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來源標題:世紀之交的幻想未來
蔡元培曾創作幻想小說《新年夢》。
清末著名畫報《點石齋畫報》中的漫畫《鐵人善走》《氣球破敵》《天上行舟》,這些作品都具有科學幻想的性質。
清末《月球殖民地小說》插圖
漫畫《夢中華大開世界》。
清末科幻作家徐念慈。
清末科幻作家徐念慈及其作品《新法螺先生譚》。
“公(恭)喜!公喜!新年了,到新世界了,真可喜!真可喜!”
夢,被叮噹鐘鳴與噼啪炮仗所驚醒,睜開眼睛,如今已經是新的一年。“恭喜新年”這句問候語,在每年這個時候都會被無數人不厭其煩地重複。雖然,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所謂新舊交替,不過是時鐘上的秒針走過了一個刻度。不過,對這位自號“中國一民”的三十多歲青年來說,這一聲“恭喜新年”所橫跨的卻並非僅僅一秒,而是整整六十年。除夕三十的一場大夢,竟讓他橫跨時空,循着新年鐘聲,來到六十年後的中國。
回想自己當初躺下時,心中還是滿腔憤憤。那天是1904年2月15日,是中國舊曆癸卯年的最後一天。年終正是盤點一年的時候,但回顧往昔,這位“中國一民”心中唯有酸澀痛楚。是年日俄戰爭爆發,竟以中國東北作爲戰場,而清廷政府卻對自家門前的外敵侵凌熟視無睹,反而宣佈局外中立,任由列強在中國土地上肆意蹂躪。麻木不仁的不止高高在上的權貴宰執,平民百姓同樣對迫在眉睫的國難危機置若罔聞。儘管日俄戰爭的警聞時時傳來,但商場裏,過年氣氛未有稍減,“還是討債的討債,求人的求人,祭神的祭神,喫酒的喫酒,忙個不了,連那看報紙都沒有工夫看了。”在平民大衆看來,比起國門內的熊熊戰火,眼前的除夕元旦,纔是“很大的節氣”,這讓這位容易衝動的“中國一民”怒不可遏。
或許正是對他這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的回應,新年夢境纔會特意爲他搭起通往六十年後未來的橋樑。在這六十年裏,中國的發展速度令人瞠目結舌,現實中遲遲遷延的議會迅速召開,集合各省公舉議員共同籌劃,對這個老大帝國進行了一次全方位的徹底改造。議會用強力刑罰對拒絕遵從新政的反動勢力進行肉體消滅,用報紙、小說和唱本等手段打造民衆愛國心理,同時建造的新型水底潛行艦和空中飛行艇在海空雙棲作戰,不僅將洶洶來犯的西洋列強兵艦化爲齏粉,更逼迫列強放棄在華勢力範圍,與中國訂立國際協約。戰後,在中國的倡導下,世界各國完全取消軍隊,建立世界軍,設立萬國公法裁判所,使“文明的事業達到極頂”。在夢的尾聲,由於世界和平已經實現,道德風俗更是臻於至善,因此五洲民衆召開世界大會,廢除了早已形同虛設的萬國公法裁判所和世界軍,成立了“勝自然會”,“大家協力的同自然爭,要叫雨晴寒暑都聽人類指使,更要排馭空氣,到星球上去殖民,這纔是地球上人類競爭心的歸宿呢。”
夢之所以爲夢,就在於它並非真實。夢中未來,自然也是虛幻出來的假想。但對這場“新年夢”的“造夢者”,36歲的蔡元培來說,它卻不僅僅是一個虛幻之夢,而是自己孜孜希冀在未來時空將會實現的理想世界。那個做了一場甲子大夢的“中國一民”,正是自號“孑民”的青年改革家的自寫小像。
可以想見現實中的蔡元培,在1904年2月17日寫下這篇幻想小說《新年夢》時的情景:窗外是大年初二喧囂歡騰的聲聲爆竹,掩過了東北凍原上日俄大戰的連天炮火;窗內則是端坐冰冷屋中奮筆疾書的作者,“右手凍瘡潰裂,腫得好似饅頭一般”,卻只能“套了一雙半露指的手套,將左手放在大衣口袋裏取暖”。國民麻木冷漠,四面天寒地凍,但他本人胸中卻豪情熾熱,在筆下的“新年夢”中穿越時空,來到未來,擘畫一場除舊佈新的變革大業。
