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中國青年》雜誌2020年第11期文/本刊記者 彭姝疑

2020年4月28日,白鵬英榮獲2020年“全國向上向善好青年”稱號。同一天,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組織部老幹部局印發《關於表彰全區離退休幹部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的決定》,她在名單中找到了自己父親的名字,頓時淚如雨下。

五十多年前,十七八歲的父親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來到鄂倫春自治旗古裏鄉,在這裏生活了三年多。家人不在身邊,年少的父親把古裏鄉的獵民們當作了親人,白天一起打獵,晚上擠在一個狍皮被子裏睡覺。“可以想象他們那種感情。”白鵬英感到十分親切,她覺得和這個地方“冥冥之中有一種緣分”。

鄂倫春自治旗古裏鄉委副書記、鄉長白鵬英

2016年,32歲的白鵬英同樣被調任古裏鄉,任黨委副書記、鄉長。四年間,她深入田間地頭走訪羣衆,宣傳扶貧政策,也把這裏的鄉親們當作了親人。直到 2019年,全鄉所有建檔立卡貧困戶全部脫貧,貧困人口人均收入超過8000元。

而這一年,白鵬英的父親身患癌症去世。因爲鄉里脫貧攻堅任務繁重,她未能見父親最後一面,成爲內心最大的遺憾。

鄂倫春族聚集鄉,來了一位“小白鄉長”

古裏鄉由兩個村落組成,一爲獵民村,一爲興牧村,前者90%的人口均爲鄂倫春族。按照族人的習俗,上任第一件事,白鵬英便去拜訪了全村的老人家。作爲同族的小輩,她在工作上並未感到由於民族特殊習俗帶來的阻力,“發現大家好像都帶着不給我添麻煩的心情”,她說。

相比於獵民村而言,興牧村基礎設施落後,因爲沒有路燈,被稱爲“黑屯”。村民們日常走的是正宗的“水泥路”,住的是土坯房,喝的是從井底抽上來的渾水,連孩子們上學、村民們趕集,甚至看個小病,都得去臨近50公里的大楊樹鎮。

上任之初,白鵬英開始挨家挨戶走訪,瞭解每家每戶的情況和需求,村裏大會小會從不缺席。“扶貧怎麼扶?真的挺難的。”白鵬英說。她剛到鄉里時,發現老百姓對貧困戶的認知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大家覺得“當貧困戶挺光榮”,因爲可以被幫扶。“所以如何發動老百姓的內生動力,這是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送出去”“請進來”,是古裏鄉用來轉變貧困戶思維侷限的方式——把稍有學習意願的貧困戶送到旗裏,接觸電焊、水暖等技術培訓,同時開闊眼界;也把培訓人員請到鄉里來教大家農業實用技術,用通俗的方式講解扶貧政策,先讓大家知道“好日子”是什麼樣的。時間長了,先行動起來的貧困戶從物質條件到精神面貌上都有了很大變化,周圍的人也被慢慢帶動了起來。

除此之外,無法實現“三務”公開,也是一個難題——村民們不看公示欄,不參與村務,各項工作推進困難。爲了解決“失聯”問題,白鵬英將微信小程序 “騰訊爲村”引入村莊,村民們只要有微信,就可以看到村中黨務、村務、事務,還有國內大事小情,上傳下達一下子通暢了。白鵬英逐漸發現,連六十幾歲的老人家,也會常刷刷“爲村”。

同時,白鵬英爲鄉里謀劃的民生項目——危房改造、安全飲水、街巷硬化、配套路燈、村村通廣播電視和通訊、村文化活動室、便民連鎖超市、衛生計生服務中心......四年間,已經一一得到落實。她還協調國有農場,幫助鄉親們改良安格斯牛、杜泊羊,發展養殖業;聯繫國有林場,免費爲村民提供放牧草場;引進大鵝養殖企業,帶動村民養鵝;推動“村幫村”,獵民村幫扶興牧村無勞動能力貧困戶享受資產收益,帶動貧困戶參與民族手工藝品製作,鞏固脫貧成效......

白鵬英在做工作報告

如今,興牧村在硬件設施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獵民村的集體收入已能夠達到180萬元,在全旗82個行政村裏排名第一。在“騰訊爲村”上,如今可見獵民們掛上去賣的鄂倫春族特色手工藝品,還有跑山採到的野生藍莓、柳蒿芽、婆婆丁、山芹菜、四葉菜......豐富多樣。

郭純海是白鵬英重點幫扶的貧困戶之一,他母親患有宮頸癌,妻子早年與他離婚,由他撫養兒子。上任之初,白鵬英在鄉里走訪,總會帶上自己的兒子,和鄉民家的孩子在一塊玩。她發現郭純海的兒子在語言功能上稍有障礙,便去諮詢特殊學校的老師,幫孩子協調學校。同時,她把郭純海推薦給了承包鄉里保潔的物業公司,並推薦他當上了生態護林員,再加上產業扶貧政策扶持下養雞、養豬的收入,郭純海一家2019年的總收入達到了4萬元。

在被幫扶的第二年,郭純海提交了入黨申請,成爲第一個要求入黨的貧困戶。爲了表達感謝,過年時,他宰了自家養的豬,給白鵬英送了十幾斤豬肉。後來,白鵬英生了女兒,他又送來了一隻活雞,要給她補補身體。“還記得當時心裏這種熱乎勁兒......”白鵬英說,“其實從我的角度來說,一點點小的回報對於我都特別溫暖。因爲感覺自己的工作沒白做,大家對我是認可的。”

