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專家對於展子虔的研究,以傅熹年先生所寫《關於展子虔〈遊春圖〉年代的探討》一文最見學術功力。在歷史著錄方面,傅先生認爲該畫稱得上是流傳有序:“故官博物院藏展子虔《遊春圖》是數百年來頗負盛名的一幅古代繪畫,著錄於元周密《雲煙過眼錄》、明文嘉《嚴氏書畫記》、詹景鳳《玄覽編》、張醜《清河書畫舫》、清吳升《大觀錄》、安岐《墨緣匯觀》和《石渠寶笈續編》等重要書畫著錄書籍中。在畫前隔水上有宋徽宗趙佶題‘展子虔遊春圖’六字。八百多年來這幅畫歷經宋趙佶、賈似道,元仁宗魯國大長公主祥哥剌吉,明嚴嵩、嚴世蕃父子、韓世能、韓朝延父子,清安岐、弘曆(乾隆帝)等人遞藏。用書畫鑑定常用的術語來說,堪稱‘屢見著錄、流傳有緒’的名畫。”

從以上列舉來看,《遊春圖》最早的著錄也僅是元初周密的《雲煙過眼錄》,對此,傅先生在文中引用了周密的評語:“元周密在《雲煙過眼錄》中兩次提到這幅畫。第一次只是說,‘展子虔《春遊圖》,徽宗題,一片上凡十餘人。亦歸之張子有。’”而後傅先生稱自明代之後,人們對《遊春圖》基本都是正面的評語,張醜在《清河書畫舫》中甚至給《遊春圖》總結出了十美:“足稱十美具焉!隋賢,一也;畫山水,二也;小人物,三也;大刷色,四也;內府法絹,五也;名士題詠,六也;宋裝褙如新,七也;宣和祕府收,八也;勝國皇姊圖書,九也;我太祖命、文臣題記,十也。”安歧在《墨緣匯觀》中則稱:“甚爲奇古,真六朝人筆,始開唐李將軍一派。”

然而傅熹年先生繞開這些,從《遊春圖》上所繪的人物、鞍馬和建築物細節入手,以此來給《遊春圖》作了斷代:“如果從畫中所表現出的人物服飾和建築物的特點來分析,則較易達到目的。”

傅先生的這篇文章先從人物的幞頭作分析:“《遊春圖》中所畫人物戴幞頭。其特點是:巾子直立,不分瓣,腦後二腳纖長,微彎,斜翹向外。”而後傅先生詳細梳理了幞頭演變的過程,他以唐墓壁畫和唐俑中的幞頭與此進行比較,而後的結論是:“隋代幞頭的形象,目前還沒有看到,但從上述唐代幞頭髮展情況看,它應當近似於‘平頭小樣’,甚至於只是一幅羅帕,下無巾子,比‘平頭小樣’還要更矮、更簡單。所以,僅就《遊春圖》中所畫幞頭爲高而直立,不分瓣的巾子而言,已可確定其不合隋及初唐形制。”

功德榜

接下來,傅先生又對斗栱的演變歷史作了仔細分析,而後總結說:“就斗栱特點來說,《遊春圖》的時代不能早於晚唐,與隋制相差甚遠。”而後傅先生又研究了《遊春圖》上的鴟尾,經過一系列排比後作出如下結論:“《遊春圖》中的鴟尾與北魏至唐中期的鴟尾特點不合,卻和《瑞鶴圖》中的鴟尾很近似,也與《宋會要輯稿》和《營造法式》中所載情況一致,具有典型的北宋鴟尾特點。就此而論,《遊春圖》的上限恐難超過北宋。”

接下來傅先生又將《遊春圖》與《江帆樓閣圖》進行對比,而後稱:“既然《江帆樓閣圖》可能是晚唐的作品,而它又與《遊春圖》出於一個共同底本,可證這個底本在晚唐時就已存在了。這也就證明了《遊春圖》中雖然反映出一些北宋的特點,卻不是北宋時憑空捏造的僞本,它是從唐代已存在的一箇舊本傳摹複製的。而在傳摹中摻入了後代的某些服飾、建築等形象特點,這種例子也並不少見。”最後,傅先生得出如下結論:“綜括上述,根據《遊春圖》的底本在唐時即已存在的事實,根據畫中出現的晚唐至北宋的服飾和建築特點,考慮到唐宋時代大規模傳摹複製古畫的情況和北宋時人對複製品的習慣看法,我認爲《遊春圖》是北宋的複製品,也可能就是徽宗畫院的複製品。”但即便如此,傅先生依然認爲該畫有很大的價值:“古書畫由於自然損壞,傳世品歷時千年以上者實在寥寥無幾,絕大多數要靠不斷傳摹,才能流傳下來。在原作不存的情況下,這些有一定來歷的古代複製品是極爲寶貴的。”

