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帝國衰落的一個標誌就是控制力的下降,這種下降,空間是一方面,邊遠地區開始失控;深度是另一方面,原本長年平安無事的核心地區也開始出現問題。

大唐帝國已經如深秋的荒原,只等一點火星就會有燎原烈火。而王式就是一個救火隊員,四處奔走,讓唐末農民起義大潮和帝國滅亡推遲了幾年出現。

王式家世顯赫,他的父親王播、叔叔王起在先後擔任過宰相職務,王播尤其“長於吏術”,是個處理政務的好手,唐憲宗時期王播兼任鹽鐵轉運使,爲元和中興國家財政做出過貢獻;

王起以文學著名,有“當代仲尼”之稱,多次擔任國家科舉主考官,門生弟子遍天下。二人去世後追贈的官位都是太尉,兄弟二人同爲三公,當年袁紹也不過“四世三公”,王家已經成爲新興的世家。

王式就是出身在這樣一個家庭,所以仕途順暢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先是依靠家庭的門蔭出仕,走的是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的路線,這條線路顯示度高、視野開闊,升官容易。對於王式的這段經歷,史書評價是“少節儉,巧於宦”,不追求享受,善於與上下處好關係,會做官。

唐文宗時期,二十多歲的王式通過鄭注搭上了掌權宦官王守澄的線,但又被其他人排擠外放到了地方。這樣也不錯,躲過了鄭注等人誅殺宦官失敗的“甘露之變”,否則死在亂軍之中也是尋常。

一晃十來年過去,唐宣宗在位時期,年近四十的王式被任命爲晉州刺史,這裏臨近唐王朝的北都晉陽,是唐王朝的起家之地,也是防禦北方遊牧民族的重要區域。另外山西有河東鹽池,開發程度一直很高,是個既重要又富裕的好地方。

王式主政晉州時北方回鶻汗國已經滅亡,取代回鶻的黠戛斯與唐王朝相對友善,雖然仍然有小股遊牧民族騷擾,但總體上整個北方防線比較安穩。

《新唐書》記載,王式在晉州“飾郵傳,器用畢給”,修繕驛站、補充人員設施,加強了晉州境內及與周邊地區的聯繫。當時河曲地區發生自然災害,人民逃荒到了山西,大多州縣不敢收留,只有王式慰勞撫卹,“活數千人”。

同時,自然災害不但影響了漢人,部分以遊牧爲生的牧民也準備入山西劫掠,王式加強地區守備,這些胡人不敢進入王式轄區,“晉州刺史當避之!”

這也算爲官一任造福一方了,而且王式明顯不是書呆子,是個有辦法的地方官。

唐宣宗末期,唐王朝開始戰亂不斷,最初就是發生在安南的十年蠻亂。當時由於地方官壓榨當地“黎人”,又有南詔在背後搞鬼,安南當地“黎人”開始叛亂。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唐宣宗任命王式爲安南都護,王式一個北方人,又常年在北方爲官,到了南方竟然同樣如魚得水。

安南的城市建設遠遠不如北方,只是木柵環繞,而且年年修、年年修不好。王式到任後,集中了當年的稅賦,修建了周邊十二里的木城,疏浚護城河,用竹子削尖立在城外,提高了城池的防禦力。木頭城池雖然不如磚石城牆堅固,但這也是南方熱帶叢林地區的唯一選擇,而且王式的木城建設極爲牢固,“可支數十年”,於是,“寇不可冒”。

對於蠻人當中的極端勢力,王式軍事政治手段並用,有個叫杜守澄的蠻人,長期在林深險要之處聚衆作亂,王式“離間其親黨”,杜守澄逃走後被殺。

當時安南城中軍隊和漢族移民也有不少問題人物,有的軍官依仗老資格不服管束,成了王式立威的出頭鳥,“式至,杖其背,黜於邊徼”。一次,城中兵變,局勢危機,有人勸王式出城逃避。王式說:“吾足一動,則城潰矣。”然後大模大樣的喫完飯,披甲率親兵登城,豎起了自己的大旗,叛兵被嚇走。之後,王式毫不手軟,“盡捕斬之”。

王式深知軍隊的重要性,軍隊待遇提高,“大犒宴軍中”。軍隊是維持地方安定的基石,唐代很多兵變都是當官的喝兵血造成的。同時,免去其他苛捐雜稅以緩和與“黎人”和各路商賈的關係,這種一手胡蘿蔔一手大棒的政策效果顯著,安南有了幾年的安定。

安南本來就是嶺南僅次於廣州的海上貿易城市,一旦周邊安定,僅憑海上貿易稅收就能有大筆的財政收入。如果地方官再搞一些地方政策,比如特許經營之類,很容易就能讓國家不虧、地方盈利、商人暴富,以前那些給普通黎人加稅激起民變的官員純粹是笨蛋。