夢中理想國
未來狂想曲
夢的魅力正在於此,它可以化現實中的不可能爲可能。從某種程度上說,蔡元培的《新年夢》當然是在追逐一箇中國古老的夢遊文學傳統。從牛僧孺《玄怪錄》中古元之夢入仙鄉的和神國,到沈既濟《枕中記》裏道破人世滄桑的黃粱一夢。以夢爲質料,跨越時空,構建理想世界的小說傳奇所在多有。但蔡元培《新年夢》的特殊之處在於,他的夢中世界並非如仙山桃源一般虛無縹緲,而是投射於基於現實發展的未來。如果說古代夢遊小說中的夢是一座通往異界的橋樑,那麼蔡元培《新年夢》中的夢則是一臺穿越時空的時光機器。
夢的目的不是消極避世,而是積極地面向未來,這是身處晚清的知識分子發現夢的一種新功能。饒富意味的是,夢的這一功能的發明者,卻是一本資質平平的美國幻想小說,愛德華·貝拉米(EdwardBellamy)的《百年一覺》(LookingBackward)。這本講述一位波斯尼亞青年沉睡113年後,在2000年醒來,發現社會主義理想國已經建立的小說,於1891年被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在《萬國公報》上譯介連載後,引起中國知識界一片震盪。1894年,單行本《百年一夢》由廣學會出版刊行,更是成爲一時熱銷著作,不斷再版。梁啓超在《西學讀書法》中介紹這本書以“小說家言,懸揣地球百年以後之情形,中頗有與禮運大同之義相合者,可謂奇聞矣。”另一位名叫孫寶瑄的讀者,在讀過這本介紹公元兩千年的未來世界的著作後,想到“今尚千八百九十七年也,爲之舞蹈,爲之神移”。
晚清知識分子捕獲到幻想小說的密鑰之一,它不僅可以完全憑幻想創造整個世界,更可以讓讀者在閱讀時將幻想當作現實。現實在一端,幻想在另一端,而幻想文學則將兩者連成一線。在這本書的刺激之下,中國古代的夢遊文學傳統重新披掛上陣,被賦予指引國家未來的重任。
與《新年夢》幾乎同時出爐的另一部幻想小說《癡人說夢記》,書如其名,同樣是以夢爲線索。在全書最後,作者描繪了一幅不亞於蔡元培《新年夢》的未來夢境,甚至更加逼真細膩。夢遊者稽老古夢見自己在上海登岸,發現“那些外國字的洋房,都換了中國字。那街上站的紅頭巡捕不見了,都是中國的巡警兵。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鐵路造得那般的快,據人說,中國十八省統統把鐵路造成了,各處可以去得”。在車站,一個拿旗子的人告訴他“本國如今大好了,各處設了專門學堂,造就出無數人才”。在他的家鄉,作者虛構的象徵國人民智未開的愚村裏,也添設了無數學堂,學童們各個手拿《申報》閱讀,天文地理知識比過去冬烘學究勝出百倍。京城裏灰土揚長的環境早已不見,“極乾淨的馬路”上“馬車、電氣車滿街都是”,甚至還鋪設了“兩層馬路”的立交橋。當這位已經眼花繚亂的夢遊者被數百艘飄揚黃龍旗的兵艦炮聲嚇醒之後,他的朋友大笑一聲對他說:“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局”。
1910年,陸士諤的《新中國》同樣也是大夢一場。與蔡元培一樣,這場夢同樣起源於新年的爆竹聲中——搞不好陸士諤的這本小說就是蔡元培《新年夢》的擴寫版,只是蔡元培一夢六十年,而陸士諤則將中國的變革之夢縮短在四十年裏。當他睜開眼睛,翻開眼前的報紙時,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身處令人憋屈氣悶的宣統二年,而是來到令人精神抖擻的“大清宣統四十三年正月十五,西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七號”。漫步四十年後的上海,昔日擁滿商鋪的洋貨已經全部被國貨取代,這一切都是因爲國人在償還鉅額外債的壓力下所凝聚起的愛國心,終於戰勝了在中國佔統治地位的外國資本。
