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村的资质与士隐很像,他也有宿慧,看到智通寺外的旧对联,立刻就感悟到这里有个“翻过筋斗来的”高人,可惜他就像甄士隐初识癞头僧,看见老和尚又聋又糊涂,就懒得详谈了。甄士隐是有宿慧和仙缘的,他能欣赏雨村的诗,后来对渺渺真人唱的《好了歌》注解也颇有文采,可见他不是愚笨没文化的人,只是他从来懒得在学问上下功夫。

《红楼梦》在大家印象中,是一部花团锦簇的小说,不但描述了富贵生活的繁华如梦,更描写了众多精彩的谪仙般人物,比如宝玉、黛玉、宝钗、凤姐等,这些人物的优缺点鲜明、性格纯粹,令人神往。

比起这些主流人物和主线情节,开篇第一回,甄士隐和贾雨村两个人的故事,就显得与主体没有太直接的关系。所以这部分情节,往往在说书唱戏和影视剧中被忽略或者简化。

那么,为什么作者要写这两个人的故事呢?因为甄士隐和贾雨村才是红尘俗世中人的真实写照,此后写到的人物,其实都是这两个人物的分身折射和提纯。而甄家的一段小荣枯,也映射出贾家后来这场大荣枯。好像变魔术,起初是变小玩意,后来是大场面,但本质手法和规律是一样的。

我们不太喜欢看甄贾二人的故事,一是因为他们的故事不够曲折精彩,二是他们太像我们自己,细想起来,难免扎心。

背景

首先,这两个人的资质类似,而背景是截然相反。

甄士隐的出身,大概是我们每一个凡人的梦想。

苏州的阊门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而甄家在此有地产宅院,是本地望族。甄士隐生来就是这家乡宦的继承人,太平绅士。原著说他“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作为凡人,我们多半不奢求富可敌国、权势滔天,只要能像甄士隐这样财务自由,安享清闲,不为生计和野心奔波,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甄士隐因为家里有现成的财产,所以并不特别努力上进,没有读书考科举,也没有学习商业农业经营,每天就是玩园艺、品酒和写诗。

记得新闻报道说,有个孩子问妈妈:“咱家有六套房子,我为什么还要努力读书?”妈妈居然无话可答。可见,如果家里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话,多数人就会失去奋斗的动力,甄士隐就是如此。

人们认可一个说法,就是“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是为了学知识,为了改变命运。如果自己的命运已经很好,那就只管享受好了,何必要那么辛苦,去读书和奋斗呢?后文中,包括宝玉在内的一干贾家子弟,其实也都是这样的想法。

但是,士隐的不以功名为念,并不意味着他藐视权贵名利,他只是明白,以他这样的小乡绅如果去求功名,需要付出很多辛苦,既然现在已经衣食无忧,他宁可选择安于现状。

士隐心底其实觉得追求功名是一件好事。当他结识贾雨村之后,就断言他“必非久困之人”。他与雨村结交,除了爱惜他的才华,也是看出他将来一定有出息。如果雨村是个落魄无福的面相,他还会这样喜欢他吗?不好说了。

雨村吟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他就赞叹他“抱负不浅”,雨村吟诗“人间万姓仰头看”,他就赞美说“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还要亲自斟酒祝贺。可见,甄士隐真心觉得飞黄腾达、升官发财,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所以后来才热心资助雨村赶考,又打算写信推荐他给京中的朋友。

甄士隐的心底,也隐隐有一个“雄飞高举”的梦想,可惜他为人惰性太强,自己又没有儿子,如果有儿子,他必定也会斥资为他延请名师,让他考取科举,为官做宰,改换门庭。

通常,如果我们愿意帮别人实现梦想,往往是因为我们自己心底对这个梦想很认可,甚至这梦想是自己未能实现的。后文中贾政自己做官不努力,却喜欢苛求儿子读书考试,乐意帮助清贫出身的才子加官进爵,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态。

这种人认可努力奋斗的价值,只是他们自己懒得奋斗,宁可去帮别人成功,自己就觉得很有成就感了。甄士隐在贾雨村身上看到了自己所欠缺的东西,那就是更强的才华和野心,雨村是他理想中的自己。别看雨村穷困潦倒,其实士隐是羡慕他的。