傅熹年先生的文章發表後,張伯駒先生寫了篇《關於展子虔〈遊春圖〉年代的一點淺見》,他首先稱:“頃讀《文物》1978年第11期傅熹年同志《關於展子虛〈遊春圖〉年代的探討》一文,廣列佐證,洋洋大觀。然我仍有不同意見不能已於言者。”而後張伯駒針對傅熹年提出的幾點問題作出了七點回應,比如對於幞頭的制式問題,張伯駒說:“在一時代之中,冠中有多種樣式,視其人之身份而異,例如後漢郭林宗折角巾,人多效之,此當爲文人巾之一種,當然還有其他樣式之巾。墓俑多爲武士僕隸,即爲官吏,屬大型塑像,亦等於人物畫,冠服衣帶俱備。《遊春圖》之人物,則屬於山水畫之人物,只是點寫,著錄中亦云人馬如豆,不能專畫冠服,以幞頭斷爲非隋畫,我還存疑(壁畫有牆壁、絹素,與工匠畫、文人畫之不同,姑不具論)。”

功德榜正面

對於其他幾點質疑,張伯駒也講述了自己看法,此文最終的結語則稱:“不敢斷定圖非隋畫,或必爲隋畫,只對傅同志之文,表示存疑而已。”

2008年2月第1期的《藝術探索》中刊發了趙建中、劉國芳合寫的《關於展子虔〈遊春圖〉年代的再探討》一文,此文指出了傅先生文中之誤:“傅文對周密觀點的分析解釋實際上是片面的、幾近錯誤的。《雲煙過眼錄》中對《遊春圖》的第一次記載前有小標題:‘胡存齋泳所藏’。第二次記載前亦有小標題:‘馬子卿紹號性齋所藏’。從這兩個不同的小標題所表達的語意可知,前後兩次記載的《春遊圖》並非同一幅畫,應該是兩幅分藏於‘胡存齋泳’和‘馬子卿紹號性齋’兩處的題爲展子虛的《春遊圖》。”而對於周密的兩次評價《遊春圖》,該文認爲:“第一次記載對胡存齋泳所藏未加評論,只簡述了畫面特徵。第二次記載的馬子卿紹號性齋所藏《春遊圖》:‘今歸曹和尚。或以爲不真。’說明當時此藏本已歸屬‘曹和尚’此人,但在當時有人懷疑它不是展子虔真跡。況且第一次記載與第二次記載在《雲煙過眼錄》一書中並非排在一起相續記載,而是之間相隔較遠,以此可推斷他對‘胡存齋泳’所藏應是持肯定態度的,至少是未有懷疑。以故宮藏本的畫面特徵與胡存齋泳所藏本的記載相對照,應是同一幅畫。由此可以說,在傅先生之前,中國歷史上未有任何人對故宮藏本是展子虔真跡產生過懷疑。”

對於幞頭的制式,此文也有自己的看法:“事實並非如此,《隋書》幞頭條記載:‘案宋、齊之間,天子宴私,著白高帽,士庶以烏,其制不定。或有卷荷,或有下裙,或有紗高屋,或有烏紗長耳……’《宋史》幞頭條:‘幞頭,一名折上巾,起自後周,然止以軟帛垂腳,隋始以桐木爲之,唐始以羅代繒……’正史記載應比《封氏聞見記》《唐會要》《雲麓漫鈔》等傅文引用的書籍更爲可信。由此可證,早在南北朝時期,幞頭的形制已是多種多樣,並不只是傅文認爲的‘平頭小樣’,更非到唐末才發展爲定型的帽子。所以,《遊春圖》的幞頭形象與《隋書》記載是基本相符的,應可確定爲完全符合隋制的。”

附近的情形

除此之外,該文也提到了斗栱和鴟尾問題,最終其結論爲:“綜上所述,展子虔《遊春圖》無論是人物幞頭和建築物的斗栱、鴟尾的形制,還是其畫面表現出的特徵,都可以說完全符合隋代的特點,應當是展子虔的真跡原作無疑了。”

