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爲應該韜光養晦,不要老說自己是第一。”

談及近期“華爲芯片危機”,美國工程院院士、中科院外籍院士、美國耶魯大學講座教授、微納電子科學家馬佐平,在採訪中給出上述評論。這位 75 歲的美籍華人,幾十年來雖然身在美國,但一直關注着中國芯片。

圖 | 馬佐平(來源:受訪者供圖)

馬佐平認爲,任正非應該像鄧小平一樣,不要老說自己多厲害,應該悶下聲來,好好提升芯片製造能力。

早在十多年前,馬佐平就對相關部門獻計獻策,結果讓他很失望。如果你在微信搜“馬佐平”,出來的關鍵詞正是“馬佐平很失望”。

2014 年,中國集成電路進口額,已經超過石油進口額,併成爲第一大進口商品。有關部門也痛下決心,一心要把中國芯片產業迎頭趕上。同年,《國家集成電路產業發展推進綱要》出臺,1380 億元的國家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建立(俗稱“大基金”)。

圖 | 《國家集成電路產業發展推進綱要》相關新聞報道(來源:中國電子報)

馬佐平心想,這是提建議的好機會,他讓朋友約到 “大基金” 的總經理,並建議對方拿出哪怕 5% 的錢來做基礎研究,雖然一時未必有收益,但 10-20 年必能見效。

可對方並未採納他的建議,而是花錢買公司、建廠子。他透露,“大基金”曾想收購美國最大電腦存儲芯片製造商鎂光科技,遂購買大量該司股票,但這引起鎂光科技的警惕,最後收購不了了之。

後來,“大基金”開始蓋芯片廠。馬佐平回憶稱,“大基金”曾在全國各地資助興建二十多個芯片廠,每一個平均要 50 億美元,可他們自己沒有技術,只能從國外買,又只能買人家 10-15 年前的技術,這樣就算造出了芯片,也只是落伍芯片。如此談何追上國外?而且這類廠子並不想要先進技術,只想賺快錢。

並且後續他們還得買國外新技術,這樣永遠只能跟着別人跑。馬佐平建議,要捨得給芯片研發投錢,而不是把錢都花在買技術和建廠上,那樣就算產出芯片,也落後國外好幾年。


其實,中國官方對芯片產業的資金投入,比美國官方還多很多(美國芯片研發主要以民營企業投入爲主)。馬佐平說,部分國內半導體基金的顧問們,常常帶有私心,有的又當裁判、又當球員,既要自己制定基金審覈標準,還要讓自己的團隊來申請,事後還對團隊說:“你看,多虧了我,否則你們怎能拿到這個項目。”

對此,馬佐平心痛道:“明明都失敗了,十幾年來,出主意的人還是這些人。”此外,他認爲,部分高校的科研能力,也是參差不齊,爲了便於發論文,多數都是跟着國外走。有些國外早就不做的東西,他們還在做,即便做出來、也已經過氣。

本身就是臺積電科技顧問的馬佐平認爲,中國有科技底子,且已培養出全球最多、最優秀的工程師,如果讓有遠見、有經驗、無私心的顧問團,來指導芯片產業,效果肯定立竿見影。

他說,臺灣在 20 世紀 70 年代初決心做半導體時,也是一窮二白,但現在臺灣無論是芯片設計、製造,還是封裝和測試,都處於世界領先地位。

原因正是基於臺灣半導體在關鍵發展期,成立了最高顧問團,顧問團裏沒有一位本地專家,全是外籍顧問。因爲沒有利益關係,顧問團們才能毫無私心地提建議。

中芯國際不應只想超越臺積電

對於國產芯片寄希望頗深的中芯國際,馬佐平說,他的一位大學同學,曾先後擔任過任臺積電的 CTO、 COO、 及共同 CEO,退休後到中芯國際做獨立董事。

最近,對方告訴馬佐平,臺積電有上萬人的高級研發人員,中芯國際大概只有三四百的研發人員。臺積電的人才本來就更厲害,人數還比後者多得多。所以,中芯國際怎麼可能快速追上臺積電?

