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逆北、喵大大01 石破天驚的彈劾案
公元1893年3月,對於身爲湖廣總督的張之洞來說,註定是相當難熬的一個月。
因爲就在這個月12號,京師大理寺卿徐致祥上書彈劾張之洞的摺子,送到了光緒皇帝面前。
在大清,彈劾一名封疆大吏是算不得稀罕事。像都察院這種機構,“專掌風憲,以整頓綱紀爲職。凡政事得失、官方邪正,有關於國計民生之大利害者,皆得言之。”
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只要你做的事有害於國計民生,都能被彈劾。
有意思的是,這次站出來彈劾張之洞的人的身份是“大理寺卿”,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法院院長,正三品,一名省部級高官站出來彈劾另一名省部級高官,朝野震動,張之洞的官場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徐致祥彈劾張之洞的內容,主要四個方面:
1、怠慢政務,經常不聽下屬彙報工作,胡亂安排工作;
2、重要惡吏,點名批評一些昏庸鑽營的官員名字;
3、濫耗錢財,以辦理鐵路、鐵廠、開礦爲名,到處勒捐;
4、架設湖南電報線引起民憤。
對於愛面子的張香帥來說,這些指責有針對他自己做事風格的,有針對用人導向的,也有批評他搞大項目、大工程、亂收費的。這些事兒他可不願過多披露,而現在,不但包括自己舊時好友在內的官員們議論紛紛,就連皇帝本人都直接表達了對自己的懷疑與不滿。
徐致祥這次敢拍磚張之洞,必定有一定的“輿論基礎”。
如果說怠慢政務、重用惡劣這兩頂帽子是“普適性的”,那麼在興辦實業上耗資巨大而收效甚微,就絕對是戳中了張之洞的軟肋。

以張之洞創辦的最著名的漢陽鐵廠爲例,該廠共花去資金六百餘萬兩,按建廠之初的計劃,預計可以年產鐵六萬噸;張之洞在給李鴻章的信函中就說:“每年可出鐵三萬數千噸,以之鍊鋼,可得三萬噸。”然而直到1896年11月停產爲止,漢陽鐵廠實際只生產出生鐵5660噸,熟鐵110噸,鋼料1400噸,鐵拉成鋼條板1700噸。除了數量可憐,產品的品質也夠資格上三一五晚會。鐵廠運營中選址欠妥、技術長期滯後、管理有缺陷等問題多了,路透社都知道。
但你以爲搞大項目、大工程、多花點錢就是大罪過了?
圖樣圖森破。張之洞和幕僚交談時,也曾坦言自己辦鐵廠、架設電報線等爲開風氣,而非牟利。說白了,人家是響應國家的號召,走在時代的前列,主動出工出力做試驗。敢闖就要付出代價嘛,張之洞搞大項目成功了造福國家,失敗了權當積累寶貴經驗,他何罪之有。
況且,張之洞說的很明白,我不貪!只要搞工程項目的經費不往自己兜裏塞,你告我去啊?
翻一番張之洞的履歷其實很清楚,十六歲中順天府解元,同治二年(1863年)二十七歲中進士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編修,一直到光緒六年(1880 年)才外放擔任山西巡撫,也就是說張之洞作爲一名筆桿子長期在中央部委任職,沒有地方任職的經驗。
人家李鴻章當年40多歲的時候,已經是直隸總督、封疆大吏了,而張之洞43歲時,還只是一個翰林院侍讀的閒職。他能夠混跡官場,說白了就是靠他的理學文化修養,但會寫文章的人多了,大清朝的科舉考試錄用的官員,哪個人不會寫文章?