其實無論該畫是否爲展子虔親筆,正如傅熹年先生所言,並不影響該畫的重要價值,鄭爲在其專著《中國繪畫史》中也持這樣的觀念:“而來自江南的展子虔,所留下的即使是似是而非的摹本《遊春圖》,至少也能使我們想像他‘人馬、山川,咫尺千里’的意趣。雖然很難確認爲這幅畫是展的真跡,但是必有所本。它的重要性,在於它反映在隋代這種羣山峻嶺、有衆多臺閣人物的‘咫尺千里’山水畫的佈局型式的存在。它是下啓李思訓、李昭道的金碧山水一脈的。就這點來說,它有着劃時代的意義。”

關於展子虔的故鄉,鄭爲在專著中說了一句:“董伯仁和展子虔往往並稱,實際‘一自河北,一自江南’,路遠迢迢。主要是因爲所畫品類造詣相同,都擅長臺閣、鞍馬畫,因而同入王室服務。”對於引文,鄭爲在小注中解釋說:“畫史對展子虔的籍貫說法不一。有的說是渤海人(山東信陽)(見《中國美術家名人辭典》),而《歷代名畫記》則曰‘一自江南’。唐釋彥悰《後畫錄》有‘宋展子虔’一條。亦以爲江南人”

村對面

看來鄭爲認爲把展子虔視爲江南人的說法較爲正確。早在唐初,李嗣真的《續畫品錄》中也持這種說法:“初,董與展同召入隋室,一自河北,一自江南,初見則輕,後乃頗採其意。”

李嗣真說董伯仁和展子虔一個來自河北、一個來自江南,兩地風俗差異大,故在繪畫風格也有很大差別,初次相見時他們彼此看不上對方的畫風,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後,彼此看到了對方的妙處所在,於是就能接受對方的意見。然而日本學者岡村繁在《歷代名畫記譯註》的註釋中卻說“一自河南”,也就是岡村繁認爲《歷代名畫記》中的江南可能是河南之訛。爲什麼要有這樣的猜測呢?岡村繁解釋說:“原文爲‘江南’。江南的話就與事實不相吻合了。”

然而展子虔的故里究竟是哪裏,歷史文獻未見記載。但我看到劉思智在《展子虔故里考證》一文中寫道:“‘展子虔,渤海人’,最早出現在1935年潘天壽先生所著的《中國繪畫史》中:‘展子虔,渤海人,歷北齊北周,入隋爲朝散大夫,帳內都督。’”

展家村村景

另外,我還看到1984年山東省惠民地區史志辦所編《惠民地區概況》,其中稱:“展子虔(?-?)今惠民縣何坊鄉展家村人,隋朝著名畫家。一生經歷北齊、北周和隋三個朝代,後人稱他是一位‘上繼六朝傳統,下開唐代畫風’的畫家。善畫人物、臺閣、山水畫。今存《遊春圖》爲我國傳世最古的山水畫。”而1987年出版的《惠民縣誌》中記載:“展子虔(約公元550年—618年),隋渤海郡(今惠民縣何坊鄉展家村)人。”

以上兩書都明確地點出展子虔故里爲惠民縣何坊鄉展家村,然而1993年出版的《惠民縣地民志》在介紹展家村時卻稱:“展家:位於鄉駐地何坊村北2公里。99戶,407人,漢族,耕地780畝。以農爲主,主產小麥、玉米、棉花。傳說,明永樂年間(公元1403年-1424年)展姓始祖(名失傳),由河北棗強縣遷此,建村展家。而據地方誌書記載,隋朝著名畫家展子虔的故里就是該村。據此,該村當系土著,其建村時間不晚於隋末。”

這裏稱展姓始祖是在明永樂年間才遷居到何坊鄉,然而展子虔卻是隋朝的人,這之間有着幾代的空白。而劉思智在《考證》一文中寫道:“惠民縣在明代初期曾爲武定州,清雍正十二年升爲武定府。然而,明代萬曆年間、嘉靖年間兩次編修《武定州志》,清代乾隆、光緒年間也有兩次編修《武定府志》,在這些州、府志中都有歷史人物記載,卻無展子虔的任何信息。”

