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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麼生長,河水怎麼流,白雲怎麼飄,甘露怎麼凝結。」

文|金詩

「第二次下山」

光束從高空射向舞臺,將亮白和四周的黑暗徹底分隔開來。就在那束光裏,楊麗萍突然起舞了。

沒有經過商量和事先預告。音樂也只是劇院控制室隨機播放的曲子。一身白色長裙的楊麗萍,忽然隨着音樂的律動,將手臂緩緩延伸向四周和上空,隨即又在光柱中快速地旋轉了起來。

是《雀之靈》。但那日的工作流程表上並沒有楊麗萍跳舞這一項。舞臺下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楊麗萍已經有兩年沒在公開場合和攝影機前跳過舞了。

儘管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但幾乎每個人都認出了那些獨屬於楊麗萍「孔雀舞」的標誌性符號。其中最訝異而又最興奮的,或許是正坐在監視器前觀看拍攝動態的工作人員林捷。

4月27日下午,林捷所屬的QQ炫舞品牌團隊與楊麗萍團隊,以及來自國內多個城市的工作人員共計近百人,一同出現在位於昆明融創文旅城的雲南映象大劇院裏。

這一天,所有人的工作目標是要完成楊麗萍與QQ炫舞的合作宣傳片。

這支宣傳片的製作背後,是中國最負盛名的舞蹈家楊麗萍,在自己的代表作《雀之靈》誕生35週年後,首度將《雀之靈》IP對外授權。而QQ炫舞這個騰訊旗下擁有12年曆史的音舞類遊戲領軍平臺,正是楊麗萍選中的合作和被授權方。雙方希望以遊戲的方式,在網絡時空裏創新式地傳承和推廣「孔雀舞」的舞步、服飾、音樂,將民族文化與流行文化進行有機融合,共同探索傳統文化IP的煥新與傳承之路。

楊麗萍在「瞳 · 雀」宣傳片拍攝現場

1980年代中期,在從固態過渡到流動、從集體轉而訴諸個體價值的社會變革期,無數中國人在電視屏幕裏,第一次看到了楊麗萍的舞蹈作品《雀之靈》。那種基於性靈的完全個體主義式的舞蹈趣味,和無法被傳統、民間或者現代、先鋒來命名的肢體語法,讓楊麗萍在個體的偶然創作和歷史的必然流變中,以一個藝術創作者的身份,參與建構和革新了當代中國人的審美體驗。

國內著名舞蹈編導高成明評價,楊麗萍的《雀之靈》,「創造了一種既抽象又精美的典型藝術形象,而這個形象既不是傳統,也不是國外進來的」。這讓當時中國舞蹈界的所有人驚訝。

高成明是楊麗萍多年好友,兩人相識於1976年昆明舉行的雲南省舞蹈匯演中。

那一日,高成明去駐地賓館找朋友,穿過走廊,一個女孩從他對面走來。那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搭訕的年代,但高成明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是楊麗萍沒錯吧?」

「你是?」

「我是省歌舞團的高成明,看了你的表演,覺得非常好,所以想斗膽跟你聊幾句。」

那時,18歲的楊麗萍開始在傣族史詩舞劇《召樹屯與南吾諾娜》中,扮演新一代的「孔雀公主」,也已經因舞蹈才華和耀眼美貌聞名整個雲南。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攥住了,20歲的高成明立在走廊上,突兀地向初次見面的女性講起英國影星費雯麗的故事。

女孩臉上有本能的惶恐和困惑。44年後,楊麗萍回憶,費雯麗的故事講完了,臨走前高成明留下兩句話:「自古紅顏薄命,要戰勝薄命,你要走出去,你不能滿足於現在的。這個天地絕對不是你應該待的,你要想辦法到更廣闊的地方和空間裏去。」

四年後,楊麗萍被調入北京中央民族歌舞團。從那時起,「孔雀」下山,至今已40年。

「下山」之前,楊麗萍行走、生活和表演於西南叢林和山地的自然田野中。她觀察孔雀,模仿孔雀,尋找孔雀。她甚至相信神話故事裏的描述,請求本地的老人帶她去找故事裏「孔雀公主」居住的「金湖」。

有一次他們真的去了。楊麗萍記得那正是孔雀交配的季節。大羣雄性孔雀聚集在荷花池邊和菩提樹下。「它們慢慢地展開尾巴,光線一點點從尾巴上放射出來,美得讓人眩目,尖叫聲讓耳朵不得休息」,數年前在接受《三聯生活週刊》採訪時她曾這樣回憶。

