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武松與孫二孃)。對常態生活圈裏的女性,武松規矩固然規矩,恭敬固然恭敬,卻並沒有真正的尊重與愛護。

作者:玉山

武松一世英雄,但是,就和大多數梁山好漢一樣,從來沒有好好對待女性。

對他來說,女性統共分三種:可以調戲的,不可以調戲的,和應當殺戮的。

(一)江湖規矩:凡出來混的,皆可調戲

小時候我看過山東臺拍的連續劇《武松》,祝延平所飾演的武松,濃眉大眼,一身正氣,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直到今天,那仍然是我最喜歡的影視武松形象。

但是,這個形象太高大了,與小說原著裏的武松,相去甚遠。

原著裏的武松,是從小在街頭打架一路打出來的,後來又長期混跡草莽,社會經驗老到,江湖氣息濃厚,哪裏會是那麼嚴肅,那麼一身正氣。真要那樣不苟言笑,一天都混不開的。

特別是對待女性的態度,是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生活經歷與人格底色的。武二郎最講江湖規矩:凡出來混的,皆可調戲。

(武松與孫二孃)

場景一:十字坡

武松爲兄報仇,殺了潘金蓮、西門慶,刺配孟州。到了十字坡,看到一家酒店,其實是張青孫二孃開的黑店。

那孫二孃的打扮:

“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着一頭釵環,鬢邊插着些野花”,如此也還罷了,走近再看,“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裝束着實有點三俗。

其中信息,武二立即GET到了。調戲模式開啓。

先是,“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見婦人肯搭腔,就更來勁了,說:“我見這饅頭餡內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出口便直奔着臍下三寸去了。一派老江湖口吻。接着,

(孫二孃)

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你聽聽,你琢磨,說這話,是怎麼個神情語氣?

這一點也不奇怪。不是武二輕佻,而是這套話語是最符合這個語境的,行走江湖,這是一種身份的彼此認證:都是出來混的,誰也不含糊!這才能打成一片。如果你五講四美,彬彬有禮,除非你不打算人家理你。

雖然後來武松解釋說;“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我見嫂嫂瞧得我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但是我們看他這些“風話”說的,多麼自然流暢,並沒有一點生硬勉強的地方,可知是很擅長的。要不,那些年江湖白闖了。

(老版《水滸傳》,孫二孃)

場景二:快活林

武松受了施恩的好處,要爲他出頭,搶回地盤。一路上又喝了不少酒,來到快活林,看到,“裏面坐着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

武松“把雙手按着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直截了當擺出一副侵犯的態勢,偏偏那婦人是個省事的,“迴轉頭看了別處”。

但是武松不許你省事啊,先是嫌酒不好,吵鬧一陣,人家一次次給上好酒。武松見找不成碴,於是換個套路來。

“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麼?’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裏喫醉了,來這裏討野火麼!’”

“卻如何不姓李”是個什麼梗?清人程穆衡《水滸傳注略》解釋了:“見其時妓家姓李者多。”那婦人也是混江湖的,所以立即GET到了,不免惱火。武松這話就等於問她:你出來賣的吧?或者含蓄一點:有沒有特殊服務啊?

接着,武松就直接要求了,“叫你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喫酒”;而且,武松思想老解放了:“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喫酒也不打緊!”

這下婦人忍不了了,一邊罵,一邊推開櫃,要出來理論。

好個武二郎,搶上來,“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兒捏作粉碎,揪住雲髻”,撲嗵一聲,把婦人丟在大酒缸裏。

快活林這一場架打得對不對,這裏不論;就看武二郎調戲婦女的手段,可不是得心應手,套路精熟?

江湖間討生活的女性,都可以調戲,他們其實和自己是同一類人,都是草莽,沒什麼可尊重的。這是武松的一類態度。

(二)不可以調戲的:常態生活圈

在我們腦子裏,武二郎堂堂正正的印象,主要來自於他斷然拒絕

潘金蓮的引誘。

對潘金蓮,武松確實始終端端正正,沒有一點嬉皮笑臉。那是因爲潘是他的嫂子。其實不僅對潘,以自己的常態活動爲半徑畫一個圓,圓圈以內的女性,武松都是沒有一點冒犯,沒有一點輕慢的。這一個圓周,武松畫得清清楚楚,一點也不馬虎。以他的道德觀念,這個線如果畫不清楚,那就是畜生了。

這倒不是武松的獨創,其實是我們主流社會的傳統方法:區分常態語境與特殊語境。常態生活圈裏,都是熟人,是一套規則;而之外的,是另一套規則。譬如同小區裏一位飯店老闆,因某些機緣一來二往成了朋友後,堅決阻止我喫烤串,不僅別人家的不許喫,他家的也不許喫,說,我做了十幾年烤串,自己一口都不喫的。對於他來說,烤串永遠就是那樣的,但是能不能賣給別人喫,他區分兩類情況,一類可以,一類不可以。大部分生活課題,我們都是習慣於這樣操作的。能夠精準地做好區分,我們一般也就認爲算是好人了。

