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第一次見到可口可樂,大約是在九歲左右。那時在增光路的北面剛剛建起了紫玉飯店,飯店門口有一溜向客人們出售商品的商店,仿古造型,自帶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有一次,我和幾個同院的孩子壯着膽子鑽進去逛了一圈,發現裏面的東西並不多,零零散散地陳列在玻璃櫃臺上,與其說是商品,還不如說是展品。唯一比較密集的是放在窗臺上的一排裝着黑褐色液體的玻璃瓶子,因爲造型獨特,比北冰洋更加凹凸有致,瓶身上還有一圈大大的英文。出了商店,小夥伴們議論那是個啥,有個一向不懂裝懂的傢伙說八成是賣給老外的瓶裝酸梅湯,這個答案讓我們覺得非常滿意,連連點頭稱是……
是啊,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孩子們心裏的消暑飲料,除了北冰洋,就是酸梅湯。
作者:呼延雲

“熟水梅湯”有講究
酸梅湯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據民間傳說,某一年的夏季霍亂流行,很多人生病和死亡,爲了救人,官府醫生煮烏梅水給患者飲下,救人無數,因爲此“藥”屬湯劑,故得名酸梅湯。據說早年間賣酸梅湯的鋪子都掛着個幌子,一根銅棍兒,上面橫焊着一個月牙形的銅筒,就是針包之類的遺意。而遊走街巷賣酸梅湯者,右手拿着兩個小銅盞兒,摞在一塊兒,上下相碰,發出叮叮之音,這是表示當年醫生用來盛酸梅湯的銅碗兒。宋末元初學者周密所著筆記《武林舊事》中有“滷梅水”的記錄,據說就是酸梅湯的前身。而今天我們所喝的酸梅湯,其實是從清宮御膳房傳到民間的。乾隆學者郝懿行在《曬書堂詩鈔》裏就寫道:“底須曲水引流觴,暑到燕山自然涼。銅碗聲聲街裏喚,一甌冰水和梅湯。”
酸梅湯的原料,主要是烏梅、山楂、桂花、冰糖這幾樣。烏梅是用半黃的梅子煙燻後製成的。先把烏梅泡發,然後放入山楂、冰糖,加水進行熬製。這個水必須是開水,不許用涼水,故稱“熟水梅湯”。熬好以後撈出烏梅,在梅湯里加入桂花,木樨、蜂蜜什麼的,以調出不同的風味。然後將之倒在磁罈子或缸裏,封上口,用冰鎮着,這樣暑天喝,又解渴又解暑。需要強調的是,老北京的“冰鎮酸梅湯”講究的是冰塊只能鎮在容器外面,不能直接放進裏面,這主要是因爲那時的冰塊都是天然冰,不潔,放在酸梅湯裏面怕引起飲者鬧病。著名學者金雲臻先生在《燕居夢憶》裏說,這一條和“熟水梅湯”是保證酸梅湯質量和信譽的關鍵,“雖街頭小販也都嚴格遵守,這是當年老北京做買賣的職業道德所在”。
上述製作酸梅湯的原料中,其他沒有什麼異議,唯一特殊的是糖。郝懿行在《證俗文》中說:“今人煮梅爲湯,加白糖而飲之,京師以冰水和梅湯,尤甘涼。”這也正是京師酸梅湯享譽全國的原因,冰糖比白糖更具備敗火之用,口感也更佳。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成本的增加,京城的部分商家也用上了白糖。鄧雲鄉先生曾經指出:“(製作酸梅湯)最好是冰糖,一般則多是白糖了,早年間是沒有糖精等騙人的玩意兒的。”到了民國年間,凡是廟會上賣的酸梅湯,基本上加的都是糖精了,社會動亂,竟連一碗酸梅湯的純正都保不住,實在令人嘆息。直到今天,在市場上面對林林總總的酸梅湯,消費者選購時依然要看配料表中是冰糖還是白糖,如果不差錢,還是買冰糖的爲好。
不過筆者在《日下回眸》中看到文化學者袁樹森先生的一篇文章,說舊京的酸梅湯也有“用杏幹加冰糖”熬製,這個說法非常新奇,幾乎在舊京掌故的文章中僅此一例,值得重視。
從九龍齋到信遠齋
最初,酸梅湯的銷售方式主要是貨郎挑着擔子走街串巷,一邊走一邊掂打着前面說的兩個小銅盞,吆喝聲是“喝酸梅湯嘞,冰鎮的好喝”,翁偶虹先生說還有一種串巷貨聲,聽來更悠長有味:“又解渴,又帶涼,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鬧碗嘗一嘗——酸梅的湯來另一個味兒來!”