雨村大概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在他与士隐的交往中,并不感到自卑,人家来请他吃喝,他并不推辞,人家资助他赶考,他也“并不介意”。因为知道自己有才华,也知道自己遇到了懂得赏识的人。

贾雨村的人生是另外一种模式,每个凡夫俗子心中,都有个逆袭的梦想,贾雨村就是这个梦想的践行者。

贾雨村是湖州人,本来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可惜生在末世,祖宗根基没有了,只剩一个人,想要进京赶考,却又淹蹇住了,说白了就是没钱赶路了,只能寄居葫芦庙,卖字作文为生。

可是他依然怀揣梦想,寻找机会。他这么穷,唯一能结交到的体面人就是甄士隐,但是雨村的学问使他自傲和清高。士隐对他的礼贤下士和慷慨解囊,他都“并不介意”,因为旧时代捐助落魄文人是一件雅事,何况拿出五十两银子对于甄家当时也不算艰难。雨村自己有自信日后功成名就就回来答谢他。

雨村的功名之路并非一帆风顺,考试得官之后,就有贪酷之弊,且恃才侮上。其实,恃才傲物是雨村的习惯,他对甄士隐也是很傲的,甄士隐也认可他这种文人习气,因为他们都是只读书,不懂世事的人。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惯着他,于是他遭到了排挤。贪酷是草根爆发的他必然的情形,他苦了一辈子,骤然有了权柄,希望马上享受起来,补偿自己前半生的艰辛。然而他只有书本知识,没有官场常识,人又孤傲,所以引得大家都对他侧目而视,最后被上司参倒革职。

初入职场的年轻人常会遇到一个老谋深算的刻薄上司,因为你不擅于讨好他、不熟悉潜规则而故意给你小鞋穿,甚至可能把你挤走。雨村的官场失败,主要不是因为贪酷,而是因为恃才傲物,不擅于搞好人际关系。如果换作甄士隐遇到这种事,大概就心灰意懒,回家过清闲日子去了。但是雨村不甘心失败,他要继续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苦出身的人不怕吃苦,不怕失败,只怕再回到原来的苦日子。

雨村担风袖月,游历天下,到处给官宦人家做家庭教师——有学问就是好,就算不能做官,至少还能以高雅姿态混口饭吃,同时也寻找进身机会。雨村在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家,给甄宝玉作家教,因为他祖母溺爱,每每因为教育问题“辱师责子”,所以雨村不堪受辱,辞职出来。他进一步明白了,学问不是一切,权势才是最终的决定者。

终于在林如海那里,他攀附上了荣国府贾家,又认作贾家的侄子辈,凭着乱判甄英莲的案件,博得了王子腾的赏识和保举,此后又帮助贾赦谋夺石呆子的古扇,至此,雨村已经完全堕落了。他抛开了书本,完全拜倒在权力脚下。

因为出身优越,甄士隐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由神仙人品到家亡人散。

因为家境清寒,贾雨村奋发向上不择手段,由出人头地到恶贯满盈。

这是现实中人两种极端情况下的不同人生模式。

资质

说到天生资质,这二位差距倒不是很大。

甄士隐是有宿慧和仙缘的,他能欣赏雨村的诗,后来对渺渺真人唱的《好了歌》注解也颇有文采,可见他不是愚笨没文化的人,只是他从来懒得在学问上下功夫。

士隐的学识也就止步于做个好伯乐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么他这个读书人在学问上,真是个差等生。

士隐家里虽然没有荣国府那样的规模,但呼奴唤婢是很平常的。士隐自幼就是个少爷,却不太懂得家务和用人。如果说,他是像贾政那样娇贵出身又有官职来推托忙碌,倒也罢了,他其实每天都是清闲的。但他丝毫不留心这些。

元宵夜观灯,原是自古以来的风俗,那正是“宝马雕车香满路”的热闹时节,大街小巷万头攒动、人山人海,走丢了鞋、被偷了包,都是此夜常事,他却只叫了霍启一个男仆抱了唯一的宝贝女儿英莲去看灯,家里的奶妈丫鬟一个都不带去,几十岁的人,似乎一点儿常识都不具备,导致霍启小解暂离片刻,英莲就被拐走了。

耐人寻味的是,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通常儿童被拐后,有三小时的黄金救助时间,此时如果派出几路人马分头去搜寻、报官、在官道和码头上打听拦截,还是有希望把孩子找回来的,甄家也不缺这个财力和人力。

然而士隐的选择是,过了一夜再说。这一夜两口子在做什么?睡大觉还是打麻将?