學成歸來的留學生,又在宣統五年(1913年)發現了巨量金、銀、銅、鐵、煤礦藏,已經長大成人的宣統皇帝也是有道明君,宣佈裁革所有釐卡雜稅,以紓民困。給整個國家帶來真正劇變的是,三年後國會的按時召開。隨後,一如《新年夢》裏所規劃的那樣,收回租界,發展海軍,唯一與《新年夢》不同的是,西洋列強並未因中國對外的強硬態度而發起挑釁,因爲僅僅是看到中國艦船的規模,就已經讓這些西方列強失魂喪膽,“一等巡洋艦八十五艘,二等巡洋艦六十二艘,戰鬥艦八十艘,驅逐艦一百艘,魚雷艇七百艘,合併攏來共有一千艘。以噸數計算起來,共有三十二億六萬九千八百七十四噸,海軍力爲全地球第一”。對今天的中國讀者來說,這則新年大夢中最引人矚目的新中國未來預言便是在上海開辦的萬國博覽會。只是在陸士諤的設定中,這場世博會的召開時間是宣統二十三年,也就是1931年,這一年,現實的中國則爆發了日本侵佔東三省的“九一八”事變。
誠然,當這些興奮的造夢者放下手中筆,環顧四周,就會發現自己身處的時代不啻一場噩夢。鴉片戰爭、甲午海戰,庚子國變、辛丑條約,失敗接二連三,領土日削月割,朝堂文恬武嬉,官員顢頇守舊,國民麻木不仁。身處亡國季世的憂患感,無時無刻不在侵擾着自詡救國濟世爲任的知識分子敏感的玻璃心。但恰如糞肥足以滋養樹木繁茂結果,清末腐朽污濁的土地也爲滋養幻想提供了用之不竭的肥料:恐懼、冒險、掙扎、悲傷、絕望、死亡、重生、信念、希望,以及絕處求生時所爆發出的強烈的樂觀主義——所有這一切都在晚清的幻想小說中以豐富奇麗的色彩與質感呈現出來,有誰能抵禦這夢的誘惑呢?
科學即法術
師夷長技以制夷
夢不僅可以通向未來,同樣也可以重返過去,創造歷史。不妨將時間的指針從末造季世的晚清時代,撥回到如日中天的康乾盛世。那時正是善用權術的雍正帝即位之初,西北的羅卜藏丹津卻伺機發動叛亂,意欲侵佔西藏。於是,皇帝派出心腹大將年羹堯與嶽鍾琪率軍征討。至此,是史書明載的真實歷史。但戰爭,正是滋養史詩傳奇的土壤。虛幻想象很難不插足其中,將殘酷的戰場肉搏血拼,裝點成適合在街頭巷尾茶館書坊講述的傳奇故事。於是,這部名爲《年大將軍平西傳》的傳奇小說應運而出,無甚稀奇。但這部書並非誕生於年羹堯西征之後不久,而是在康乾盛世過去一個半世紀後的1899年。考慮到四年前中國在甲午海戰中折戟慘敗,戊戌年的變法改革又以血流滿地而告終,而成爲衆怒所歸的腐朽朝廷,則試圖將民衆對朝堂的不滿禍水西引,大力煽動仇洋排外情緒。因此,此時誕生這樣一部回顧往昔中國盛世,行軍打仗所向披靡的小說,不啻一針刺激心神的興奮劑。
但這部小說最饒富意味之處,在於其中出場的一個重要角色南國泰。這位南國泰乃是清初來華的西洋傳教士南懷仁之子,頗有乃父遺風,善於運用西洋機械原理,發明出諸如昇天球、地行船、借火鏡之類的清代“黑科技”武器,協助年羹堯平定叛亂,戰功赫赫。書中掌握西方先進科技武器的不止南國泰一人,還有一位西藏定禪老僧轉世投胎的更生童子。這位更生童子爲求破敵之道,遠赴歐羅巴瑞典國,鑽研電學,煉成一條電氣鞭,“祭煉起來,迅如雷,捷如電,遇着些小使能喪命,就是鐵漢金剮、菩薩羅漢見着這電氣鞭,也無有不壞的”。不僅如此,敵方陣營中也有一位精通西洋化學的奇士安慶子,他的法寶是在山中煉成的“鏹水”,也就是濃硫酸。這濃硫酸作爲武器同樣威力無窮,哪怕對方是仙人下凡,對陣時被潑上些許,也要中傷逃命。