王式是不是這麼操作的不清楚,不過局面大爲改觀。之前安南由於自然災害和蠻亂不斷,已經六年沒有向朝廷交稅了,自王式起重新恢復。安南從需要唐王朝投入大量軍隊、財富才能維持的問題地區,變成上繳賦稅的安定地區。

王式在任期間,名聲遠播周邊的占城、真臘等小國,他們原來劫掠的安南百姓被放還,還重新恢復了對唐王朝的朝貢。

又是爲官一任造福一方,這裏的難度高過晉州。

王式離任安南後,蠻亂又起,南詔兩次攻陷了安南治所交趾,唐懿宗派遣了名將高駢才重新收復安南。

沒有王式和高駢,安南之地早就成爲地方割據勢力或南詔的地盤了,不得不說,一個好的地方官對地方安定的作用非常關鍵。

王式鎮守安南兩年,大中十三年十二月,浙東私鹽販子裘甫起義,當地地方官沒能把問題消弭於萌芽狀態,裘甫連下數城,“聲震中原”。

當時已經是唐懿宗在位,朝廷在討論平叛人選時,有人就建議讓王式負責,“前安南都護王式,雖儒家子,在安南威服華夷,名聞遠近,可任也”,得到了其他宰相的一致認可。

於是,王式在大中十四年三月離開安南到長安面聖。

唐懿宗詢問王式破賊的想法,王式回答很簡單,“但得兵,賊必可破”,只要有兵就能消滅叛賊。其他人顧慮發兵平叛靡費太多,意思應該是依靠周邊地方官爲平叛主力。

王式回答到,兵越多平叛越快,如果不能儘快平叛,一旦江淮之地有人響應,就會隔絕江南賦稅之地與關中的聯繫,那時花的錢就更多了。

唐懿宗被說服了,“當與之兵。”

實際上這次王式能夠掌控的兵力數量並不是很多,都是來自周邊忠於唐王朝的各路節度使,總數應該不超過萬人。

而裘甫農民軍戰鬥力不強,又沒有充分運動以裹挾民衆,所以雖然佔據了一些城市,但很多地方仍在唐王朝地方官控制當中。

聽說王式被任命爲平叛主帥,正在飲酒作樂的裘甫“聞之不樂”,有人勸說裘甫應該在唐軍主力到達前佔據錢塘江天險固守,爭取形成僵持局面,然後就可以趁機西進,或者北上擄掠淮南揚州,並以石頭城爲根基,南取福建,完全佔據最富庶的江南地區,如此至少可以保證割據一方。

這是當年三國東吳的建國之策,從戰略角度有一定可行性,雖然未必絕對成功,但局面肯定會比固守浙東一小塊區域要好得多。

但裘甫這個私鹽販子哪裏懂得戰略,說了一句“醉矣,明日議之!”失去了唯一的發展機會。

四月,王式大軍進入浙江,裘甫派人來請降。

王式很清醒,說裘甫此次並非真的想投降,而是要驕怠我軍。於是,就讓使者傳話,“甫面縛以來,當免而死”,絲毫沒給裘甫機會。

當時王式雖然統帥多路唐軍,但這些唐軍良莠不齊,軍紀也很成問題,還有一些打仗前要餉銀、要官位、裝病之類的慣例陋習。

王式整肅軍紀,“告饋餉不足者息矣,稱疾臥家者起矣,先求遷職者默矣”,都沒話說了。同時,王式封鎖了唐軍駐地越州城,原來地方官和裘甫有勾結的,包括裘甫的探子,又是“悉捕索,斬之”,加強城池守衛,裘甫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得到唐軍的詳細情報了。

同時,王式讓周邊各州縣開倉放糧,賑濟百姓。有人勸阻說怕軍糧不足,王式說你不懂,“非汝所知。”戰後王式解釋,老百姓有糧食了就不會輕易投賊,而且各縣城兵力薄弱,有糧食也守不住,反而資敵。

之前回鶻滅亡後,有些投靠唐王朝的回鶻人被安置到了浙江。當時王式手頭騎兵很少,就把這些人徵召起來,大加賞賜,還安置家人,“皆泣拜歡呼,願效死”,組織了一支戰鬥力較強的騎兵部隊。

在逐漸與裘甫接戰過程中,王式安排的偵察兵都是“懦卒健馬”,馬匹很好,但士兵戰鬥力不強。王式的理由是如果選擇精兵偵查,一旦遇敵士兵就會勇於戰鬥,而一旦戰死就失去了對戰場情況的偵查。

