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出現是被武力征服的土著對印度教和雅利安人統治的精神反抗,體現了非雅利安人對失去原來身份、變身低種姓階層的集體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中包含着被武力征服的挫敗感以及伴隨而來的絕望感。佛教應運而生並吸引了低種姓階層的信衆,因此也是全民——土著種族——信仰的宗教。

【本文爲作者峻聲向察網的獨家投稿】

宗教由人類社會早期的神話和祭祀演變而來,植根於人類先民對主宰生死、統馭自然界的神祕力量的敬畏。到了古典文明時期,距今約2600年,印度發展出了印度教和佛教,同時期的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發展出了道教。稍後,距今約2100年,作爲姊妹文明的希臘和羅馬發展出了基督教。在這些古典文明中,印度和希臘羅馬的宗教都面向上帝(神)和天堂。上帝是人格化的神,創造了世界和人類。天堂則是上帝爲人類安排的幸福完美之地。譬如印度的婆羅門教(即印度教)有三個主神:梵天、毗溼奴和溼婆。而羅馬的基督教則只有一個上帝,叫耶和華。他們都是各自社會里全民信仰的神祇。耶和華創造的伊甸園就是人類的天堂。佛教的教義裏本無上帝,但是後世的信衆把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奉爲上帝。而中國雖然也有創造萬物和人類的神話以及與之相對應的神——盤古和女媧,但是始終停留在神話階段,沒有進一步發展成崇拜盤古和女媧或其他神祇的宗教。中國本土發展成宗教的是道教,但是道教並不崇拜創造萬物和人類的神,追求的是凡人經過修煉得道成爲長生不老的神仙。道教也沒有像印度教、基督教或佛教那樣擁有衆多的信徒。道教起初只流行於君王等的上層社會,東漢時流入民間,但仍限於一小部分人。在中國,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全民信奉的是儒家學說。儘管後世有稱儒家爲儒教,但儒家不是宗教。儒家學說裏既沒有神,也沒有天堂,只是世俗的政治道德哲學。爲什麼中國沒有像其它古典文明一樣,產生全民信仰的、面向上帝和天堂的宗教呢?

如果只看到宗教的共性——即都崇拜超越自然的神祕力量——那就不能理解宗教之間的區別,也就不能回答這一問題。只有瞭解了各個宗教的特殊性,即這些不同的宗教是如何產生的,答案便會一目瞭然。

印度教和佛教

公元前1500年左右,來自歐亞大草原的雅利安(Aryans)的一些部落經伊朗高原,一小羣一小羣侵入印度河流域。當地居住着從事農業的土著部落,人數衆多。但是雅利安人擁有馬拉戰車的優勢,他們花了一千多年征服了人數數倍於己的土著,在印度河流域以部落和邦國的形式定居下來,並且從畜牧轉爲農耕。

雅利安人帶來了自己的文字——梵文,還在一路遷徙的途中創作了《吠陀》等史詩。土著的民族比較多樣,沒有留下任何文字,更不用說統一的文字了。雅利安人帶來的梵文成爲印度的文字,幫助了雅利安人建立起相對於土著在文化和宗教上的優勢地位。

梵文寫成的史詩中記載了雅利安人最初崇拜的遊牧部落神,轉爲從事農業後出現了新的神,甚至採用了土著的農業神,由此形成的印度教是多神崇拜的宗教。大大小小的神,不計其數,各司其職。其中有三位與農業有關的主神:創造之神梵天,守護之神毗溼奴,毀滅和再生之神溼婆。

作爲高加索人種的一支,雅利安人長着白皮膚,藍眼睛。他們對自己的體態特徵具有強烈的優越感,鄙視被他們征服的土著,用身材矮小,膚色黯黑,沒有鼻子等詞彙來描述他們。史詩《吠陀》中把土著稱爲“達塞”,意爲奴隸。土著包擴多種人種,主要有德拉維達人(Dravidian),澳大利亞人(Australoid)等。早期的雅利安社會有武士貴族,祭司和平民三大等級,還沒有形成世襲職業。爲了阻止與土著混合,保持自己的種族純潔,雅利安人在原先的三大等級基礎上建立起種姓等級制度。梵文中的種姓一詞——瓦爾納——意即膚色。所以種姓制度是依據膚色的等級制度。這一制度包括四大種姓。前三個種姓等級與雅利安人從事的職業相連,依次爲:婆羅門(祭司),剎帝利(武士貴族)和吠舍(農民),第四種姓首陀羅則給予達塞人。四等種姓之外,還有一種叫賤民,只能從事不潔的行業,成爲不可接觸之人。所有的種姓等級都是世襲,不同種姓之間的通婚有着嚴格複雜的規定和限制。