有人说甄士隐重男轻女,不疼爱英莲,但似乎也不是,书里说他们夫妇“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而且“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看来,士隐也不是对女儿不上心,主要还是太缺乏生活常识了。

后来甄家受葫芦庙火灾连累而家宅被烧,古时候也没有保险公司来赔付,甄士隐只得去田庄安身,然而又遇到水旱灾害,鼠盗蜂起,他又只好把田庄折变了,带了妻子和两个丫鬟去投奔岳父。

灾年折卖田庄,其实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此时不动产跌价,卖掉必然赔本。如果士隐能筹得资金,雇用乡勇守土种田,或许还能试试捱过这段艰苦日子,可惜他大概一来没钱没勇,二来也没有可筹钱的渠道。他平日结交的那些朋友,比如“严老爷”之类的,此刻全都销声匿迹了,也不知他以往是怎么交朋友怎么为人的。事到临头,居然只有岳父肯接纳他。

岳父封肃是个殷实而刻薄的农民,见女婿落魄了来投靠,心里就不满,士隐又拿出银子托岳父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其实士隐也是本地人,为何不自己置业,却要拜托岳父呢?因为他实在是不懂得行情,没有任何投资常识啊!

封肃“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这人跟后文中的卜世仁一样,都是专门占熟人便宜的。如果甄士隐具备一定的农业经营知识,也许能苦干几年,把薄田改造成高产田。然而“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所以日子越过越穷。

甄士隐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治国安邦能力不足,交朋友也没交到有用的,没有用人之明,也没有投资知识和农业常识,那么他这些年读的都是些什么书呢?曹雪芹给他“甄费”这个名字,也是真废的意思。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这种人。

甄士隐的问题在于他的前半生太过顺利了,生长在富裕人家的独生子,读不读书,读什么书,都可以随心所欲。他从没遇到过一点儿挫折,所以也没有任何危机意识,但凡他有点儿危机意识,能多投资几个不同行业,或者多置几处宅院,他的日子也不至于后来那样一败涂地。

雨村的资质与士隐很像,他也有宿慧,看到智通寺外的旧对联,立刻就感悟到这里有个“翻过筋斗来的”高人,可惜他就像甄士隐初识癞头僧,看见老和尚又聋又糊涂,就懒得详谈了。这是人生经历不足,难以开悟。后来他与冷子兴谈论“正邪两赋”的理论,可看作是全书的纲领文字,可见雨村为人聪慧,并非只懂得八股和钻营的俗才。

雨村因为受够了穷,所以他的人生理想并不是做学问,也不是经世济民,而是名利双收、飞黄腾达,当他知道考科举可以做官,他就发奋苦读,当他知道学问之外更重要是依附权势,他立刻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他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学问只增加了他的精致性和欺骗性,而贫穷则扭曲了他的心志,骨子里,他与卜世仁之流没有分别。

雨村的故事成为每个穷小子凤凰男的励志传奇,而每个落马贪官背后也往往都有过一个艰苦奋斗的少年时代和励精图治的青年时代,只是在岁月的磨砺中,他们失落初心,由最初的理想主义堕落为利己主义。

雨村也受过贪官污吏的欺压和势利小人的白眼,可是一旦他大权在握,他也变成了自己年轻时厌恶的那种人。他应该也知道必定有很多人恨骂自己,可是他更怕的是回到以往的卑微。

要想出人头地,除了要有过人的才智和野心,还要具备其他优点。雨村有些优点,就是甄士隐这样的人所不具备的,主要就是行动力。

一个人要获得成功,必须有足够行动力,当初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前也曾犹疑问卜,他的得力干将张公谨一见此情此景,立即把龟壳扔到一边。亢声说道:“若卜卦结果不吉利,难道就不动手了吗!”一语点醒李世民,终于放手去做,夺得皇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贾雨村困顿已久,一得到甄士隐资助,立刻动身赶考,完全不顾甄士隐那个等四天以后的黄道吉日出发的建议。中秋夜喝酒到三更,五鼓就动身,其实就是一夜没睡。可见他多着急。