孔雀開屏的剎那,她感到「精神達到一種最高的體驗」。她癡迷於那個令人屏住呼吸的場景。從那時起,她從自然裏找到了她一生都在表達的那個意象和創作母題——孔雀。

拍攝現場,楊麗萍指導弟子楊舞的手部動作

下山40年。楊麗萍從18歲純真的「孔雀公主」跳到後來孤獨深邃的「雀之靈」,近年,她又着迷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孔雀之冬」,後者的舞臺和服裝充滿肅穆寧靜的白色,「像冬天一樣,是即將過去(的形象)。」她說。

拍攝與QQ炫舞的合作宣傳片那天,楊麗萍也特意準備了兩件白色的長裙。她不迴避自己已經進入生命的冬天。在工作現場,每結束一段拍攝,她會立馬提醒助理拿來老花鏡。她仔細檢查自己在鏡頭裏的表現。

就像四十年前,她離開雲南、走向更廣袤的世界,開啓了一輪關於舞蹈審美的全民討論。新的週期,她與QQ炫舞合作,或可視作她與她的舞蹈藝術在生命中的第二次 「下山」。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投向了數字時代。

「做別人沒做過的」

用網絡遊戲的形式去傳承和傳播在地民族舞蹈文化,不論對楊麗萍還是對騰訊QQ炫舞來說,都是一件過去沒有做過的事。

然而當人們回溯過去,會發現反叛、打破和創新幾乎貫穿了楊麗萍近半個世紀的藝術探索。作爲她最早藝術主張的作品《雀之靈》,從創作觀念和過程來看,都是「反叛」結出的果實。

1980年,楊麗萍離開雲南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歌舞團是一個羣體運作組織,那時的教學體系以西方芭蕾舞爲主。練了一段時間,楊麗萍發現自己動作僵硬,身體被束縛。她很快知道那不屬於她的身體語言,便放棄參加日常的集體訓練。

好友高成明有時去找她。正是上課時間,她一個人在家裏壓腿。因爲拒絕參加訓練,她沒有集訓費,甚至得罪教練和老師。

但她從小就不是被束縛的性格。上小學時,正「破四舊」。村裏有個圖書室,天黑了,她悄悄從窗戶爬進去看書。13歲到西雙版納歌舞團後之後,大人們把書堆成山一樣來焚燒。因爲書太多,火燒不到裏面。晚上沒人的時候,她就去刨書,「唐詩、宋詩,裴多菲,《多面人》,《茶花女》…唐詩刨出來,燒了一角,然後開始讀『飛流直下三千尺』,《紅樓夢》看了四五遍」。

那還不是一個褒揚個性的年代。拒絕參加集體訓練的楊麗萍,給歌舞團的衆人留下不羈的印象,但很長時間裏,她在集體中又是沉寂、邊緣和孤獨的。

高成明認爲正是那時候,她對自己看法和「所謂信念的堅信」,讓楊麗萍憋着一股勁,「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一點什麼東西來」,讓衆人覺得她的藝術觀是對的。

1986年,楊麗萍的獨舞《雀之靈》,獲得第二屆全國舞蹈比賽創作一等獎及表演第一名。在《雀之靈》獲獎後的35年裏,數個世代的中國人通過不同時代的媒介,觀看了這個早已進入中國當代舞蹈史的作品。90後舞蹈家胡沈員談起《雀之靈》,總會驚歎這個作品在今天看來「依舊非常的前衛」。

與楊麗萍式的「孔雀舞」迥異,最初的「孔雀舞」發源於傣族民間的傳統舞蹈。長期以來,「孔雀舞」只能由男子表演,模擬雄孔雀開屏的樣子,動作偏於剛健。進入20世紀,被稱爲現代「孔雀舞」創始人的民間舞蹈家毛相,大膽引入女性共舞,使孔雀舞不再被性別和特殊表演時段所侷限。

楊麗萍表演孔雀舞 圖源網絡

1954年,毛相弟子、著名舞蹈家刀美蘭首次扮演了「孔雀公主」,開創了單人女子孔雀舞的先河,結束了千年來,孔雀舞只能由男人扮跳的歷史。

沿着不斷破開束縛的自由創新之路,歷史來到了楊麗萍這裏。

楊麗萍徹底進入一個更加無束縛的世界——性別、傳統、被奸人所害、被王子拯救……諸多歷史沿襲和現代功用,乃至故事中始終處於被動位置的公主角色,在她這裏都消失了。對曾經習慣了沉重歷史敘事、集體生活和傳統性別角色氣質的中國人來說,楊麗萍的「孔雀」是全然個體主義式的表達,高揚着輕盈的性靈自我與告別過去的審美表達。

跳《雀之靈》時的楊麗萍 圖源網絡

1990年代初,一位朋友去家裏拜訪楊麗萍。那天她剛從深圳演出歸來。朋友詢問演出情況。楊麗萍說,她要求主辦方把《雀之靈》安排在歌手程琳的節目後面。程琳是那時最受歡迎的流行音樂歌手。楊麗萍想要檢驗民族舞蹈能不能被喜愛流行歌曲的青年人接受。

