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郭友松《玄空經》記傳的方言,雖然是130多年前松江人說的當地土話,但今天聽來,並不感到遙遠和陌生。再說清代用松江方言寫成16000餘字小說《玄空經》的郭友松,婁縣人,名福衡,以字行,是位"落拓才子"。

松江方言,既屬於吳語方言區太湖片,又是上海話的根源。古代長期處於江南中心城市地位的蘇州文化深刻影響松江,松江市面曾以"小蘇州"爲榮,那條比黃浦江還要早的母親河吳淞江,清末俗呼爲"蘇州河"等皆爲歷史記憶。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明代書畫家唐寅在其《閶門即事》中感雲:"世間樂土是吳中,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賈何曾絕,四處方言總不同。"在和而不同的吳語中,松江話至今仍舊保留着吳語方言落地生根的久傳脈息。雖然今天松江人在正式場合表達我或我們意思的"我伲",已與上海話走近,但與"阿拉"較之,後者似有鳥語鶯歌之美麗昇華。追溯起來,古代上海口音則與松江府城近。清嘉慶《上海縣誌》載:"方言同是吳音而視府城稍重。"松江山潤水軟,發乎言則氣韻生動,著於篇則文質生輝。不僅如此,松江人有用方言著述的極高天賦,如我國第一部蘇州方言長篇小說《海上花列傳》的作者韓邦慶,以及有傳本行世、獨用松江土話著作小說《玄空經》的郭友松,都是清代松江府婁縣人。

富有江南泥土氣息的松江方言,有的說得很準確,如形容歪歪斜斜是"歪裏石角";有的很生動,如哭喪着臉叫"哭出烏拉",好像能聽到哭泣的聲音;有的溫文儒雅,如舊時用竹篾製成孔大的圓筒,夏日置於牀上,擱腿或相擁而眠,稱之爲"竹夫人";有的非常給力,如比"立刻"更有急切語氣感的說法是"立時三刻";有的十分形象,如稱把衣物送至高處,杆端有個丫形小架的工具叫"丫杈頭";有的寓意深刻,如鄙視作表面文章或敷衍應付行爲是"門面戲"、"應酬戲";有的分得很細,如舊時稱醫生爲郎中,遊醫施藥的是"走方郎中",沒有本事的是"白花郎中",誇誇其談的是"說嘴郎中";有的成了松江諺語詩,如清代王文珪《聽鶯仙館隨筆》雲:"何堪雪上又加霜,人到忙來鬼打牆。今日不知明日事,寅年慣喫卯年糧。青龍頭上看相殺,鳥鵲窠中做道場。莫怪老來無足用,也曾出馬一條槍";有的在新中國史上的解放初期,成爲啓發羣衆覺悟的強大思想武器,如葉聖陶之子、中共松江地委文工團文學教員葉至誠創作的歌詞《啥人養活啥人》。

我之所以對民俗學家和語言學家充滿敬佩,因爲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土生土長的方言,不僅有落地生根、約定俗成的特性,而且有在歲月流轉中不斷嬗變,詞性詞義和俗諺俚語等豐富生動的特點,如在吳越同氣共俗中生成的松江方言,先與嘉興近,後與蘇州近,古爲上海話根源,近現代又受上海話影響,有些新潮的詞語和音調已見逐漸靠近趨勢,故爲一門既接地氣又高深莫測的學問。我同時對有興趣研究上海地區方言的外國學者豎起大拇指,說聲了不起。因爲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愛你你卻不知道,而是明明共處一室,我卻聽不懂你說的話;更何況上海方言是世界上元音最多的一種語言。有一首滬上傳唱多年、松江人老人也很熟悉的童謠《叫伊淘淘米》:"叫伊淘淘米,撳脫是飯籮底;叫伊挽挽水,駁起屁股摸螺螄;叫伊拔拔蔥,登拉田裏豎煙囪;叫伊紡紡紗,錠子頭上開朵花;叫伊繡繡鞋,好像雞腳賴;叫伊織織布,布機潭裏拆堆污;叫伊兜兜火,東家白話西家坐;叫伊捉捉花,偷是隔壁田裏瓜。"這首童謠譯成外文不亞於翻譯"天書"的難度,準確譯註方言土語所表達的確切含義,恐怕更有難上加難之嘆。