西洋黑科技被運用於中國傳統戰爭小說中,着實令人瞠目結舌。但它也並非憑空幻想,而是其來有自。早在五十年前,一部家喻戶曉的傳奇小說《蕩寇志》(1847年),就已經將西洋科技摻雜其中。這部小說以《水滸傳》爲基礎,卻反其道而行之,將水滸好漢全部描寫成叛亂逆賊,最後被忠臣義士盡數剿滅。在逆賊宋江陣營中,有一位智力不下吳用的洋軍師白爾瓦罕。根據小說所述,白爾瓦罕乃是西洋淵渠國人,生長澳門,精通軍械發明之術,原本想投效大宋朝廷,卻被奸臣陷害,無奈投奔梁山。他所製造的奔雷車、沉螺舟,直可以視爲現代戰爭中坦克和潛水艇的鼻祖。在南國泰的身上,時時可以看到《蕩寇志》中洋軍師前輩的影子。
洋人既爲所用,他們掌握的西洋科技也被納入到中國傳奇小說之中,也就順理成章。但《年大將軍平西傳》最具有時代性的一點,恰恰是它最荒誕的一面。儘管書中南國泰發明的種種西洋黑科技在戰爭中大顯神威,但本質上,這部小說其實是一部神怪小說。小說中南國泰的同袍戰友癩殘、佛印都是仙道中人,善使法術,那位在戰場上大潑硫酸的敵手安慶子也是修道之士。輔助叛亂頭目葛爾丹的十二名術士,乃是雪山老祖手下,隨身攜帶法寶,也是宛如經典神怪小說《封神演義》裏剽竊來的宇宙杯、日月鏡、陰陽盆、乾坤瓶之類。與電力科學研製法寶電力鞭對仗的胭脂巾,竟然是月經穢布煉成。
科學即法術。在晚清時人眼中,科學無異於法術的具象化,只不過時而它可以爲我所用,與仙術同流,時而它助力叛軍,成爲邪道妖術。這類將科學視同法術的科幻觀念,恐怕亦唯中國獨有。但法術與科學之間的共存並不可能久長,一如西洋17世紀以降的科學時代逐漸驅散宗教與魔法的陰霾,在中國,科學與法術的衝突也不可能僅僅停留在一部戰爭題材的幻想小說裏。《年大將軍平西傳》刊行於世的一年後,以仇洋排外爲口號的義和團運動終於發展成爲劇烈的暴力衝突。
意味深長的是,小說有時比現實更清醒。在《年大將軍平西傳》中,是西洋科學的電氣鞭戰勝了中國法術煉造的胭脂巾。這多少承認了虛無縹緲的神怪法術,在蒸蒸日上的科學麪前不得不俯首認輸。
大同幻夢
洗腦造人的烏托邦
挾幻想之力,中國人不僅可以乘氣球飛行天空,更可以航向宇宙。法螺先生就是航向太空的第一名中國人,當然,這一切只能發生在幻想小說裏。在這部由徐念慈根據德國諷刺作家比爾格(G·A·Burger)經典名作《法螺先生譚》(今譯《吹牛大王歷險記》)仿寫的小說《新法螺先生譚》中,法螺先生在高山上,被星球之間的吸力交互作用形成的大風吹得形神分離,卻由此領悟到靈魂發光的新興科學的真諦。儘管法螺先生高舉靈魂巨光遍照中國,意欲喚醒國人,卻只看到國人“無一不噓氣如雲,鼾聲如雷,長夜漫漫,夢魂顛倒”,只有一小部分未睡之國民,“亦在銷金帳中,抱其金蓮塵瘦,玉體橫陳之夫人,切切私語,而置刺眼之光明於不顧。”
滿腔怒火的法螺先生,形神再次分裂,靈魂的四分之一和軀殼留在了地球上,而剩餘的四分之三靈魂則飛向太空。在與月亮撞擊彈射出去後,他的靈魂飛越五大星系之間,在水星上,他目睹了一場造人術的奇觀:
“餘過時,見有二三人,系一頭髮斑白,背屈齒禿之老人於木架,老人眼閉口合,若已死者然。從其頂上鑿一大穴,將其腦汁,用匙取出;旁立一人,手持一器,器中盛滿流質,色白若乳,熱氣蒸騰。既取畢,又用漏斗形玻管,插入頂孔,便將器內流質傾入,甫傾入,而老人已目張口開,手動足搖,若欲脫縶而逃者,迨既傾畢,用線縫合傷口。”
從文字描述上看,這段開顱換腦手術着實令人瞠目而又戰慄。但對旁觀這一場景的法螺先生來說,卻收穫驚喜。晚清時代,傳統中醫提倡的心主說,已經被西洋現代科學的腦主說所代替。人們相信“人之生存運動思想,無一不借腦藏”。因此常葆青春的祕訣,就是保持大腦的年輕活力。這一觀念經由晚清報刊上醫學廣告的宣傳鼓吹,更是讓民衆入心入腦,心甘情願地被一種名爲“艾羅補腦汁”的所謂補腦神藥騙得意亂神迷。法螺先生深信,倘若自己習得水星換腦之術,必能“將龍鍾之老翁而改造一雄壯之少年”,“不獨彼出賣艾羅補腦汁之公司,將立刻閉門,即我國深染惡習之老頑固,亦將代爲洗髓伐毛,一新其面目也”。
