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文

當前世界的問題,不在“少”,而在於“多”。

太多的新聞,太多的好書,太多的選擇,太多的社交媒體對話,充斥我們的感觀世界。這個時候,稀缺的是什麼?不是外在事物,而是我們的注意力和判斷力。

正是因爲我們深陷如此之多的信息之中,我們更需要更系統的解決方法。如何解決?需要智慧,也可以說,需要模型思維。

學者斯科特·佩奇在《模型思維》一書中指出,人類的智慧層次可以分爲四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數據。所謂數據,就是沒有編碼的萬事萬物,即虛擬世界中的0和1的代碼,各種網頁鏈接,你手機閃過的一個個屏幕,也可以是現實生活的事件,比如生老病死,陰晴圓缺。

第二個層次是信息。將數據命名以及分類,就是信息。比如落在你身上的雨是數據,全國的降水量是信息。

第三個層次是知識。柏拉圖將知識定義爲“合理的真實信念”,而佩奇則定義知識是對各種關係的理解,比如相關關係、因果關係,邏輯關係等等。當知識組織了信息,就呈現爲模型,比如地震預測模型、解釋市場競爭等等。

最高層次也就是第四個層次,是智慧。佩奇認爲智慧就是識別和應用相關知識的能力。

可以看出,人類智慧分類既是科學的,也是哲學的。這個分類其實受到詩人艾略特的啓發。艾略特曾經這樣寫過:“我們迷失於知識中的智慧在哪裏?我們迷失於信息中的知識在哪裏?”對於現代人來說,我們首先需要追問的是“我們迷失於數據中的信息”。

佩奇認爲,智慧在運用中,往往就體現在選擇正確的知識和模型。這就引出了模型的概念,模型就是對於現實的簡化。除此之外,模型也可以是類比,甚至是虛擬世界。

佩奇總結了模型的七大用途:推理,識別條件並推斷邏輯含義;解釋,爲經驗現象提供解釋;設計,選擇制度、政策和規則的特徵;溝通,將知識與理解聯繫起來;行動,指導政策選擇和戰略行動;預測,對未來和未知現象進行數值和分類預測;最後是探索,分析探索各種可能性和假說。

這些用途首字母鏈接起來,就是“紅色披風”的縮略詞——這個巧合,也許是一個隱喻,多模型思維可以給予人類強大的力量,猶如童話世界中有魔力的超人紅披風,。

你聽到模型,不要都以爲和一板一眼的數學公式有關,其實不然。不少模型的理念,已經內化爲我們日常思考方式的一部分,甚至我們日夜用在決策中而不自知,比如“需求定理”“二八定理”“馬太效應”“正反饋”“長尾定理”等等,就是不同模型。

最典型的,《模型思維》舉了個案例。像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冰島貨幣出現急劇貶值,金融市場感到很恐慌,因爲之前不久席捲全球的美國住房按揭導致的金融危機剛剛消停。如果你是一個大型跨國公司的財務主管,你應該怎麼辦?冰島國內生產總值就是120億美元,相當於麥當勞6月收入,放在美國,就是一個城市的體量。因此從供需模型出發,很簡單可以判斷,這事不大,該幹嘛幹嘛。判斷邏輯也很清晰,事後看來也很正確。

很類似的,就像非典以及新冠疫情這樣的衝擊,身在其中大家都會惶恐,經濟衝擊會有多大?作爲投資者,知道消息後,是不是要賣出?如果理性折算一下,如果不是最直接的行業,那麼對於大部分公司而言,疫情會影響一兩個季度的收入。短期看來不少,但放在公司的長期視野中,對於公司甚至經濟的基本面不會有大的動搖,都是短期衝擊,不會帶來根本性的改變。

但是,這些看來簡單的判斷背後,這也是體現了多種模型思維——因爲在那麼多模型中,你需要選取正確的信息以及正確的模型。

對比之下,國內有很多教導模型思維的書和課程,往往教一些具體的模型,其實這不是關鍵,因爲任何模型的運用都有前提,如果僅僅爲了模型而模型,只是學會了皮毛。

模型思維的關鍵,關鍵是理解模型的本質,懂得如何選擇模型,比懂得模型細節更重要,要有多模型思維,切忌用單一模型解釋解決一切問題。

奧卡姆剃刀原則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但是這句話其實有下文,愛因斯坦就進一步強調過,“事情應該力求儘可能簡單,但是不可過於簡單化”。佩奇提醒我們,模型有三個特徵:第一他們都是簡化的,因爲必須剝離不必要細節;第二,模型都是形式化的,需要有精確定義;最後,所有模型都是錯誤的。