此外,由典故而成的方言詞語又多了一幕歷史景深,如有檔上海人皆知的都市頻道閒聊欄目"嘎訕胡",應與清代同治光緒年間"海上三胡"的出典有關,即鉅商胡雪巖之巧宦,名妓胡寶玉之色藝,海派畫家胡公壽之書畫。其中,以字行的胡公壽,是松江府婁縣人,家住松江西門外景家堰。"三胡"曾是上海灘街頭巷尾閒聊的熱門人物,故爲"嘎三胡"。再者,松江方言在當地鎮村中也有差異。人說新浜話語調硬、直別別,但我覺得,田山歌出名的新浜人說起話來,其中不乏唱山歌的韻味,如新浜話形容許許多多是"交交關關、杭尋杭事、海還海還、蠻多蠻多"等。細辨新浜話語音,鎮域西南部、西部、中部和東部有一定差別,對應以上方位以"喫飯"爲例,就有"曲飯"、"丘飯"、"卻飯"三種說法。新浜話與松江城區話較之,開出口來,便能清晰可辨,如說你或你們,松江城裏話是"直奴"、"直那",新浜話是"奈"、"奈拉"。

松江有句俗話"阿巧娘一般性",在"巧"字後加個方言語氣字的說法是"阿巧(奶)娘一般性"。對這句俗語的解讀,當地人也有不同理解。一種說法認爲,想像中阿巧娘很出衆,其實不過如此。這就好比聽說某處風景好,實地一看,不如人意,便會感而嘆曰:"阿巧(奶)娘一般性"。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城西有位鄉民就此講述了一個意思不同的老故事。他說阿巧是秀南街西橫頭一戶人家的姑娘,人長得漂亮,又心靈手巧,街坊四鄰常在阿巧娘面前誇她養了個好囡兒。阿巧娘心裏抹蜜,但不善言辭的她,嘴上總是謙和地回應:"一般性,一般性。"久而久之,就有了"阿巧娘一般性"的說法相傳。可見,"阿巧娘一般性"這句俗話,既有真的很一般的意思,同時也可作自謙用。以上說法,是否準確,有待行家評說。

話說開去,有着秀野、秀塘、秀南橋和秀南街立名美傳的倉城地區,過往的百姓生活裏,不僅有"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的溫馨詩意,而且確有令"阿巧娘"足以自豪和自謙的資本。我曾聽文化館的範奕中先生說過一個松江城與姑蘇城花好月圓的民間故事"狀元舟中成婚"。故事說的是蘇州狀元陸潤庠,與松江秀南街西堍的望族吳家之女有婚約在先。吳小姐花容月貌,氣質靈秀;陸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人說郎才女貌,他倆才貌雙全。清同治元年(1862)正月初七,太平軍第三次攻打松江府城,華爾洋槍隊岀城抵抗,又敗退回城。此時,來松江拜會岳丈的陸公子已在吳家停留了幾日。吳父見戰事喫緊,決定將女兒立刻嫁到蘇州。吳父僱了一條小船,陸公子與吳小姐登舟而去,兩人在船艙中喝罷交杯酒後,一路波光燭光搖曳,一路唱酬應和,夫唱婦隨,喜興興地到了蘇州陸家。後來陸公子於同治十三年(1874)高中狀元。

▲《松江工匠》送審本

最近幾年,在編寫《松江工匠》一書過程中,王永順和俞福星老師通過深入挖掘,對"松江棺材好和頭"這句方言有了新的認識。過去,我一直以爲這句土話的意思是說松江人本分老實,但心有糾結,搞不懂爲什麼要把老實人與"棺材"放在一起說。更爲奇怪的是,好像松江人不僅不忌諱"棺材"二字,甚至常有人掛在嘴邊,比如說,"只小棺材,人倒是勿笨",不僅帶有親切感,而且絕對是褒義。反之,言說"只笨棺材笨得像阿木林",就帶有貶義了。可見,用"小棺材"或"棺材"指代某人,是褒是貶,要根據"棺材"後面說的具體內容來定。此外,還有非褒非貶的說法,例如彼此很熟悉的男人之間有以"棺材"相稱的。有次同學聚會,飯局上閒聊,聽到以下一段話:"只赤棺材,小嗨裏一道偝野貓、挖曲蟮、捉田雞、釆和尚菱,直奴還想得起勿?"