同時,王式讓各地不用見賊燃烽火,理由是城中無兵,一旦烽火起,反而驚擾百姓。

可以說,王式這些準備工作與明代王明陽幾次平叛的手法類似,王式也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在做好這些準備之後,王式下達了最後的動員令,“毋爭險易,毋焚廬舍,毋殺平民以增首級!平民脅從者,募降之。得賊金帛,官無所問。俘獲者,皆越人也,釋之。”命令唐軍遵從號令、嚴肅軍紀、不得擾民。

雖然王式兵少,但經過軍紀整肅的唐軍戰鬥力遠遠比裘甫農民起義軍要強,王式大膽分兵,挑選悍將率領三、四百唐軍就爲一路,鎮守各處要點,把裘甫徹底封鎖在浙東地區。

效果非常好,“諸軍與賊十九戰,賊連敗”。

裘甫軍內部矛盾也開始出現,原本有一批讀書人甚至有進士投靠裘甫,被裘甫封了官職,穿上了綠袍,對應唐王朝的六七品官。這次被裘甫部下全體斬殺,“亂我謀者,此青蟲也!”把這些讀書人比作青蟲子。

王式見大局初定,知道裘甫下一步肯定會出逃入海,就安排唐軍守住各海港,並讓唐軍水軍沿海巡邏。裘甫沒料到唐軍會有水軍參戰,船隻大部分被唐軍焚燒,斷絕了最後一條逃生之路。

唐軍步步緊逼,裘甫不斷失敗,只得在浙東唐軍包圍圈內各地流竄。爲了減緩唐軍追擊速度,裘甫把搶來的金銀財寶丟在路上,而唐軍將領嚴令士卒,“敢顧者斬!”看一眼就砍腦袋!果然唐軍沒有人敢違抗軍令。

六月,裘甫逃到了剡縣固守,王式說,“賊來就擒耳!”於是各路唐軍合圍,猛攻城池不下。

唐軍準備採取斷絕城中水源的方式,裘甫被迫出城交戰。“三日,凡八十三戰,賊雖敗,官軍亦疲。”困獸猶鬥,這時裘甫已經插翅難逃,唐軍也沒有必要用人命去填。

裘甫請降,又被王式拒絕,並告知各路唐軍,這是裘甫的緩兵之計,最後一哆嗦了,大家馬上要成功,千萬別大意。裘甫果然派兵出戰,又是幾次戰鬥仍然佔不到便宜。

這次裘甫真的沒辦法了,於是帶着百餘將領親兵出城投降,雙方在城外隔着一段距離喊話,商量投降條件。

但王式絲毫沒有給裘甫機會,趁機派人斷了裘甫回城的後路,把裘甫等人全部擒拿。城中的裘甫軍五百人突圍,想要進山打游擊,卻被地方官分化瓦解全部擒獲。

之後裘甫被送往長安處死於東市。要說農民起義首領和其他人待遇就是不一樣,以前朝廷殺人大都是長安西南角獨柳樹下,這次是東市,估計是爲了讓更多的長安官員百姓看到。

王式四月份到浙江,七月完成平叛,僅僅用了三個多月時間,這也是唐軍正規軍和農民起義軍戰鬥力差別的明顯表現。

王式在浙江沒多久,唐懿宗鹹通三年,離浙江不遠的徐州發生銀刀軍兵變,當初隨王式出兵平叛的幾路唐軍仍然還在,於是唐懿宗就下令讓王式帶兵平叛。

當時王式已經聲名遠播,徐州兵聽說王式要來,“甚懼”。怕也沒辦法,王式到哪裏都是快刀斬亂麻,“擐甲執兵,命圍驕兵,盡殺之,銀刀都將邵澤等數千人皆死”。

後來有人把徐州發生的龐勳之亂責任推到了王式頭上,說王式在徐州殺戮太重,銀刀軍殘部加入了龐勳之亂,才弄得糜爛十餘州。

但實事求是講,銀刀軍本來就是一支不服管束的部隊,有過多次驅逐主帥叛亂的前科,不用雷霆手段不足以徹底解決。徐州是連通關中地區和江南賦稅重地的交通要道,這裏如果變成割據勢力,唐王朝的國家財政收入會損失不少。

可惜王式不久之後被調回長安任職,並在唐僖宗初期去世,如果王式再在徐州任職幾年,鹹通九年發生龐勳之亂估計能在第一時間被解決。

王式雖然是文人出身,但取得了鎮晉州、平安南、滅裘甫、安徐州的功績,既有外敵也有內亂,勝得都是乾淨利索,可以算得上一時名將。尤其平裘甫一戰,是王朝正規軍鎮壓農民起義的標準教科書。

每逢王朝末世,總有一些智勇兼備的王朝忠臣,或者如李鴻章一樣的大清裱糊匠,或者如王式這樣的救火隊員。

但可惜的是,一次兩次的戰爭勝利無法扭轉戰略失敗,唐王朝氣數已盡,無論是誰都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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