老友記》。”

26年了,爲什麼我們還愛看《老友記》,並熱切期盼劇組能在今年5月如期重聚?

因爲它是一劑撫慰青春的靈藥。

在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的1994年,誕生了《老友記》《肖申克的救贖》《阿甘正傳》。六個人,十年,《老友記》拍出生、入學、成長、離鄉、戀愛、羣居、離婚、跳槽、搬家、爭吵、失戀、面試、派對、結婚和死亡,講的是醫院裏的溫情故事、咖啡館裏的友情和單身公寓裏的愛情。

它很輕,輕到把鏡頭對準一杯咖啡、一塊瑪芬、一盤火雞、一個沙發、一條走廊甚至一隻猴子;它又很重,重到把純情虐戀化,把理想世俗化,把悲情喜劇化,把友情親情化。

“從來沒有一部劇,把和朋友一起分享自己的煩心事拍成最重要的事。”(美國作家理查德·佐格林)

26年過去,《老友記》仍然是前、後社交媒體時代最受全球觀衆寵愛的電視劇——它從不迴避人性缺陷,也不渲染現實困境,只是默默地在時代畫板上描繪年輕世代的理想主義。

《新週刊》獨家專訪《老友記》劇組主創團隊,導演羅傑·克里斯蒂安森分享他爲什麼沒能拍成“中國版《老友記》”的故事;出品人凱文·布萊特說,他寧願少賺點錢,也不會敷衍拍《老友記》續集,如果重拍,也會觸碰更多社會問題。

是的,今天的年輕人和過去不一樣了,但青春總有相似的愛與痛。

《老友記》,就是那劑靈藥。

1994年,《老友記》在NBC開播前的兩個月,華納兄弟給六位主演包了一架私人飛機,飛往拉斯維加斯度假。

在凱撒王宮酒店喫自助餐時,導演詹姆斯·布羅斯對六位主演說:“好好享受你們作爲普通人的最後時刻吧——等這部劇開播了,你們走到哪都會被影迷圍堵。”詹妮弗·安妮斯頓等六人聽完大笑。

“不信走着瞧。”布羅斯說。2019年,在接受《好萊塢報道》雜誌採訪時,布羅斯回憶起《老友記》六名主演成名前的趣事:“那天我問他們‘你們想去賭城玩一把嗎?’,六人開心點頭,但都說自己沒錢。”

布羅斯給他們每人開了一張200美元的支票,“很快,你們會得到成千上萬倍的200美元”。

每當這個片頭出現,觀衆便會坐下來享受快樂。

布羅斯預言成真。10年後的2004年,也就是《老友記》第十季開拍的當年,六位主演的片酬達到每集100萬美元。

這部劇爲華納兄弟每年貢獻約10億美元收入,根據六位主演當年和華納兄弟簽訂的特殊版稅協議,他們每人能分到總收入的2%——每年“躺賺”2000萬美元。

2019年12月,時代華納旗下流媒體平臺HBO Max宣佈,《老友記》六位主演將拍攝一個無劇本重聚特輯。如果不是受疫情影響,這個重聚特輯將於2020年5月中旬與觀衆見面;而在HBO Max上線的5月27日,《老友記》全十季也將全面上線。

《老友記》開播25週年時,《紐約時報》刊文稱“這部劇比你所聽到的、你所記得的更有趣、更骯髒、更大膽。但現在,也許《老友記》的確是個幻想劇了”。

26年過去了,這部被稱爲“一代神劇”的喜劇過時了嗎?

“一代神劇”會過時嗎?/@central_perk

“一切正在發生”

2019年10月15日,安妮斯頓入駐Instagram,發佈了一張她和《老友記》其他五位主演的合影,點贊數超過1600萬,Instagram平臺服務器一度因此癱瘓,也創造了“在社媒上最快獲得100萬粉絲”的吉尼斯世界紀錄:5小時16分。

安妮斯頓第一條ins

兩週後的10月30日,在做客《深夜秀》節目時,安妮斯頓表示:“幾天前在《艾倫秀》,我說《老友記》的重聚可能會發生,接下來網上很熱鬧了,我現在再說一遍,有些事情確實在發生,但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主持人史蒂芬·科爾伯特說:“有總比沒有強,對吧?”安妮斯頓回應道:“是的,(這件事)會發生,我百分百確定。”

隨後,莫妮卡的扮演者柯特妮·考克斯在凱文·尼龍的《跟着凱文去遠足》節目裏表示:“《老友記》劇終後,我們六個從沒在一個演播廳裏做過節目,這將是史上第一次,我超級期待。”

2020年2月21日,HBO Max首席內容官凱文·萊利發佈聲明,確認《老友記》將拍攝無劇本重聚特輯:

“我想你們可以把這稱爲《老友記》劇組的重聚——我們將和大衛、詹妮弗、柯特妮、馬特、麗莎和馬修在HBO Max的一個特別節目中重逢,這檔節目將和《老友記》劇集一起上線。”

“在《老友記》籌拍早期我就知道這部劇,多年以後我有機會參與這部劇的製作,很高興看到它征服了一代又一代觀衆。這部劇讓人懷念那個朋友和觀衆都會真實地聚到一起的年代,我們認爲這次老友重聚的特別節目會體現這個精神,讓新老粉絲聯合起來。”萊利說。

美國攝影師馬克·塞裏格在1995年給《老友記》六位主演拍攝的宣傳照。這張照片登上了當年5月18日《滾石》雜誌封面。

就在萊利發表聲明的第二天,《老友記》六位主演在Ins上同時發佈“一切正在發生”,配圖則是美國攝影師馬克·塞裏格在1995年給他們六位拍的《老友記》宣傳照——這張照片登上了《滾石》雜誌1995年5月18日刊的封面。

此次重聚特輯將在伯班克的華納兄弟唱片公司第24階演播室錄製,那裏也是《老友記》全十季的拍攝地,《老友記》的出品人凱文·布萊特、瑪塔·考夫曼和大衛·克萊恩一起擔任執行製片人,六位主演將擔任這一特別節目的執行製片人。

出任本檔節目導演的英國電視製作人本·溫斯頓隨後在推特上表示:“我等不及做這檔節目了。”

“觀衆的‘一票否決權’”

開播的26年間,《老友記》到底有多火?

電影《幸福終點站》裏,湯姆·漢克斯飾演的“東歐人”納沃斯基在肯尼迪機場看到的紐約宣傳冊上,最醒目的就是“大蘋果”和《老友記》;

西恩·潘爲了讓兒子和女兒開心,直接聯繫劇組請求在《老友記》客串;

阿諾·施瓦辛格最想成爲《老友記》裏的錢德勒,因爲“他能和莫妮卡結婚”;

若澤·穆里尼奧曾“爲瑞秋失語”,“布拉德·皮特是個傻×,對我來說,詹妮弗·安妮斯頓1分,安吉麗娜·朱莉0分”。

儘管在劇中風情萬種,但安妮斯頓在2008年做客《奧普拉脫口秀》節目時表示,當年拍攝《老友記》堪稱“災難現場”:

“除了每季爲了保持懸念的最後幾集,我們都需要和超過250個觀衆‘見面’,他們開始笑,這個本子才能pass;他們不笑,導演就一直喊cut。”

在劇中飾演喬伊的馬特·勒布朗,在第十季的拍攝間隙則重新抽上了煙,“之前戒了好幾年,但現場觀衆給的壓力太大,抽一根能解壓”。

《老友記》用十季“緊摳”人設、“炒作”話題、“追逐”流量。

毫無疑問,《老友記》是一部與觀衆情趣、收視數據、商業模式“合謀”的情景喜劇,它用234集的原創厚度,對未來的美劇創作做了一次前瞻性預測:“緊摳”人設、“炒作”話題、“追逐”流量……

美國甚至全球影視圈如今正在適應和經歷的這一切,《老友記》在26年前已經玩過了一遍。

來自現場觀衆的壓力,讓《老友記》的編劇經常通宵寫劇本。編劇傑夫·阿斯托洛夫自稱因爲“不間斷性熬大夜”,在華納兄弟影視基地“幾乎看過每一次日出”。

他在隨後向出品人大衛·克萊恩提要求——“我能不能出75%的力,達到劇組想要的效果的90%”,但遭到後者直接回絕:“不行,你必須100%付出。”

阿斯托洛夫在《老友記》第八季後加入編劇團隊,瑞秋和喬伊的感情線就來自他的創意。“觀衆看了受不了,他們會問:‘瑞秋怎麼能和喬伊在一起?她應該和羅斯在一起,也只能和羅斯在一起。’”阿斯托洛夫說。

“不誇張地說,觀衆對《老友記》的劇情走向擁有‘一票否決權’。”接受《新週刊》採訪時,阿斯托洛夫說。

2019年9月12日,巴黎,當地擺放《老友記》中的同款沙發供粉絲合影,慶祝該劇開播25週年。/ Chesnot, Getty Images

一部被觀衆“偷走”劇情的喜劇

對美國的電視觀衆而言,上世紀90年代是一個大書特書“寬鬆”和“自由”的創作新時代。

《紐約》雜誌前主編庫爾特·安德森在《爲什麼90年代是最好的10年》一文中表示,90年代是美國電視的一個“長盛不衰的新時代”。

“90年代末,我們都有了手機,但還不是智能手機;我們還沒有被設備過度連接,或者受到技術的控制。社交媒體還沒有令社交生活變得病態般無休無止,一方面又弱化了社交生活。”