收到豬肉之後,白鵬英託物業公司的負責人轉交給郭純海500塊錢,對方至今以爲是“獎金”,不知是小白鄉長的一份謝意。

“小白鄉長”,鄉民們都這樣稱呼白鵬英,一是因爲她是10個鄉鎮中最年輕的鄉鎮長,二是因爲鄉里前一位鄉長也姓白。但“年輕”,在帶頭開展工作時並不算優勢。如何讓前輩們都來聽從一個年輕幹部的指揮?“不要有私心。”白鵬英毫不猶豫地說,“凡事都往老百姓身上想,把時間傾注在他們身上,慢慢地,大家會認可你,也理解你,不論你年齡大小。”

民族語言的傳承,已經“瀕臨搶救”了

鄂倫春族是世居我國東北部地區的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據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鄂倫春族人口僅爲8659人。

“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裏住着勇敢的鄂倫春,一匹烈馬,一杆槍,獐狍野鹿滿山遍地......”這是一首鄂倫春兒歌,記錄着傳統的族羣生活。1996年,世代以狩獵爲生的鄂倫春人開始放下獵槍,改變了生活方式。雖然“獵民”的稱呼延續至今,但富有民族特色、反映祖輩生活印記的傳統和文化,卻已成爲越來越稀缺的資源。

鄂倫春獵民們在冰雪伊薩仁上跳“鬥熊舞”

2014年,鄂倫春族人聚居的古裏鄉組建了一支民間藝術團,名爲“莫日根”,鄂倫春語意爲“好獵手”。兩年後,在白鵬英領導的鄉政府支持下,藝術團的演出內容開始豐富起來。獵民們逐漸將平時生產勞動的場景編入歌曲和舞蹈中,編成了最有代表性的《鬥熊舞》,並開始尋找各種機會到全國各地開展鄂倫春原生態的演出......最小6歲、最年長80多歲,身着傳統狍皮服飾的鄂倫春表演者們走向了全國各地,每年演出將近30餘場。

演出中,藝術團會隨行帶上一些富有民族特色的手工藝製品。這些都是由留守在家的鄂倫春婦女和非遺傳承人學習製作的,包括原始居民在叢林間搭建的“仙人柱”房屋模型、樺皮船模型、鄂倫春搖籃掛件......別緻淳美。

去年,獵民村被列入國家民委第三批少數民族特色村寨。白鵬英打算借這個契機,將興牧村與獵民村融合起來,利用前者的人力資源和後者的基礎設施,發展以“旅遊”“民俗文化”爲一體的非遺文化傳承體驗基地,讓遠來的遊客感受鄂倫春村寨的民風、習俗和傳統文化。

“我們想打造成一個原汁原味的民族旅遊景點,能讓大家來過幾天無人干擾、民風淳樸、野遊野居的生活,在這裏能夠心曠神怡、開開心心的。”白鵬英說。爲了實現這個目標,她目前還要抓緊進行來鄉的道路交通建設,那條進入古裏鄉的“全旗第一條通鄉公路”,至今已有20年了。

每年12月都會舉辦的鄂倫春冰雪伊薩仁現場,“伊薩仁”在鄂倫春語中爲集會之意

在民族文化的傳承問題上,如今白鵬英最大的困惑, 便是鄂倫春民族語言的傳承。由於鄂倫春語只有語言,沒有文字,口口相傳成爲傳承的唯一途徑。而隨着民族融合逐漸加深,如今三四十歲的鄂倫春人,已是“聽得懂、說不出”的狀態,再小一些的,更是“聽不懂、說不出”了。

“缺的就是語言環境。”白鵬英說。她曾經做過幾期語言班,把鄂倫春孩子和家長都拉進來,找鄂倫春老人,從簡單的單詞開始教起,但發現這種努力不過是杯水車薪。“就和咱們學英語一個道理,只能靠自己一點點積累詞彙量,而語言本身在平時的生活環境中發揮不了太大作用......民族語言的傳承,已經‘瀕臨搶救’了。”

爲了將傳承民族語言的重要性傳遞給自己的孩子,白鵬英給女兒起名“艾雅”,沒有隨自己或丈夫的姓氏。“艾雅”,在鄂倫春族的語境中,是見到老人請安時說的話,意爲“好”“吉祥”。

除此之外,讓白鵬英深感欣慰的一件事,是她發現鄂倫春年輕人對本民族的文化都十分認同。“我們鄂倫春是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一個特殊的民族。”白鵬英解釋道,“有句諺語說‘一隻兔子九家分’,說的就是我們原來的生活狀態,我們的民族自豪感也來源於此。”

除了可以居住的“仙人柱”,鄂倫春人的另一種房屋名爲“奧倫”,是在森林密集的山中,利用樺樹皮在自然生長的樹木中懸空而建,用來儲藏暫時不用的衣物和糧食。當其他家庭或氏族的人打不到獵物時,可以到別人的“奧倫”中取,取後再填滿,以便下一個人來時依然有東西喫。“我們就是這樣一種‘共享型’的生活狀態。”白鵬英笑着說。

採訪結束時,白鵬英提到每年6月18日是鄂倫春篝火節,尤其是每年12月都會舉辦的鄂倫春“冰雪伊薩仁”。在內蒙古自治區東北部呼倫貝爾市零下40多度的天氣裏,鄂倫春族人身着狍皮衣、腳蹬狍皮靴、頭戴狍角帽盛裝出席,向天地祈福,共度這場專屬於他們的盛大狂歡。

篝火節當天,白鵬英(左一)和古裏鄉的獵民一起歡慶節日,在仙人柱裏和鄉里的老人們合影

“旅遊無冬天。”白鵬英向讀者們發出邀請,“我們鄂倫春族人歡迎大家前來!”

監製:皮鈞

終審:藺玉紅審校:陳敏 劉曉責編:申西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