作爲一個筆桿子出身的官員,他更擅長的是舞文弄墨、揣摩上意,表態拍胸脯,真要真刀真槍去幹事業,未必比他天天罵得李鴻章等洋務派好多少。
02 光緒帝的難題
徐致祥敢在此時站出來彈劾張之洞,按照官場的遊戲規則,絕對不是一個人心血來潮,正義感爆棚,他的背後一定是一羣人,而且必定有地位相當高的大佬對張之洞心生不滿。
身爲皇帝的光緒心裏清楚。
攻擊張之洞的幾條意見虛虛實實,有攻擊個人作風問題的,也有攻擊經濟問題的,更有攻擊他引發羣體事件的。張之洞沒在基層幹過,當領導脾氣很大。自己不按時上下班,有時候幾天不睡覺,有時候幾個月不洗頭不理髮,有時候興致來了半夜點外賣,動不動就要給差評,杖責下人……
諸如此類的作風問題很多,社會上多有流傳。
這些其實在沒事兒的時候都不算個什麼事兒。杜月笙還說,人無癖好不能深交,張之洞這麼多的臭毛病,反倒顯得接地氣,不是那種一本正經又一肚子壞水的人。
徐致祥真正致命的攻擊還在於張之洞大搞工程項目,開礦辦廠,耗費巨大,覺得張之洞一定有經濟問題,要求朝廷對張之洞進行查辦。
光緒皇帝接到這個摺子也是心煩,張之洞畢竟是封疆大吏,朝廷裏一夥兒人要藉着皇帝之手收拾張之洞,他也覺得不好辦。張之洞畢竟是混跡官場多年的人物,早年得到慈禧太后賞識,在京城中是清流黨的領袖,到了地方又任職兩廣總督、湖廣總督這樣的要缺,還積極參與近代化的改革,怎麼看都是朝廷倚重的股肱之臣,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擼官”的。
張之洞是誰的人?朝野都知道,張之洞真正的“導師”是慈禧太后。
當年張之洞參加殿試,閱卷大臣認爲他的對策才氣逼人,有點出格,判爲三甲之末。戶部尚書寶鋆獨賞此才,將他提置二甲之首。到了慈禧那裏,大筆一勾,將第三、第四名對調,二甲之首的張之洞躍入一甲,成爲探花。慈禧太后這一筆,直接爲張之洞推開了封侯拜相的大門。張之洞也心知肚明自己是“太后”的人,從此對於慈禧太后感恩戴德,關鍵時刻總是站在“後黨”一邊。
光緒帝敢輕易處置張之洞嗎?萬一處置不好,張之洞能掀起什麼風浪誰到不好說。
這案子既不能交給徐致祥手裏去辦,也不能交給張之洞關係匪淺的李之藻、張之萬等“清流黨”大佬去辦。思慮再三,光緒皇帝做了一個特別有水平的決定,把徐彈劾張之洞的奏摺分抄給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瀚章,讓同樣段位的兩個封疆大吏去查張之洞的案子,劉坤一着重查張在湖廣任上的事情,李瀚章着重查張在兩廣任上的事情。
張之洞處於三面圍攻的境地,湖廣總督的至暗時刻來了。
03 劉坤一的決定
光緒皇帝把張之洞的命運交到了劉坤一、李瀚章手裏,同朝爲官,他們到底會如何辦這個案子?
他自己陳述對這件事的原則,光緒皇帝讓他查張之洞,身爲兩江總督的劉坤一畢竟是個“一把手”,軍政大事繫於一身,肯定沒工夫親自到武漢去調查張之洞。他只能派手底下的人作爲代表,到湖北一趟,一來了解下基本情況,二來也算對朝廷布置的工作有個交代。
劉坤一給派去調查張之洞的下屬定了個原則“公事只問是非”,具體的工程細節、經費花銷不是他應該管的範疇,說白了只要張之洞面上情況過得去,劉坤一沒打算爲難他。
政敵攻擊張之洞主要是好搞大工程、大項目、花銷無度,搞項目本來就是爲了出政績,試問哪個封疆大吏不希望出成績?哪個地方大員不去搞項目。如果人人揪着這點來興師問罪,保不齊劉坤一自己也會被人扣帽子。
所以,劉坤一對此時的張之洞更多的是同朝爲官,心心相惜:
煤、鐵爲中國開自有之利,立自強之基,無論如何,總應當辦。香帥勇於任事,力爲其難,若再從而苛求,實足寒任事者之心,以後國家事誰肯耽承?
張之洞搞的礦廠、鋼鐵廠對國計民生意義重大,幸虧有張之洞這樣有擔當的好官力排衆議做事,如果再給他穿小鞋、打小報告,這無疑傷了勇於任事的幹部的心,以後誰還願意挺身而出搞改革?