「結果呢?」朋友問。

「觀衆鼓掌十幾次,還要求返場呢!有人說,那個跳孔雀舞的會氣功。」

此後,反叛和創新一直貫穿她的藝術探索和創造。2003年,她擔任總編導、藝術總監和主演的原生態舞劇《雲南映象》首演。她衝破所有的陳舊,堅持尋找和啓用近百位農牧民出身的非專業演員,這些來自雲南各村寨的少數民族演員佔到團隊演員的70%以上。2004年的荷花杯舞蹈大賽上,《雲南映象》最終獲得包括最佳女演員、最佳編導在內的五項金獎。在《雀之靈》後,楊麗萍再度把中國舞蹈界「驚」住了。

2012年,她應邀上春晚表演《雀之戀》。隨後觀衆和網友熱議「雌孔雀怎麼能開屏」。她回應,「那我喜歡啊怎麼辦?人類裏頭是女子好看,那我就讓兩隻相愛交配的孔雀都開屏……」

規則、常理在她那裏常常被打破。

4月27日夜裏10點,和QQ 炫舞的合作宣傳片拍攝快結束了,楊麗萍坐在攝影機前回顧起自己的藝術生涯。《雀之靈》即將跨界到虛擬數字空間,以遊戲的方式,去跟更廣闊更年輕的人羣發生互動。

對這個新的延伸和觸碰,她同樣充滿了自信,她告訴《人物》,「只要你是一個審美的藝術,你不會缺失什麼年齡段的觀衆。其實最高的境界是雅俗共賞」。

她喜歡「做別人沒做過的,天性裏面敏感、好奇,想要去發現,想要去創造,不是那種循規蹈矩,我覺得我的天性裏有這樣的一個……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但是我總希望跟這個社會、跟這個當代的人、現實裏的人,和他們的審美、他們的觀念,去碰撞……『過時』不在我這個人身上,我永遠要去嘗試、創造一些新的東西」。

她怕人,但體恤具體的人

取景器裏的楊麗萍下巴微微抬起,她很早就有對這種天賦的充分認領:「上天讓我跳舞……我覺得一個人,如果上天給你的這個天賦和才能,你不能辜負。」

但鎂光燈一挪開,她又恢復了對羣體的警覺與疏離。

她從小「怕」人。小時候,哪裏人多她就跑開。成名後,她在舞臺上承受無數人的目光與注視,但依然和小時候一樣,對總體的「人」充滿戒備。

「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什麼都不想表達」。「除了舞蹈願意分享,其他東西都不願意分享」。這是楊麗萍對前來採訪的記者最常說的話。錄綜藝節目,即使是過去已經合作過幾次的平臺,她一樣覺得「很麻煩」。

她最怕別人在她喫飯的時候,排練的時候,創作的時候,拿着照相機在身邊穿來穿去。更不用提進入日常生活。她極少把人帶到家裏,「客廳的餐桌只有四把椅子,最多也就接待一兩個親戚或者朋友」。

在《雲南映象》之前,她最倚重的表達方式是獨舞。但舞劇籌備期間,資方臨時撤資,楊麗萍捨不得從雲南各地找來的幾十位本土演員,同時也相信自己的感覺,於是決定自己支起這個快要散掉的團隊。那段時間,她破了很多例,拍了第一條廣告,賣了大理的房子。

這段經歷的全程參與者、她的老朋友殷曉俊記得,那時楊麗萍身上瘦得只有骨頭和皮,但「每一塊肌肉長來都是爲跳舞用的」。她在昆明租了一室一廳,客廳中央是一張席夢思牀墊。基本沒有什麼傢俱。全部東西,用一輛三輪車就可以拉走。

不是沒有人伸出援手。她身邊總是圍攏着許多人。那些人崇拜她,愛慕她,想要幫助她。很多是男性。但殷曉俊發現楊麗萍「特別難以相信作爲男性的朋友。非常難」。

「在她身邊,這些有錢的老闆啊,文化人,藝人都是很多的」,但是他覺得「沒有任何人會感覺到跟她很親近。基本看不到」。

即使是在《雲南映象》最困頓的時候,殷曉俊甚至覺得,「有些時候事情已經影響到很重要的走勢,就是面臨很大經濟困難的時候,對《雲南映象》會是個很大的轉折。有一個投資商,就是願意和她合作,有很多錢,她還是沒有選。」

她像山林裏的動物一樣,對陌生人充滿戒備,「總是排斥,警覺,特別警覺。」楊麗萍說。

2017年《雲南映象》

但妹妹楊麗燕理解她,姐姐「怕」人,但體恤具體的人。

「平時我們一起上街,她在馬路上看到一個老人,在那邊賣她的水果。她就讓我們過去全部買掉。老人家就可以早點回家了。我開服裝店,早些年去各地收繡片。她倒好,過來就說這個繡片怎麼怎麼好,我給對方出價500,她說這個繡片繡工好,給人家600吧。每次把我的價錢抬高。導致他們現在賣給我都比別人賣得貴。」