婆羅門掌握的印度教認爲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當人的肉體死亡以後,靈魂會依附另一個肉體轉世,獲得再生。這樣的輪迴永無休止。轉世以後的生命是得到升遷還是貶低,則視該靈魂在前世的道德品行而定。

多神崇拜、種姓制度、轉世輪迴以及相關的社會法令,構成了印度教的基本組成部分。衆神管理着從宇宙到人世的一切事物,包括人的生死和靈魂轉世。維持着宇宙和塵世的一切秩序,包括種姓階層。掌握祭祀權力的婆羅門階層成功地把宗教定爲印度社會最重要的事務,進而將自己的種姓地位置於掌握政治和軍事權利的剎帝利種姓之上。爲了能永久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雅利安的上層種姓在武力征服土著之後,又通過宗教來收服土著的心,以使土著徹底放棄反抗的意志,遵循種姓制度,永久臣服於雅利安人的統治,世世代代甘願爲奴。從更深的層次看,印度教的產生也反映出雅利安人的集體危機感:面對人數數倍於己的土著,害怕自己的種族淹沒在人數衆多的土著之中。印度教因此而成爲雅利安人全民信仰的宗教,並且被強加於土著。雅利安人懷有的種族身份危機感促成了印度教成爲印度社會全民信仰的宗教。

大約在公元前800年,鐵器傳入印度。鐵製兵器極大地增加了戰爭的破壞性,對生命和財產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損害,因而對宗教的發展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此時印度次大陸上雅利安人和土著人的邦國林立,彼此間爭戰不止。公元前563年,佛教創始人喬答摩·悉達多出生於尼泊爾山區的一個貴族家庭,爲剎帝利種姓。他的家族屬於蒙古種族的釋迦部落,所以他又被稱爲釋迦牟尼,意爲釋迦族的聖者。作爲非雅利安人的蒙古人種,佛陀的家庭能成爲剎帝利種姓,說明種姓制度已經被非雅利安邦國和部落接受,非雅利安人邦國的統治者也能得到高種姓的地位。

年輕的釋迦牟尼親眼目睹了他所屬的小小的迦毗羅衛國遭受一個臨近大君主國的劫掠,他的釋迦族同胞遭到大規模屠殺。爲了擺脫心中的苦惱,他放棄繼承王位,捨棄優越的生活,作爲苦行者四處飄泊,冥思苦想濟世良方,據說達到了澈悟的境界,就此創立了佛教教義,被後世尊稱爲佛陀,意爲“覺悟者”。

釋迦牟尼試圖對印度教進行改革,以減輕低種姓非雅利安人的痛苦。他把痛苦歸咎於貪婪。基於印度教的因果報應和再生教義,釋迦牟尼重新詮釋了六道輪迴:每一個道對應於某幾種罪孽。人由於迷茫和慾望,犯下罪孽和過錯,轉世投生於相對應的道,即六道中的一個。經歷生死,受苦受難。人生就是受苦受難,這構成了佛教的最基本教義。在一個道里經歷一次生死並未結束苦難,還要轉到下一個道,也就是下一生,繼續受苦受難。這一生是下一生的因,也是前一生的果。人就在六道之間循環往復,生生死死,永無終結。這就是佛教的六道輪迴之說。如果僅限於此,佛教與印度教也就沒什麼大不同了。釋迦牟尼最終給世人提供了一個解脫之道——涅槃。涅槃就是脫離了生死、脫離了輪迴,不再受苦受難。涅槃是佛教的終極理想歸宿。但是,人必須通過修行擺脫迷茫,去除慾望,才能進入涅槃。釋迦牟尼就此給出了一整套教義,也即道德行爲哲學,勸誡世人停止殺戮,行善積德,清心寡慾,忍受苦難,作爲自己進入下一生以及最終進入涅槃的門票。