兩江總督的講話水平就是高,把張之洞貪污腐敗、瀆職亂作爲的問題,話鋒一轉變成了官場小人給勇於任事的好乾部穿小鞋的問題,這個反轉在情在理,不僅直指官場積弊,還給張之洞“高亮”顯示了。
劉坤一私下對張之洞的心腹透露,他對朝廷的回覆,“只就大處落墨”“若專就一事一物分析辨別,轉授人以指摘之端。”看看,畢竟是混在官場最高層的人,連幫張之洞“過關”的策略都想好了,隔着紙張都能感覺到劉坤一在拍胸脯,“決不令香帥有爲難處。”
於是,本來光緒皇帝是要劉坤一查辦張之洞的,結果劉坤一處處體諒張之洞的爲難之處,同爲地方大員,處處維護張之洞,替張之洞遮風擋雨。
你說劉坤一在徇私枉法吧,他講的也確實句句在理。爲官一方要做事、要改革,肯定要得罪利益集團,揪住一些小問題大做文章,搞工程到底是爲了自己出政績,還是爲了發展地方經濟,都可以說道說道。
張之洞至少不是個庸官,不是坐在湖廣總督的位置上,天天開會、簽字、念稿、出席活動,他確實是想有所作爲。
但皇帝交代的案件總要有個結果,朝廷裏一幫人鉚足了勁兒要打倒張之洞,如果查辦的結果是張之洞一點問題都沒有,幕後那幫人面子上也掛不住。
張之洞同意承認自己在用人方面不察,但是把罪責一股腦推到下屬趙鳳昌頭上。趙在當時尚屬無名小卒,又有誰會去多關注他的升降?而趙替領導承擔罪責,因此反而備受香帥器重,調離湖北,另有重用。(辛亥革命後南北議和就是在趙鳳昌的撮合下達成的。)
04 張之洞
於是,整個事件有了戲劇化的反轉。
本來徐致祥一夥人是要以“貪慕虛榮,大搞面子工程”的名義來攻擊張之洞的,而經過有關部門的一番調查之後,張之洞只是在用人上有小瑕疵,而更加鞏固了他作爲改革先鋒、洋務運動支柱之一的形象。
張之洞難道真的沒有什麼問題?這事還真不好說

梁啓超跟張之洞有過節,維新變法之前兩人走得很近,但當慈禧太后表明態度後,張之洞成了堅定的反對“戊戌變法”的一派。
梁啓超在《李鴻章傳》中點評清末從洋務到新政的諸位封疆大吏: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和袁世凱,這些人都是當時中國政治舞臺上的中心人物,絕非流俗之輩。
其中,梁啓超比較李鴻章與張之洞:“十年以來,與李齊名者,張之洞也,但張何以能望李之肩背!李鴻章實踐之人也,張之洞浮華之人也;李鴻章最不好名,張之洞最好名;李鴻章不好名,故肯任勞怨,張之洞好名,故常趨巧利。張之洞虛驕狹隘,殘忍苛察,較之李鴻章有常識有大肚量,相去何止雲霄也!
說來說去,梁啓超也只是罵張之洞太好名了。
但李鴻章在世的時候,一門顯貴(推薦一篇文章:丨李鴻章如何編織一張通天關係網?),而張之洞家族有什麼呢?
張之洞的幕僚、晚清名士辜鴻銘曾說張之洞“歿後,債累累不能償,一家八十餘口幾無以爲生!”《清史稿》本傳記載:“張之洞任疆吏數十年,及卒,家不增一畝。”
張之洞在督鄂的18年裏,視武漢爲自己的第二故鄉,大力施展湖北新政,後來居上,將原本落後的武漢打造成僅次於上海的洋務重鎮漢陽兵工廠,生產的槍炮其質量與數量都在上海、天津之上。
辛亥革命能在武漢爆發,乃至武漢在今時今日的地位,都與張之洞前期打下的基礎有着莫大的關係。
近代史學者茅海建先生給了張之洞一個很有意思的評價,“張之洞不是那個時代最具實力的政治家,但又是最有遠見的政治家。
湖北需要的不是官,而是心懷天下的政治家。
參考文獻:
1、茅海建《戊戌變法的另面》,上海古籍出版社
2、雪珥《國運1909》,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3、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4、李禮《求變者》,山西人民出版社
5、許紀霖《安身立命》,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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