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恆沙，千千世界……

明朝正德、弘治年間，以李夢陽、何景明等人爲代表的“前七子”，提出了一個既是“文學的”、更是“美學的”口號——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明人如此認知，也被今人繼承，彷彿秦漢唐宋便是華夏古代藝術與氣質的巔峯，不斷被一代代後來者傾心仰慕。然而，當千年後的我們再度回眸，除了汗青史冊上的盛衰興亡，我們還能在哪裏找尋秦漢唐宋的吉光片羽呢？

其實，漢唐時代的輝煌與瑰麗，並不僅僅留存於史冊，散落在中華大地的一處處古蹟、國內外各大博物館的一件件文物，穿越了時光的烽火與塵煙，靜靜訴說着那個令千年間每一位炎黃子孫心嚮往之的絢爛漢唐。

那麼，在星散各處的衆多古蹟與博物館之中，有沒有哪怕一處，能夠集中展現從秦漢到唐宋的完整藝術脈絡，從而讓我們能夠一期一會、一處一覽，細品華夏氣脈的“朝陽”與“正午”呢？想必很多熟悉文物古蹟的朋友，都會想到一個地方，那就是——敦煌莫高窟。

提起敦煌莫高窟，我們的腦海裏第一時間浮現的也許是“飛天、反彈琵琶、忍冬紋、供養人、經變畫”等一個個逐漸被我們所熟知的經典元素。如果我們想要對敦煌莫高窟有再進一步、再深一層的感知與理解，便需要通過具體洞窟來整合串聯這些“元素”，從而把敦煌紋樣的具體印象徹底夯實在自己的腦海裏，與敦煌文史知識相聯結，進而實現敦煌認知的體系化。

敦煌現存古典藝術的起始點，其實並不在莫高窟，而在玉門關、陽關等漢代烽燧與佛爺廟等魏晉墓葬的出土文物之中，從兩漢雄風到魏晉風骨，彷彿在爲接下來的莫高窟千年藝術鋪墊序章。我們一般會把莫高窟現存洞窟分爲早期、中期、晚期三個時段，早期一般是指北涼、北魏、西魏、北周等十六國北朝時期開鑿的洞窟。這是一個上承漢魏風骨、下啓隋唐風華的時代，同時也是博採波斯、天竺、西域、中原等文化區域多元因素的時代。

北涼三窟中的第275窟，便是天竺、波斯、西域三地風格的集大成者，與新疆地區的早期石窟及河西走廊地區的“涼州模式”洞窟，在風格上基本一致，代表了佛教壁畫與造像藝術進入華夏地區的較早風貌。

275窟交腳彌勒菩薩像

無論是窟室西壁安坐雙獅寶座、有波斯王者風範的交腳菩薩，還是南北兩壁的佛傳故事（出行四門）、本生故事，都在默默訴說着在華夏大地方興未艾的佛教面貌，是我們直觀感受早期入華佛教藝術的絕佳窗口。而且這樣的感知不會被後來的歷史洪流所中斷，莫高窟的呵護，使我們能夠看到275窟之後延綿不絕的千年流變。

275窟本生故事壁畫

第254窟所處的北魏中期，緊隨北涼時代之後，繼續發展了275窟所表現出的異域風情。

莫高窟254窟

第254窟以其構圖經典、匠心獨運、震撼力足的降魔變、薩埵本生等題材，與同爲北魏中期代表洞窟的257窟、259窟，共同向我們展現了一個來自塞北草原並孕育隋唐帝國的族羣的高光時代。

莫高窟254窟薩埵本生故事圖

佛教也正是在北魏時期，第一次獲得了中原王朝的大規模支持，北魏皇室無論是政策的傾向度、還是信仰的虔誠度、亦或是財富的施捨度，都遠超之前的後趙與北涼，並且爲隋唐時期整個東亞世界的佛教大流傳奠定了基礎。

莫高窟285窟

西魏時期營造的第285窟，正是大魏宗室東陽王元榮統治時期所營造，且擁有莫高窟現存最早的年號題記（大統四年、大統五年），該窟與249窟同爲莫高窟西魏時期的經典之作。