印度教宣稱婆羅門是統治整個宇宙的精神。佛教則拒絕優待婆羅門等高種姓階層,對信徒一視同仁,提倡衆生平等,不加種姓區別,以此作爲對種姓制度的反抗。印度教是征服者或者統治者的宗教,佛教則可以看作是被征服者或者被統治者的宗教。然而,在雅利安武力征服下的印度,釋迦牟尼沒有實際力量能夠改變種姓等級制度帶給社會的不公和壓迫,所以他只能把解除痛苦的希望引向現實世界之上的精神領域,從而爲受種姓制度壓迫而絕望的民衆留一線脫離苦難的希望,爲飽受創傷的心靈提供慰籍,也由此註定佛教的本質是避世主義的。

由於土著沒有自己的文字,最初的佛教教義是用梵文寫就的。釋迦牟尼的教義未能掙脫梵語以及吠陀所設置的語境——轉世輪迴。六道之間的等級差異幾乎是現實世界裏的種姓等級差異在精神世界裏的折射。這意味着佛教不但在現實世界層面擺脫不了印度教的種姓制度,在涉及人的最終歸宿的宗教精神層面也未能擺脫印度教的等級劃分。這不僅未能削弱種姓制度,反而進一步增強了印度教的權威。與印度教永不休止的輪迴轉世不同,釋迦牟尼的確給出了脫離苦難的希望——涅槃。但是釋迦牟尼的涅槃其實是寂滅,是生命進入沒有感覺的狀態,所以感覺不到苦難,但是也感覺不到幸福和快樂。佛陀其實是一個憤憤不平的絕望者,從現實中的無力反抗走向精神上否定一切快樂和幸福的存在。

佛教的出現是被武力征服的土著對印度教和雅利安人統治的精神反抗,體現了非雅利安人對失去原來身份、變身低種姓階層的集體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中包含着被武力征服的挫敗感以及伴隨而來的絕望感。佛教應運而生並吸引了低種姓階層的信衆,因此也是全民——土著種族——信仰的宗教。

佛陀的原始教義中不包括神,但是處於苦難之中的被征服者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希望得到拯救,渴望一個比征服他們的力量更爲強大的神來拯救他們脫離苦海。於是後來的信衆把佛陀奉爲佛教的主神。然而,佛陀提供的最終出路——涅槃——仍舊要借道印度教的種姓通道,未能擺脫印度教及其種姓制度主宰現實的無所不在的影響,這也暗示佛陀的神力不及婆羅門教的主神,因此,佛教並不能構成對印度教的真正挑戰。

佛教產生200年之後,由於孔雀王朝的第三任君主阿育王的推崇曾經興盛一時,影響超過了印度教。但是佛教並沒有就此被立爲國教,而是與婆羅門教(印度教)、蓍那教等其他宗教共存。公元600年之後,佛教在印度本土走向衰亡,雅利安人的印度教在吸收了佛教和蓍那教的部分教義後,重新成爲印度影響最大的的宗教。被征服者最終接受了征服者的宗教,表明印度土著不但被武力征服,在精神上也被征服,由此承受了種姓制度帶來的世所罕見的苦難。雖然隨着時間的推移,雅利安人最終並未能阻止極少部分土著向高種姓階層的晉升,但是,種姓制度卻在印度深深紮下了根。低種姓階層世世代代處於社會的底層,辛苦勞作,甘願忍受高種姓階層的種種盤剝壓迫,不圖改變此生的命運,只是期待用此生的苦難換取一個好的來世。他們的精神被限制在服從印度教的教義上,從而失去了對其它生活和文化方面的興趣和創造力。整個印度社會也因沉迷於宗教而在其他方面發展遲緩,時間彷彿停滯了。印度甚至連自身的歷史都懶得記載,因爲現世無意義,來世才重要。印度的很多歷史時段是一片混亂或空白,反而在希臘、中國和伊斯蘭的史書裏記載得更爲詳實。

佛教後來傳到亞洲的其它地區,包括中國,日本和東南亞,在完全不同於印度的社會結構裏紮下了根,由此成爲世界性宗教。本文將在後面論及中國時再作論述。

印度教和佛教的產生揭示了全民族的生存或者身份改變的危機感,或者對現實的絕望感催生了全民信仰的神(上帝)及其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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