你要注意,佩奇列舉了很多模型,從正態分佈到冪律分佈,從線性模型到非線性模型,從網絡模型到廣播模型等等。這些模型彼此之間甚至存在矛盾。關於該如何運用理解?他反覆強調的是多種模型思維,而不是僅僅模型思維。這意味着,我們面臨多種模型,一方面應該選擇最合適的模型去思考,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試着從不同模型去看問題,這讓我們可以更好理解解決問題。

比如不平等這個問題,說起貧富差距階層固化,大家都很不滿意,但如何看待如何解決?如果深入瞭解這個問題,你會發現模型不同,起因大家看法不一樣,結論就不同。

如果按照一派經濟學家的看法,應該進行減稅,這樣經濟會繁榮,稅收總額也會增加,窮人也會受益,但是事實上這個結論存在前提。如果按照法國經濟學皮凱蒂的說法,資產回報率永遠大於經濟增長率,那麼應該給富人加資產稅。可是他的模型中也有問題,那就是假定富人的孩子都可以永遠明智地投資。如果我們從社會正反饋模型去看收入分配,會發現在社交網絡中,更多的人際聯繫增加社會影響,富人在這方面擁有的先發優勢可能使得他們更富裕。從類似模型可以看出,有社交網絡優勢的人,在今天可能會獲得更多回報,這也可以解釋網紅和硅谷富豪的出現。

這些年,美國CEO的薪酬提升很大,是普通工人的300倍,這是爲什麼?從空間投票模型看,你可以發現美國董事委員會中多數都是別家公司的CEO,他們有激勵去提高別的CEO的薪酬。再深入一點,如果你從技術變革的模型去審視,角度也不同。從收入最高的400個美國人來看,最頂層這些人的收入主要來自新技術、大衆零售和金融行業。這三個行業有什麼特別?它們都可以快速擴展,這就造成贏家通喫的局面。

由此可見,不平等的原因很多,解決思路也不同。不同模型,有不同結果,只有通過這些模型彼此對照,我們才能理解真實世界,而不是坐井觀天,真正做到讓智慧入世。你看,只用一個模型包打天下,不僅不正確,而且可能有災難性結果。

對比之下,思考一下公共政策,會發現不少真實場景,其實需要多種模型。車多就限流,房價漲就管制,口罩難買就罰款,這其實就是直覺或者單一模型思維的結果,那就是抑制需求。對應的反對意見中,如果覺得所有的東西都稀缺,解決思路是以漲價應對一切,這其實也是另一種簡單思維。兩種思維都不能說完美,是隻用一種模型思考的結果。

善於多種模型思維,意味着真正的智慧。世人都知道巴菲特是股神,但是巴菲特的合夥人查理·芒格的智慧更讓人佩服。芒格一直提倡多種模型思維,而且主張將模型和經驗結合,“要想成爲一個有智慧的人,你必須擁有多個模型。而且,你必須將你的經驗,無論間接的,還是直接的,都放在構成這些模型的網格上”。

據說,在19世紀英國小說家簡·奧斯丁的年代,如果要誇獎一個年輕人,人們會說這是一個擁有很多信息的年輕人。在今天,大家大概率不會這樣說,但可能會說有很多知識的年輕人。不過,你想過沒有,僅僅擁有知識,在大數據的今天,可能已經不夠了,你可能需要說,這是一個有智慧的人,或者這是一個模型思維的人。

所以,當別人談論信息爆炸或者知識焦慮的時候,也許只是他們缺乏模型思維的結果——僅僅沉湎各種知識信息甚至數據中,沒有學習通過模型,將各類知識信息數據整合,化繁爲簡。而所謂模型思維,其實是多種模型的綜合思維,這種本質上就是一種複雜思維——承認這個世界的複雜,用開放的心態,用不同模型去簡化,再儘可能還原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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