另一方面,中芯國際創始人張汝京,是馬佐平的老朋友,其已從該司辭職多年。馬佐平認爲,張汝京對中國的 IC 產業,有着不可磨滅的重大貢獻,是他把中國的 IC 代工產業,從零提升到全球前三名,這是無人可以比擬的。

圖 | 張汝京(來源:百度百科)

但馬佐平也直率指出張汝京的兩個短板。其一,太急於擴充和建新廠,幾乎每年賺的錢都拿去建新廠,以至於公司賬面上一直沒有賺錢,引起股東極度不滿。據說張汝京急於擴充的一個重要動機,是要早日打敗臺積電。因其曾與臺積電創始人張忠謀結怨,所以打敗張忠謀是他個人的一個重要使命。

但不管是出於幹掉對手的雄心,還是出於個人私心,“打敗臺積電”這一目標都過於狹隘。馬佐平舉例說,就好比跑馬拉松,頭一百米超越對手根本無濟於事,重要的是在終點獲勝。所以,中芯國際不應過分關注當前是否領先對手,而應按部就班地往前跑。

圖 | 張忠謀(來源:百度百科)

其二,與張汝京一起創建中芯國際的團隊,幾乎都是臺灣班底,多年來他的核心團隊,仍以臺灣來的員工爲主。這使得後來加入的、來自中國大陸的研發團隊,尤其是高層人才深感排擠。馬佐平認爲,這也是張汝京後續不得不離開中芯國際的原因之一。

三十年來,身在海外心繫華

採訪中,這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多次流露出對於中國芯片的恨鐵不成鋼之意。雖然從 1949 年就離開中國大陸到臺灣生活,雖然從讀研究生開始就一直生活在美國。但從 1993 年起,馬佐平對於祖國的鄉愁,表現得硬核且直接。

1991 年,在一場半導體國際大會上,中科院新疆物理研究所的嚴榮良副所長(該研究所於 2002 年和新疆化學研究所,整合成爲中國科學院新疆理化技術研究所 ),知道馬佐平四歲時在新疆待過,想邀請他回國訪問。

但由於馬佐平次年要去歐洲,所以定於 1993 年訪問中國。回國後,嚴榮良帶着他在一月之內,參觀訪問了各省各地的電子研究所,並於離開前、在北京召開一場研討會,十幾個研究所均出席了會議。

會上,馬佐平讓他們做自我介紹,結果與會研究人員發現,很多他們正在做的課題,要麼是其他研究所也在做,要麼是已經做過。如果早點通氣,中國科研就能少走很多彎路。所以馬佐平說,他在那次研討會最大的貢獻,就是讓十幾家研究所互相認識,並促使他們後續多交流。

臨走前,馬佐平接受了中科院名譽教授的聘書,他也覺得該爲中國做點事,此後每年至少回中國大陸一次。回美國後,馬佐平的研究小組,與中科院新疆物理所的輻射效應小組密切合作,這促使後者成爲中國半導體器件的輻射效應中心之一。後來,馬佐平還給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發申請,讓中科院的五六位技術人員,到他實驗室學習了一整個暑假。

2002 年到 2005 年,馬佐平與清華大學微電子研究所交流比較密切,主要是共同研發閃存器件。2005 年,馬佐平與北大微電子學研究院王陽元,共同成立北大 - 耶魯微納電子合作,以期研討微電子和納米電子領域的先進課題。

雖然此研究中心,因爲王陽元退休而取消,但已經培養出諸多後繼之才。譬如中科院當選時最年輕的女院士、北京大學副校長黃如,便是從該研究中心走出的優秀半導體專家之一。

圖 | 黃如(來源:北京大學官網)

2003 年,馬佐平成爲當年美國國家工程院唯一入選的華人院士,這主要基於其從博士就開始研究的 MOS(Metal-Oxide-Semiconductor,金屬 - 氧化物 - 半導體)晶體管,尤其是在柵介質方面的研究。

當初,他先是定下柵介質作爲研究大方向,後來決定專注於輻射效應對晶體管的柵介質的電性影響。而這一研究方向的發現,本是一個偶然。

馬佐平在耶魯讀書時,經常陪同日後成爲自己太太、同爲耶魯校友的林彬芳做微生物實驗。有一次,她把病毒和細菌,放在透明玻璃試管裏,接受伽馬射線的照射,以便研究輻射效應、對病毒及細菌突變的影響。一小時後,試管顏色從透明變成了灰色。而林彬芳只專注於病毒受輻射線的影響,完全忽略了玻璃管的變化。