莫高窟285窟，西壁左上部

如果說249窟主要以中原風格、東方元素爲主，那麼285窟則是中原西域相結合的典範，我們不僅能看到受到波斯粟特風格影響的風伯、霹電，還能看到被佛教體系吸納進來的婆羅門教神祇，更能看到頗有南朝秀骨清像氣質的飛天，以及在十六國北朝時期流行於長城內外的甲騎具裝。

莫高窟285窟，窟頂南披 持幡仙人

莫高窟285窟壁畫

莫高窟第249窟西龕

第285窟，可謂莫高窟東西南北文化元素大交匯的最佳代表，也表現了處於隋唐帝國前夕的西魏時代，一種堪稱海乃百川的文化風格國際化趨勢。

經過北周、隋時期的大量嘗試，莫高窟終於迎來了藝術質量與開窟數量的雙巔峯時代——唐前期。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大唐王朝乃至整個中國古代史的巔峯時代，也被莫高窟悉心呵護到了今日。

第220窟 帝王圖 東壁北側 初唐

無論是第220窟中同爲貞觀時期且與閻立本畫作不相上下的維摩詰經變，還是第321窟中在一片湛藍的天空背景下俯瞰觀者的天宮菩薩與滿壁風動的初唐飛天；無論是322窟中穿胡靴、結髮辮的胡風塑像，還是第57窟歷經時光洗練、穿越千年到如今的美人菩薩，我們將會通過這四個洞窟感受從貞觀之治到武周時代的那份，屬於初唐的勃勃生氣。

莫高窟第57窟“美人”菩薩

莫高窟第217窟

盛唐，巔峯中的巔峯，我們將依託217窟中丹青如新的建築與青綠依舊的山水、45窟中世間罕有的整組唐代原裝彩塑，共同展現那個曾經“稻米流脂粟米白”、曾經“春風拂檻露華濃”的開元全盛日。或許，曾經位於長安、洛陽、晉陽的盛唐大寺，它們的牆壁上，也曾繪製着如今尚在敦煌的盛唐圖樣。

莫高窟第45窟 盛唐

莫高窟第45窟 盛唐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安史之亂的到來，徹底打破了李隆基的盛世美夢，西北唐軍的急忙東調平叛，使得河西走廊產生了巨大的軍事真空。崛起於青藏高原的吐蕃政權趁機北上全取塔里木盆地、河西走廊，甚至隴山以西的大唐舊壤。

莫高窟第158窟涅槃像

敦煌也無法例外，以涅槃爲中心主題的第158窟便是吐蕃時期所營造的一個代表性洞窟。吐蕃時代的莫高窟並沒有與初盛唐時代產生風格的斷裂，堪稱盛唐餘韻的涅槃佛像，依然氣定神閒地展現着雍容自信的開元氣度，塑像周圍的壁畫則集結着當時的吐蕃、中原、西域、草原等絲路沿線不同文化的多元面貌。

吐蕃的統治並沒有持續很久，便被心向大唐、心向中原的張議潮所推翻。隨之而來的便是莫高窟營造的晚期，一個在藝術上逐漸趨於統一的樣式主義的時代，就此到來。

莫高窟156窟張議潮統兵出行圖

第156窟便是掌握敦煌乃至整個河西走廊軍政大權的歸義軍張氏家族所營造，我們將會看到莫高窟晚期那一幅幅逐漸格式化的經變畫，整齊地排布在一面牆壁之上，也將在第156窟看到張氏家族爲了宣揚其威勢，而繪製的張議潮統軍出行圖與宋國夫人出行圖，二者充分展現了唐代封疆大吏及其眷屬出行儀仗的全貌，不僅可與同處敦煌石窟羣的曹議金、慕容歸盈統軍出行圖相提並論，更可與張萱所繪宋人臨摹的《虢國夫人遊春圖》，乃至中原地區的唐代墓葬壁畫儀仗共同展現唐代大員及其眷屬的出行排面，歷史彷彿凝固在了粉壁之上，丹青依稀呈現着當年的風光。

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宋人摹本），遼寧省博物館

到底什麼樣的窟是特窟？

莫高窟的特窟是歷朝歷代開鑿的極具研究與保護價值的洞窟，內容豐富，保存較爲完整。也可以解讀爲特窟不一定比普窟美，但它們一般都具有較高的藝術水平和獨特的研究價值，背後的歷史文化內涵也更爲豐富，需要更好的保護和解讀。

來源：旃檀精舍，作者：寒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