"松江棺材好和頭"中所說的"和頭",一般是指棺材的前端部分。明末清初,松江府華亭縣出了位家住莊行鎮的木匠詩人簫詩。史載其工詩文,善書畫,精音律,明亡後隱爲木工,梓匠以自活。據俞福星老師說,蕭詩製作的棺材有"三好":一是外形好,和頭特別高,繪畫雕刻出色;二是漆水好,經久不掉;三是材質好,做工精緻。由此聲名鵲起,便有了"松江棺材好和頭"的口碑。可見,這是一句讚美之語。

再說清代用松江方言寫成16000餘字小說《玄空經》的郭友松,婁縣人,名福衡,以字行,是位"落拓才子"。他十三歲中秀才,人稱"神童",且擅長繪畫,以款署"婁村老福"居多。同治十三年(1873),郭友松應鄉試中舉人。但不諳世事,落拓如故。喪偶後,越加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玄空"本就虛無縹緲,在"玄空"後加個了經典的"經"字,頗有遊戲筆墨的諷刺意味。郭友松的《玄空經》,最大的價值並非小說本身的文學性如何了得,而在於使用方言的純粹性、豐富性和藉助小說體裁所呈現的生動性,足以傳神,故而令人刮目相看。據有關學者粗略統計,這部最遲成書於光緒十年(1884)的《玄空經》,載有近千條松江方言詞語。其中,詞和詞組305個,慣用語51個,俗成語163個,俚語237個,諺語125個,歇後語62個,共計943個方言詞語。

郭友松《玄空經》中記載的許多方言,生活在當下的松江人仍在津津樂道。例如,一吹一唱,一搭一檔;天一腳,地一腳;話得好聽,見得平常。又如,勿要羊肉當狗肉賣,急來搶佛腳,繡花枕頭一包草等。若是把《玄空經》中以"頭"爲詞尾的詞語彙總起來,就此來個松江方言專題智力競賽,看誰說得多且能準確釋義,肯定有趣味。且看《玄空經》中記有:尷尬頭,無親頭,勿識頭,一衝頭,勃勿轉頭,碰頭,壽頭,陰頭,大塊頭,骷顱頭,光郎頭,個把鐘頭,釘頭碰着鐵頭,買野人頭,野雞躲個頭,十鹿九回頭,東喫羊頭,西喫狗頭,三日兩橫頭,空心饅頭,借勢因頭,轉念頭,觸黴頭,嫩場頭,假約頭,搭訕頭,有啥怕頭,門頭,花頭,話頭,兩家頭,喫頭,喫着糖頭,飯榔頭,木人頭,大底舌頭,倒貼戶頭,打碎酸罐頭,西天出日頭等,可謂豐富多彩又相當生動。

郭友松在《玄空經》中還記錄了一些地方菜餚食物,因爲享用這桌菜的人是個壞傢伙,所以菜也變味,頗有戲謔調侃的味道。松江古有用碗盛菜的習俗,一般人家,八仙桌上,待客八盞八齊八大碗,算是完整圓滿。《玄空經》第一回中,寫有牽線木人留脫皮少爺喫飯的情節,所備的八樣菜皆與當地俚語有關,令人讀後噴飯。這位"落拓才子"有意將"牽線木人"用作人名,塑造了一個聽人擺佈的"木人"。當地方言有"抽線木人頭"一說。此外,松江話裏的"脫皮"與"塌皮"一音之轉,脫皮少爺是一個品行惡劣、"脫皮爛肚子"的不肖之徒。郭友松蔑視並嘲弄這個地方惡少,寫出的八碗菜也是怪味連連,如其中"一碗是瞎貓拖的死雞","一碗是脫殼烏龜,一碗是狗污裏落蘇,一碗是牛污裏菌"等。"瞎貓碰着死老鼠",是松江人常說的一句諺語;"脫殼烏龜"系去掉龜甲的烏龜。當地舊時童謠唱嘆:"日出雨落,先生放學,蟛蜞進洞,烏龜蛻殼。"顯而易見,這道菜含有影射脫皮少爺之意。"狗污裏落蘇一一釆(睬)也不要釆(睬)",是一句松江歇後語,與下句"牛污裏菌"的意思差不多。