但這恰好被馬佐平捕捉到:他研究的晶體管的柵介質,主要成分正是玻璃的氧化硅。他就此獲得靈感:既然晶體管一定會顯現強力的輻射效應,那麼輻射效應對晶體管的柵介質的電性影響,應該值得研究一番。隨後,該選題也成爲他博士論文的主題。

更重要的是,此後一生他都在研究 MOS 的柵介質。多年後,英特爾、IBM 等公司量產的 High-k Gate Dielectrics 芯片,體現的正是馬佐平的早期理念。

自幼兼濟天下

關心國是,是很多人對馬佐平的直接感受。事實上,他兼濟天下的心腸,從小學時就有所流露。在臺北老松小學讀書時,他被選爲班長,有次自習課,老師沒在班級,全班非常吵。老師逮到後,問他哪幾位最搗蛋,馬佐平就是不說,於是捱了一頓打。

至於他考上耶魯直博,也完全是“迫不得已”。從臺灣大學畢業、並服完一年兵役後,很多同學都在申請美國高校,只有耶魯大學的申請書比較容易填寫、申請費用也更低廉,後來馬佐平申請成功、並且拿到獎學金。

由於當時信息比較閉塞,直到同學告訴他耶魯很厲害,他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進了常春藤,並且至今仍在耶魯。

圖 | 耶魯大學

至於選擇半導體專業,馬佐平也是湊了個巧。剛進耶魯沒多久,他按規定去老師辦公室,請一位教授作他的論文指導教授。恰好那位教授不在,隔壁一位磁學教授,名叫巴克,當場邀請馬佐平一起談談,並說服馬佐平跟着他學習。

巴克說,他下學期要轉到半導體領域,還會請貝爾實驗室最知名的半導體專家,來定期講課。後來,馬佐平成爲耶魯歷史上半導體芯片專業的第一位博士生,並和巴克一起創立了半導體專業和實驗室。

1969 年,耶魯開放男女宿舍在同一棟樓,馬佐平藉此認識一位臺灣大學師妹——即林彬芳。一次在餐廳喫飯,林彬芳知道他學的是電機系,就讓他幫忙修電視機。但馬佐平並不會修,卻也故作鎮定地說,修電視機得先給他電路圖,沒有電路圖是不能修的。林彬芳一聽,覺得他一定是個電機高手,連電路圖都知道。時隔半個世紀,回憶起此事,馬佐平至今仍舊頗有幾分得意。

後來,馬佐平成爲耶魯中國學生會的會長,當時學生會人不多,只有臺灣和香港來的同學,還沒有中國大陸來的,所以很多事情都需要林彬芳幫忙,倆人由此接觸越來越多。在他讀研三時,林彬芳正式成爲馬太太,兩人在異國他鄉的美國校園,成家結婚。

圖 | 左起馬佐平兒子、女兒、太太林彬芳和他本人,攝於 2010 年(來源:受訪者供圖)

生活中的馬佐平,是一個溜冰、溜到專業級別的“斜槓 40 後”。學溜冰得從他兒女小時候說起,當時馬佐平替他們報名耶魯冰上俱樂部,俱樂部鼓勵家長們一起學,於是他順勢掌握了一項愛好。

而他在後來學會小提琴,也是陪孩子練琴,所以順手學會了拉琴,後來還跟其他家長們組了一個樂團。

圖 | 溜冰中的馬佐平(來源:受訪者供圖)

如果只聽馬佐平的 “爲芯片發聲”,你可能會覺得這是一位“懷諫不遇” 且痛心疾首的老前輩。但他 75 歲仍然一年四季堅持溜冰,至今仍未從耶魯退休,很快他就要結束居家避疫、返校上課,而他也一直都在帶中國籍學生。

教書育人、傳道受業,大概是他反哺中國芯片的最好方式。當年那位承擔同學錯誤的小班長,如今天天在爲中國芯片奔走呼號,深願馬院士之聲,可以被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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