關於展姓的來由,劉思智在《展子虔略考》一文中簡述道:“中國大陸的展姓來源有三個支脈:一是帝嚳時有展上公,得道,爲展姓之始;二是魯孝公之子公子展之後,公子展的孫子無駭以祖名展爲姓,稱爲展氏。無駭子名獲,字禽,因食採柳下,謐號‘惠’,故稱柳下惠,即‘和聖’展獲。山東、河南一帶的展姓多爲展獲之後裔;三是南北朝時北魏鮮卑族有輾遲氏,人中原後從漢姓,簡化爲展氏。”

展家小學

找到的竟然是一塊路牌

既然展姓來源有三個支脈,那麼展子虔屬於哪一支脈呢?劉思智在此文中未能給出答案:“現肥城市史志辦展廣植先生保存有較完整的《展氏家譜》,其爲歷史名人‘和聖’展獲及其後人的家族譜親,上起始祖展獲,下到當今87世衆孫。據展廣植先生介紹,該家譜自明初分爲許多分支記載,但自始祖至62世的內容是一致的。另據惠民縣展家村的老人們介紹,他們的始祖也是柳下惠,與肥城展氏屬於一個譜系,但該譜系中未見展子虔的任何新信息。其他展姓支脈未見有完整的族譜傳世,也讀無法考察有無展子虔的相關信息。看來展子虔的始祖爲展姓哪一支脈,也無從考證。”

而劉思智在兩文中均提及2013年展家村搞農村水利建設時,在該村展氏墓塋挖出兩塊墓誌,其在《考證》中寫道:“該墓碑正面的字跡最受損模糊,但墓碑上‘始祖由明初遷入此地’的記載卻清晰可見:‘明初,始祖椿與弟柏遷移山東武定府陽信縣城南之政德鄉……(該段字跡不清)祖居後莊,亦生子四人,樸實貽謀,代出素封……”(注:今惠民縣何坊鄉一帶,明清時期屬陽信縣政德鄉)。這就證明了《惠民縣地名志》中的記載,其‘明永樂年間,展姓始祖由河北棗強縣遷此,建村展家’的傳說是真實的。”

既然如此,展子虔的故里究竟在哪裏呢?看來這件事只能等待更多的出土發現,既然近代文獻上寫明展家村與展子虔有一定的關係,而我又查不到其他地有與展子虔 相關的紀念之物,故只能將展家村視爲尋訪目標。

剛纔走過之路

道路頂頭位置

2019年4月24日,乘齊魯書社小徐之車,在該社副總編劉玉林先生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展家村。在該村村口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塊新的刻石,於是立即請小徐停車,走過去仔細端詳。原來這是一塊功德榜,上面寫明:“展家村在街道辦、展家辦事處的指導下及全體村民的共同資助下,2015年成立集貿市場。爲感謝全體村民集資和捐款人員,作出貢獻的。特立此碑,永紀念。”底下詳列出村民捐款人名單,一眼望過去,幾十位捐款人竟然一律姓展。

路口旁的建築

見此讓我頗爲興奮,而後轉到此刻石的另一面,上面刻着“展家——展子虔故里”幾個大字。接下來則是展子虔的介紹,而後提到了此縣的沿革史,右下角則以線描的形式刻着一位古人,想來這應該是展家村人認定的展子虔形象。而畫像的左側則列明瞭2008年展家村修公路捐款人及捐款額,這些人名單中除兩位外,其他也均姓展。

展子虔路

我想在該村找到更多與展子虔有關的物證,而村內靜悄悄的看不到人影,偶然聽到旁邊的院落中有響動,走過去敲門,院內走出一位大媽,劉玉林問她此村是否還有與展子虔有關的遺蹟,大媽說村中沒有,但另一個村的路口上卻有。她的所言我聽不太懂,似乎聽到另一個村有一個標牌,而小徐則仔細問大媽如何能開到另一個村。大媽讓我們沿着村中的這條路一直向前開。

路口的另一側

出村回駛,走在路上看到一個院落,門柱上寫着“何坊鄉展家小學”。小學的大門上着鎖,向裏面喊了幾句“有人嗎?”未能聽到應答,只好繼續向前開行。路的頂頭是一丁字路口,正前方看到的是“棒棒堂幼教”,站在這裏探望一番,看不到大媽所說的標牌,而劉玉林一回身立即說道:“在這裏。”轉身視之,原來是路邊立着“展子虔路”的路牌。而剛纔我們走的那條路正是該路,雖然在此看不到與展子虔有關的其他遺蹟,但在路牌上看到了這位大畫家的名稱,還是覺得頗爲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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