這個區分是動態的,如孫二孃本屬於可以調戲的一類,但武松與他公母倆結拜後,就彼此歸入熟人生活圈,孫二孃自然就轉入第二類:不可調戲的。

潘金蓮是武松的嫂嫂,當然屬於第二類,武松自有一番尺度。見到嫂嫂,“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規規矩矩,恭恭敬敬。

只是,潘不符合這個尺度,更甚,屢屢挑戰武松的尺度。

其實她也是可憐之人,只是不該抱那非分之想。

“那婦人喫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喫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武松一開始的態度是不理會。直到那個大雪天。

(老版《水滸傳》,潘金蓮)

場景三:怒斥潘金蓮

一連喫了三杯酒,潘金蓮言語撩撥之不足,乾脆上手了,“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這已很放肆了,但是也可以理解爲關心愛護;武松雖然“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還只是不理。

“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這裏的“簇火”明顯是雙關語,潘金蓮說,你不會“簇”,我來幫你“撥”。真是太愚蠢了。武松不會“簇火”?可惜潘金蓮沒法看到後來武松在十字坡,在快活林的表演。武松哪裏是不會?只是兩種語境,兩套話語,武松堂堂正正的英雄漢,分得清清楚楚,一絲不苟,更何況,是對自己的嫂嫂。

潘金蓮卻慾令智昏,“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喫我這半盞兒殘酒。’”

這下武松終於炸了毛。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對第二類女性,武松的尺度就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含糊。別人含糊,他不含糊;誰想轉入第一類,武松還不允許;再想亂來,就拿拳頭教育你!

但是,武松的處理方式,也不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對常態生活圈裏的女性,武松規矩固然規矩,恭敬固然恭敬,卻並沒有真正的尊重與愛護。否則不能這樣無動於衷地始終不做反應,而眼看着潘金蓮出醜。

潘的膽子越來越大,言行越來越放肆,還不是因爲沒有在武松這兒得到明確的信息。潘金蓮把武松的沉默誤認做曖昧,甚至默許了。而武松見多識廣,以其江湖經驗,他不可能看不出潘的心思。如果肯早點板起臉來,給她難看,也許能夠喚醒潘金蓮,總不至於後來弄到撕破臉。

說到底,武松只是陶醉於自己的道德操守,他的心裏,沒有愛。連同情與憐憫也沒有。

到後來,潘金蓮毒殺武大郎,就變成武松的仇敵,自然轉入第三類女性:應當殺戮的。

(三)把他們全殺光,當然,女性並不例外

武松不是整日喊打喊殺的人,但對待仇敵,毫不手軟,包括女性,

甚至包括無辜的女性,誰叫你是仇敵方面的人呢。而且殺戮女性,也同樣兇殘,沒有任何顧慮。

場景四:殺潘祭兄

“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着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

一“揪”,一“踏”,一“扯”;再一“剜”,一“挖”,一“摳”,這一連串動作描寫,流暢生動,如在眼前,血淋淋的心肝就擺在那兒,視覺形象突出,畫面極度刺激。最後還要“胳察一刀”,有聲有色,令人毛骨悚然。

武松的刻骨仇恨都發泄在這殺戮的過程裏面了。兄長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殺害武大,對武松來說,比直接謀害自己更不可恕,是怎麼報復也不解恨的,管你男的女的。

場景五:血濺鴛鴦樓

張都監設計陷害武松,還買通公人,要在發配途中了結他的性命。結果武松怒而復仇,血濺鴛鴦樓一場廝殺,人人叫好,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無疑該殺。

但是殞命的更多是無辜者,其中還有幾個女性。

一個是張都監的夫人,武松劈面剁着,然後割頭,卻割不下來,不是張夫人脖子硬,而是之前一番砍斫,刀刃已崩了;一個是玉蘭,連兩個“小的”,全部“搠死”,其中殺玉蘭是照心窩一刀。這還不夠,武松還嫌殺得不爽,又去拴好前門,回來再找有沒有活口,找到的又是“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如此,武松說:“我方纔心滿意足!”

張夫人等人,本來是武松的“恩相”的家人,自然屬於第二類,武松本來沒有半點不敬,而且其中玉蘭,原還說要許配武松的。但是一旦張都監由“恩相”變爲仇敵,這些素無仇怨的無辜女性,也就和仇敵一樣該死了。即便是對原還有望結爲夫妻的玉蘭,也是“照心窩一刀”。看看,只有一個動作,一刀致命,毫不拖泥帶水,武松在殺玉蘭時,連一瞬間的猶豫都不曾有過。

武二郎真是鐵石心腸。說到底,武松原也沒把這些女性當人看,她們的意義與價值,完全取決於其所從屬的男性。至於她們自身的存在,並沒有什麼意義可言。

武松一生殺戮無邊,英雄了得,但是他從來沒有學會平等地對待女性,更談不上愛與尊重。當然,這不是武松個人的認知問題,而是所謂歷史的侷限性吧。

作者: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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