郭友松《玄空經》記傳的方言,雖然是130多年前松江人說的當地土話,但今天聽來,並不感到遙遠和陌生。我因此以爲,松江方言如水似山,既有如水流動的文化特性,古今源遠流長;又見之於似山一般穩定的文化厚重特質,古往今來,滄桑蝶變,但方言如故,依然是栽什麼樹苗結什麼果,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當下,方言中保留古音的字和詞仍在相傳,如"千做萬做"中的"萬"字讀音爲"曼"。"曼萬同音,今吳中方音,千萬之萬如曼,此古音也。"清錢大昕如是雲。又如鬍鬚的"須"字發"蘇"音。"吳音須與蘇同"一說,見於明陸容《菽園雜記》,同時又記"吳語黃王不辨,北人每笑之。"所以,方言文化猶如滾滾波濤下沉澱的泥沙,一旦成陸,便有了水土交融的穩定性,是一地根脈文化固守其本的獨特文化地標。走筆至此,想起數十年如一日,堅持在松江方言礦藏中探尋"礦脈"的盛濟民老師,曾經讀過他寫的不少松江方言故事。例如,"講章"是飯後茶餘閒談的意思,後"講章"被改寫成"講張",原因是朱元璋登基後,對曾被張士誠割據的蘇松地區特別惱怒,如明初覈定松江賦稅爲140萬餘石。這一賦額,爲松江有史以來額度最高,也是繼南宋和元代之後松江歷史上的第三次重賦。百姓苦不堪言,自然要念張士誠的好,於是有了這句帶有歷史回味的松江方言"白白話,講講張"。

松江方言裏的故事,如流向遠處的江水,在口口相傳和文字發酵中回聲悠遠,經久不息。由"鄉下絲竹鄉下調"而來的俗語"鄉下獅子鄉下調",留住了濃濃的鄉情,淳淳的鄉風,還有江南絲竹與吳儂軟語一起傳承的鄉音。呦呦鹿鳴,蹄花煙霞,曾是回鹿之郡詩意棲居的峯泖情調和江南圖景。五茸美哉,野生梅花鹿在松江生活的歷史長達4000餘年。明代之前,不知何人在冰冷的青石上留存下匠心溫度,一方名爲"十鹿九回頭"的石刻浮雕,與"平生雙耳松風裏,又向華亭聽鶴來"的詩意,一起編織"九峯山頭白雲飛,飛來化作遊子衣"的鄉愁情網。"十鹿九回頭"一說,松江家喻戶曉,其中蘊含的豐富寓意,更是松江人飯後茶餘的談資。細說起來,有"落葉歸根"說,佛祖釋迦牟尼初次佈道授徒之地的"鹿野苑"說,與福祿壽相關的"回祿"說,"以作事不全者謂十鹿九回頭"說。松江古爲科舉大邦,在外做官的人多。故,鄉情民意更多崇尚"落葉歸根"說。而松江俗語"落蘇揀軟的撳",又與松江蘭花小茄的民間傳說相關聯。此外,"松江太守明日來"的地方典故,彰顯明代任松江太守的趙豫,善處民事糾紛的辦案智慧。

綜上所述,作爲具有云間鮮明文化符號的松江方言,接祖宗的魂,續文化的根,就像讀過的書,聽過的故事,見過的風景,愛過的人那樣,千言萬語連着心。鄉音讓人回憶起母親深情的哼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寶寶睏着了,夢裏彩雲飄;又思上學路上,鄉風拂面呼喚,落雨了,開花了,雨巷轉角處也飄逸着丁香的芬芳。鄉音如歌,鄉景如畫,寫滿人生憧憬和未來可期的希望。"一方曲蟮喫一方泥";"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品之,深感有一種情叫叮嚀,有一種愛在身邊,百轉千回的鄉音,訴說着一個做人的道理:無鄉土情懷的人,難以頂天立地;缺乏時代進取精神的人,即便生活在鄉土上,也難有落地生根的精神堅守。總之,因熟悉而親切,因親切而走心的鄉音,在培養一個人至真、至美、至純情感的同時,還會告訴你是誰,從哪裏來,又將向何處去,以及家國情懷賦予的初心和使命……

編輯:孔韜

來源:人文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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