他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真是至理!抱着这种心态的他,自然能高中,即便被罢官之后也能想法起复。抓住机会,想到就去做。头天拿到邸报,次日就谋之于如海——不料如海行动力比他还强,连推荐信和谋官费用都为他安排好了。如海的能力其实胜过雨村,若是长寿,他本应有更远大的前程。

而甄士隐的行动力就很弱,因为养尊处优久了,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好整以暇的态度。女儿出去几个时辰他也没在意,等到发现女儿被拐再出去寻找,人贩子早就带着孩子跑远了。甄家的败落,皆从英莲被拐开始,甄士隐的行动力差,毁了一家人的幸福。

英莲的一生是“有命无运”,她运气最差的地方就在于,毁她的人都行动力强(比如薛蟠和夏金桂),而爱她的人都是些行动力特别差的人。除了她的父亲,冯渊公子也是。

冯渊家境跟甄士隐很像,也是一个小乡绅,原本是个同性恋,却因为英莲而改变了取向。他打算与英莲厮守终生,从此不要别人。英莲听说也很高兴,说:“我从此冤孽可满了。”如果他们真成了眷属,那就是另一对甄士隐夫妇。

可是这个冯渊跟甄士隐一个毛病,就是不以事理为要,只以黄道吉日为要,所以非要等三日之后才过门,结果拐子把英莲又转卖薛蟠,引起纷争,结果冯渊赔了夫人又丧命,英莲的命运也从此改变。

与其说,行动力是你成功的重要条件,不如说,行动力是避免失败和麻烦的必备技能。

贾雨村就不会犯这种夜长梦多的错误。他一直暗恋娇杏,一旦找到娇杏,当晚就寻上门,次日就提亲,提亲当晚就做了新郎。对于机会难逢稍纵即逝的底层人士,必须有快人一步的办事能力。

抛开贾雨村人品不谈,他的执行力之强,确实令人佩服。抓住机会,想到就去做。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为人

甄士隐的交友很随意,因为家境优越,他不需要刻意经营自己的人脉,娇杏说家里并无贫窘亲友,说明甄家也是“往来无白丁的人家”。可是在他的女儿走失后,并无亲友邻居帮忙寻找,在他破产后,也无处筹钱整顿家业,只能去依靠老丈人。雨村好歹还有冷子兴、张如圭这样的人来通风报信,甄士隐连这样的酒肉朋友也没得。所以,地产行情、农产品信息都是一窍不通。可见,甄士隐并没有交到可靠可用的朋友,贾雨村这样的,八成已经要算是知交了。

甄士隐有文化,比较清高,平日懒得与人来往,也懒得帮助别人,所以,一旦遇到事情,也没人愿意帮他。好容易慷慨解囊一回,资助的还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像刘姥姥、倪二那样的仗义平民,他大概也看不上。

他娶的太太封氏也是“性情娴淑,深明礼义”,他那位吝啬刻薄的农民老丈人能培养出这样贤惠美貌(由英莲可知)的女儿来,也真是奇迹。

显然,封家门第不如甄家(甄家对人,太高了不肯攀附,太低了又瞧不起,只肯跟略低于自己的门第结姻),所以封肃对女婿期待颇高,一旦女婿破产,他比谁都失望。而这位封氏,算是高攀到了夫家,自然对丈夫是满心依赖顺从,他怎么说怎么是。他叫霍启带女儿晚上出门、他去田庄、他卖房子卖地、他要投奔岳父……她都没二话。既无劝谏、更无质疑。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父亲的人品?想必也是知道的,但她多年来习惯了过三从四德、不动脑子不拿主意的日子,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摆设,由着糊涂丈夫把家败光。家里遇到事情,她除了哭泣就是生病,做点针线活儿还不够自给自足的,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丈夫提供了一个可以投靠的娘家,但结果却是所投非人、越来越惨。