隨着年深日久,酸梅湯漸漸成了北京人習以爲飲的風味飲料後,銷售方式也由“遊走型”漸漸變成“固定型”,在街道邊、樹底下,頂好是水井邊,把裝着酸梅湯的大鐵壺用冰塊或直接放在井水裏拔着,擺一張小飯桌和幾個小碗,往來的客人落座可喝,十分方便。

再往後,以製作酸梅湯爲特色的“老字號品牌”出現了,這其中最早出名的當屬“九龍齋”。九龍齋位於前門甕城內,即箭樓和城樓之間,在道光年間就已經名滿京華,進士方浚頤的 《春明雜憶》讚道:“止渴梅湯冰鎮久,馳名無過九條龍。”咸豐年間的軍機章京來秀做《望江南詞》曰:“都門好,甕洞九龍齋,冰雪滌腸香味滿,剔骨灌頂暑氛圍開,兩腋冷風摧。”最後一句把其解暑之效寫得活靈活現。而光緒年間的富察敦崇著《燕京歲時記》更是明確指出:“酸梅湯以酸梅和冰糖煮之,調以玫瑰木犀冰水,其涼振齒,以前門九龍齋及西單牌樓邱家者爲京都第一。”
“西單牌樓邱家者”熬粥的酸梅湯也叫“邱家梅湯”,跟鼓樓前聚盛長、西四牌樓“隆景和”都是跟九龍齋其名的酸梅湯名牌。彼時北京的酸梅湯大致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淡香型”,講究色淺黃而澄澈,入口淡遠而清醇,九龍齋就是其中的代表。但是進入民國後,“淡香型”漸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色如琥珀、有如蜜汁,甜香厚重兼而有之的“濃香型”酸梅湯,其代表就是大名鼎鼎的信遠齋。
信遠齋的全名是信遠齋蜜果店,顧名思義,酸梅湯只是其銷售的產品之一,它營銷的還有蜜餞果脯、糖葫蘆等等食品。信遠齋最初位於東琉璃廠西口路南,小小的兩間老式門面,紅油門柱,綠油窗欞,磨磚對縫,十分精緻。門楣上懸掛有一黑油金字牌匾,上書“信遠齋”三個字,圓潤嫵媚,是光緒翰林朱益藩的手筆。信遠齋的主人姓蕭,河北衡水縣人,行三,按照北京老派稱呼,時人喚之曰蕭三爺。蕭氏家族原本是在琉璃廠開書鋪的,字號叫論古齋。清末多有改行者,蕭三爺就改賣了酸梅湯爲主的食品(傳說是一些有交誼的達官貴人把宮廷製作酸梅湯、秋梨膏的祕方傳抄給他,製出後大受歡迎)。當時人們逛琉璃廠,常把信遠齋誤以爲跟榮寶齋一樣的書畫古玩鋪,一進去方知別有洞天,一碗酸梅湯下去連呼過癮,是以文人墨客多有光臨且爲之傳名,據說梅蘭芳、馬連良等京劇大師也經常光顧,取其祛暑潤喉之效,更好地爲觀衆表演。
信遠齋能紅,不光配方獨特——在很多史料中都記載他們家在熬製時加了砂仁、豆蔻等獨特的作料——而且其經營方式很有講究。據說信遠齋不僅在酸梅湯里加入桂花,還把桂花水潑在店門口,路上老遠就聞到香氣撲鼻,尤其是夏天,令人精神一振,所以過路的人都禁不住要進去喝一碗。此外,信遠齋在盛放酸梅湯的容器上別具匠心,是一個藍青花瓷的罐子,每天只熬兩罐,清晨熬好晾涼,夏天瓷罐外用冰鎮着。打的時候用一個平淺的木提子,置於小碗中,呈金黃色,據親自喝過“原版信遠齋酸梅湯”的胡金兆先生回憶,“與上等的紹興黃酒色澤相近,其味香醇,酸甜適度,極爲爽口,餘味無窮”,唯一的缺點是“量少價高,只能香口鎮暑,慢慢品,而不能解渴”。
“大個兒梅湯”也好喝
除了信遠齋這樣創出牌子、開店經營的字號,更多的酸梅湯銷售者還是在路邊支個案子賣,攤兒不大,但傢伙式兒講究得很,銀漆的冰桶、成對兒的大海碗、冰盤、小瓷壺兒,案子四周圍着藍布,並有“冰鎮梅湯”的字樣,上面罩着一把大布傘,是爲了給顧客遮陰擋陽之用。
這類“擺攤賣酸梅湯”的字號中,比較有名的是前面提到的、曾跟九龍齋並稱爲京都第一的邱家梅湯,其口味亦屬淡香型。後因設攤妨礙交通,民國初年被取締。歇業後,邱家梅湯將熬製方法傳授給西單一家水果店,逐漸在民間得以流傳。金雲臻先生在《燕居夢憶》裏回憶一位常年在他家大門口打冰盞兒的雜貨車小販,人生得高大魁偉,嗓音洪亮,因爲得了邱家梅湯的真傳,所以夏天自制酸梅湯非常出名,其醇、香、甜,不在名店之下,甚至要更勝一籌,在附近住戶中很有聲譽,以至於被稱爲“大個兒梅湯”。金雲臻先生寫到:“每到夏天傍晚,大家正在院中乘涼之際,只聽門外一陣敲‘冰盞兒’的鏗鏘聲,一個洪亮的聲音喊出:‘果子乾兒哎,玫瑰棗兒哎’,便知道是賣酸梅湯的到了,紛紛提壺覓碗,口中喊着‘買大個兒去’,一齊奔出門外。”那時,一壺酸梅湯的價格是二十個銅板,單買一杯是兩枚銅板,相當於一個燒餅的價錢,在當時可謂不菲。因此,大部分老百姓還是去幹果店或中藥店賣酸梅回家,自己煮沸,加入白糖和桂花,味道雖然不如“品牌”,但也很好喝。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九龍齋和信遠齋的酸梅湯在市場上失去了蹤影。筆者兒時,家裏喝的酸梅湯是用一種名叫“酸梅晶”的原料調製而成的,記得上小學時,夏天的課間,學校的廚房會自制酸梅湯發給學生們喝,那個味道似乎比酸梅晶調製出的更“衝”一些,喝完就連鼻腔裏都會充溢着很長一段時間的酸甜氣,後來市場上又出現了各種包裝的酸梅湯飲料,但我依然懷念小學時代學校廚房的自制品——再有名氣的品牌,再響亮的字號,都抵不過童年和少年的偶遇,說到底,那些交口傳頌的“中華老字號”,也不過是無數代的無數人與它們無數次的美好邂逅。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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