製造新國民,乃是20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主題。對他們而言,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乃是不二真理。老大帝國中頭腦老朽的民衆必須更新再造,不然必定會在世界競爭中遭到淘汰。究竟該如何洗腦才能讓民衆返老還童?新的腦汁究竟是何成分?徐念慈雖然在《新法螺先生譚》中並未明確提及,但揆諸時世,答案不難找到,那就是所謂“文明”。
放眼20世紀初中國的幻想小說,以文明爲名所進行的國民性改造實驗層出不窮。蔡元培的《新年夢》裏採用的仍然是創辦報刊雜誌、改良戲劇、演說宣講的常規模式,但在更具奇幻色彩的《新石頭記》中,凡是進入“文明境界”中的都要由醫生在隔壁房間用“測驗質鏡”檢驗過,“倘是性質文明的,便招留在此;若驗得性質帶點野蠻,便要送他到改良性質所去,等醫生把他性質改良了,再行招待”。文明境界中更有一種“製造聰明散”,但這種藥散只能給文明人食用,以增長“腦筋”,至於那些被文明人視爲低劣種族的紅、黑、棕人種,是決不能給他們食用的,同樣是增長腦筋,文明人可以增加文明程度,而野蠻人則只會“助長野蠻”。這類野蠻到底的人物,已經無可救藥,只能讓其死亡,以減少世界的野蠻含量。
至於那種使野蠻老朽化爲文明少年的洗腦神藥,儘管法螺先生不慎錯過,但另一部小說中卻已然技術成熟,推廣使用。這部名爲《女媧石》的小說,可謂晚清科幻小說中的另類,在以男性爲主角的小說叢林中一枝獨秀,整篇講述一羣激進的女權主義者“花血黨”如何用高科技手段武裝女界,進而改造中國。在這個外表是妓院內裏卻是高科技王國的女權文明世界中,洗腦和暗殺是文明改造的兩大手段。對那些冥頑不靈的貪官權貴,花血黨假扮成侍妾妓女潛伏身旁,伺機暗殺,“同時刺死督撫州縣三百餘人”。另一面,則是開設“洗腦院”,對那些愚昧中毒已深的人進行洗腦:“如腦筋爲利祿所薰壞者,俺用綠氣將他漂白,頃刻之間,再復元質。又如我國人民想望金銀,其腦因感,遂定堅質。俺用黃水將他熔解,再用磷質將他洗濯……”爲了解決徹底絕欲造成的人口繁衍問題,花血黨的科學家們特意發明出試管嬰兒之法,這一科幻創想比1978年全球第一名試管嬰兒的誕生早了70年,只是它的用途不是爲了讓不孕夫妻享受親子溫情,而是爲了改造國民的女權革命。
在20世紀初的幻想烏托邦中,基本的人性被牢牢桎梏在強制執行的道德規範之中,直到每個人都被洗腦再造,變成符合這個文明烏托邦的少年國民,纔算拿到進入文明中國的憑證。在蔡元培幻想的“文明事業達到極頂”的烏托邦裏,甚至個人的名字都被消滅掉了,“那時候沒有什麼姓名,都用號數編的”——這幾乎就是17年後,俄國作家扎米亞京撰寫的歹託邦經典《我們》中“聯衆國”的初稿。
然而,這畢竟是夢,是作者在除夕之夜昏昏入睡夢中的未來。現實屬於每一個地球上的人,而幻想則屬於自己。縱使它落於紙端,形諸文字,但在它找到通往現實的途徑之前,仍然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夢。在那個國運蜩螳的暗夜撫慰着一顆顆焦慮的心靈,讓人們相信腐朽中會孵化出神奇,暗夜中孕育着光明。儘管夢總要醒來,就像那位“中國一民”被夢中宣告新世界的鐘聲驚醒時的滿心快意——他已在夢中看到了未來。“所以在這個黑暗世界,還要說道:公喜!公喜!新年了,到新世界了。”
撰文/新京報記者李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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