要说士隐对老婆还真是不错的,半百无子,也没有休妻或纳妾,看来夫妻感情很好,也许士隐读的都是言情故事吧?想来闺房中也颇有浪漫情趣,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封氏才对士隐那么盲目崇拜死心塌地。可是等到士隐只剩下她的时候,他又义无反顾地抛下她出家了。封氏贤惠柔顺了一辈子,最后却被丈夫抛弃、被娘家嫌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雨村的早期人脉就更简单了,穷人无社交,他能说得上话的,大概只有葫芦庙里的和尚和买字的主顾。甄士隐是他唯一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有人说雨村忘恩负义,甄士隐拿出五十两银子给他,他却不甚介意。五十两银子确实为数不少,刘姥姥第一次去荣国府,也只得到二十两银子而已。雨村不在意,是因为他自傲,他觉得自己才华横溢,理应得到命运眷顾,士隐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在他当官回来后,就送了两封银子(合壹千两)和四匹锦缎给甄娘子,答谢甄士隐当日的资助,买娇杏的钱另算。所以,在他心中,甄家的恩情已经报答了。

当他做了应天知府判断葫芦案时,已经是凭着贾家的帮助谋得的官职了,他只想要报答贾家,所以,一切以不得罪贾家为原则。况且,即便把英莲判给冯渊,也没有任何好处,就算把英莲从薛家夺回,此时英莲可能已经是薛蟠的人,夺回也无用,她回到娘家,也未必能嫁到比薛家更好的婆家。所以,雨村并未为英莲做任何努力,然而,他始终没有通知甄娘子,这确实是不应该的。也许在他心里,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雨村的朋友多是他做官以后结交的,比如冷子兴、张如圭之类,其实都是酒肉朋友,顶多互通音信,但不能指望对方能仗义相助的。

与贾家、王家的交往,则纯粹是为了利益,互相利用。贾、王借他的手办事,他借贾、王的势力升官。一旦对方倒台,他马上会撇清关系甚至落井下石。

人人都说雨村有莽操遗容,是个枭雄。枭雄的特点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雨村的特点是,他可以辜负天下所有的人,却从未辜负娇杏。

娇杏是甄家的丫鬟,因为偶尔回头多看了雨村一眼,被他以为对方有意于他,如同红拂爱李靖一样(看来贾雨村也没少看言情故事),从此心心念念不忘,还许下了“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的誓言。

这誓言娇杏并不知道,雨村是许给自己的。后来他花几百两银子从封肃家买来娇杏,算是圆了自己的梦,后来他原配死了,娇杏又生了儿子,他就直接把她扶正。

其实娇杏也不是个绝色的丫鬟,雨村做了官,也未尝不可娶到更有门第的小姐,可是他始终不曾辜负她。他被罢官,把财产都交给娇杏,把她和儿子送回老家生活,自己独自在外继续闯荡,寻找机会,颇有点儿患难夫妻之间的信任。

娇杏真爱雨村吗?起初肯定不是,后来也许有真情。不过雨村这样的强人,就算是单恋也不在乎。他注重的是自己的感受和人设。因为娇杏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证了他的落魄到发迹过程的人,让她来陪伴自己、分享自己的成功,是他的快事。再好的演员,也要有观众来看才有意思。衣锦还乡对他毫无价值,因为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可能认识他的人都没几个。如此看来,娇杏倒成了故人。

把一个同样出身微贱的女子救出苦境,提拔成为人上人,让她来感激自己,这样,雨村才感到了自己的能力和优越。

他不需要娇杏来辅佐和帮衬,他愿意独自担当家里的责任,娇杏只要满脸崇拜地鼓掌喝彩即可。虽然雨村深谙攀龙附凤之道,但他从没想过要通过婚姻来延展自己的人脉、扶助自己的事业。光这一点,就愧煞现实中的很多成功人士呢。

娇杏天资平凡,只是运气超好,曹雪芹也懒得解释,只送了她这个名字,表明她的侥幸。最后雨村结果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娇杏要是不辜负这个好名字,就势必在雨村倒台之前病故,享尽荣华富贵,躲开家破人亡。雨村少了这一道帮夫运,报应自然来得很快。

说起来,娇杏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那年夏天在花园撷花时回头多看了雨村两眼,未婚丫鬟看陌生男人,是违背规矩的,却给她带来了一生的好运。甄娘子深明礼义,一辈子没干过任何出格的事,却落个家破人散,被丈夫抛弃的结局。

那么,女人到底是守规矩为好还是不守规矩为好呢?曹雪芹不说答案,叫你自己琢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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