他用“和平、繁榮、秩序”三個詞形容美國社會當時的文化氛圍,“文學、音樂、電影、電視,這其中既有承襲自過去的東西,也有嶄新的原創形式”。

一羣希望通過介入社會科學、文藝創作找到身份認同的“沙發土豆”(上世紀80年代由美國人羅伯特·阿姆斯特朗提出,指手握遙控器蜷在沙發裏,跟着電視節目、電視劇轉的人)誕生了,這個羣體被美國大衆文化理論家約翰·費斯克統稱爲“過度的讀者”。

沙發土豆們決定了劇情的走向。

“粉絲對文本的投入是‘主動、熱烈、狂熱和參與式’的,這和中產階級試圖與文本保持距離、持‘欣賞性和批判性’的態度正好相對。”費斯克在《理解大衆文化》一書中寫道。

沙發土豆們對參與劇集的渴望,正好趕上90年代美國電視興起的“唯收視率論”,於是不少《老友記》的觀衆發現,自己其實可以決定“誰和誰好”。

在他們的堅持下,瑞秋和喬伊分道揚鑣,最終回到羅斯的懷抱;再比如,他們希望看到錢德勒和莫妮卡發生“倫敦一夜情”後繼續在一起,而不是像編劇之前預設的,“這兩人只是玩玩罷了”。

《老友記》似乎把90年代美國觀衆的“社會烏托邦”情結放大到了極致。它填充的不是《宋飛正傳》裏的慘淡人生,也沒有像《慾望都市》那樣對兩性邊界進行探索,它是電視圈獻給美國觀衆的一份“千禧大禮”:

在“宇宙中心”紐約,六個年輕人活出了烏托邦式的灑脫生活,每個在電視機前爲劇中人物握手、擁抱、接吻、孕育新生命而鼓掌的人,都從中分享了自我認定標準裏的“美好生活”。

和過去觀衆“被灌輸”的過程不同,在都市烏托邦的美好願景下,《老友記》踐行的是近乎“一人一票”的“觀衆中心制”:你想怎麼拍,我們就怎麼拍。

《老友記》和《生活大爆炸》劇組的合影。

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德塞都把觀衆和讀者比喻爲“偷獵者”,他們入侵文化領地所有者的疆域,“偷出”他們滿意的、想要的東西。

《老友記》似乎就是這樣一部被觀衆“偷走”劇情的喜劇,它的超前理念,預言了21世紀人設、粉絲和流量的重要性;它的包羅萬象,則讓每一個觀劇者都能從中“偷走”屬於自己的治癒情節。

“一塊單片鏡”

有微博網友這樣分析《老友記》假如放在今天拍攝的角色安排:

瑞秋有個亞裔死敵;羅斯是非洲裔美國人,他的妹妹莫妮卡是一對黑人夫婦領養的白人女孩;錢德勒是同性戀,並和一起合租的喬伊“擦出火花”;菲比喫素,走上“環保衛士”的不歸路,還受邀到聯合國發表關於氣候變化的主題演講……

2019年,BBC給正在慶祝開播25週年的《老友記》潑了一盆冷水:這部劇以紐約爲背景,但根據2010年的美國人口普查,這個城市的白人比例只佔33%,遑論紐約加速種族融合的上世紀90年代。

超前性的另一面,是這部劇在26年後被業內人士詬病的侷限性。

該劇出品人大衛·克萊恩說:“如果今天讓我們重拍一次,劇中女同性戀婚禮的劇情可能會被放大,甚至成爲某一季的重頭戲。”

2020年的瑞秋和羅斯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而當被問及2020年瑞秋和羅斯是否依然幸福甜蜜時,該劇另一位出品人凱文·布萊特給出了質疑性的回答:“他們也有可能離婚,因爲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與現實抽離的喜劇故事,在爲大衆文化增添“各取所需”功用的同時,也編織出一個個類似“信息繭房”的“劇情繭房”:

那些熱衷從一而終的觀衆,會在錢德勒和莫妮卡出雙入對時熱淚盈眶,而篤信金童玉女童話故事的粉絲,又會在第十季劇終時,爲羅斯和瑞秋的破鏡重圓而感動涕零。

那些被一再提及和歌頌的《老友記》橋段背後,站着無數個把個人生活投射於劇情繭房的觀衆,支撐他們繼續一遍遍“刷劇”的動力,有對現代都市生活的熱情,也有對個體空間的焦慮。

美國作家索爾·奧斯特里茨認爲《老友記》是“上世紀90年代下的蛋”,“就像一塊單片鏡,這部劇呈現的,只是90年代美國社會流動、向前進程中的一部分鏡像。這既在過去體現了它的前瞻性,又在今天暴露了它的侷限性”。

《老友記》是“上世紀90年代下的蛋”。

但卻在我們永遠不願醒來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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