4月27日,楊麗萍一整天都在劇院拍攝和QQ炫舞的合作宣傳片。採訪時,看到對面的攝像徒手舉着機器,她讓他找東西撐着了再開機。夜裏12點,一天的工作都結束了,從後臺走出來,看到劇院裏還在收拾線路、器材的工作人員,她一路彎腰致意,「辛苦了,哦喲,真是累嘎。」

半個月後,《天天向上》飛來昆明錄製楊麗萍爲主嘉賓的特別節目。又是一天過去。終於收工了。和排隊合影的觀衆拍完,她又把旁邊正收拾宴席殘羹的廚師們,都叫了過來。「辛苦了嘎,來我們一起照張相」。最後是伴舞的年輕人們,她心疼他們很多人跳了半天,最後可能一個臉都沒有。

高成明覺得,「她那個形象啊,基本上是完美無缺的,一點一滴精雕細刻的。但是她的內心,還有她的作派裏面,其實還有很多很多天然的東西。」

《天天向上》錄製現場

《人物》第二次採訪楊麗萍那日,她的助理燕子開車帶衆人去楊麗萍三妹楊麗燕的院子。院子裏種滿了植物。

沒有亮光,但依然能在夜色裏看到棗樹、月季、藍雪花、三角梅、繡球、梔子、喇叭花,陸續開在各自的花期裏。

但楊麗萍一進院門掃了一眼,就有些失望:你這花園怎麼花太少了。

衝着大門的是一叢小葉梔子。花朵細小,但香味盛大。她俯下身去,摘了一朵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之後的幾個小時裏,她像抽菸一樣,不斷把那朵梔子湊到鼻下,狠狠吸上一口。

在種植工作上,楊麗萍顯然有着豐富的經驗和可以驕傲的資本。接受採訪時,她常用農業和種植的概念去分析問題。

比如,得獎或者成功是播種耕耘之後的水到渠成。拍廣告也可以這麼理解。而她最自信的是,從小她種的菜、養的花、喂的豬都是村裏最好、最美、最大的。

她對自然、植物和耕種有一種無法抑制的地母似的衝動。1990年代初,她就在北京郊外的一處果園,租了8畝地,種上她能買到的花和樹。最近幾年,她和朋友偶爾將昆明住處的花園發到網上。充斥整個畫面的繁盛花朵,自然落在她身上的鸚鵡,讓這個花園成爲微博熱搜。

「你這個繡球,不肥,太瘦了」。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你要把它移出來。冬天的時候,必須要下霜打到它,它纔會開花」。

來的路上,園丁給她發語音,小心介紹了白天在園子裏的勞作。她重複聽了兩遍,回過去:施肥要注意噶,不要把花燒死了。

她自稱「生命的旁觀者」,「我來世上,就是看一棵樹怎麼生長,河水怎麼流,白雲怎麼飄,甘露怎麼凝結。」

楊麗萍的花園 圖源楊麗萍微博

這就是楊麗萍。高成明說,她尊重了她的天賦,「將老天賦予她的那種與衆不同的,深入到DNA裏的,在骨髓裏面的那個東西,牢牢地抓住了。」在這之外,她不用像絕大部分名流和公衆人物一樣,長久困擾於個人生活的被侵擾和讓渡。

每一次創作,纔是她和外界以及人羣的一次電波互動。

如果是這種設計,就別合作了

回到與QQ炫舞合作的起點,一開始,楊麗萍團隊並不太認同這次合作。因爲「以她的藝術造詣和在中國藝術界的地位,她並不缺曝光的機會」。騰訊互動娛樂事業羣綜合市場部品牌總監劉星倫回憶。

但QQ炫舞並不想就此放棄。爲了增加說服力和可行性,劉星倫和同事們做了一個針對QQ炫舞用戶的調研報告。調研的樣本數量是1200人,最終結果顯示,有75%的用戶聽說過楊麗萍並看過她的舞蹈。90%的用戶希望在遊戲裏嘗試新版孔雀舞。

2019年下半年,劉星倫團隊專門去了一趟昆明,除了將用戶調研結果告訴楊麗萍,也將他們在B站等社交網站上找到的視頻播放給對方團隊。彈幕裏大量「看哭了」「神仙一樣的表演」的評論,顯然觸動了屏幕前的楊麗萍。

「現在網上所有能夠搜索到的舞蹈視頻,都是當年電視的那種畫質,大家像考古一樣去看那些東西。」劉星倫的同事當時告訴楊麗萍。他們想讓她感受到,「年輕人對本民族原生文化的熱切需求,對經典文化的傳承興趣」。

1988年楊麗萍帶着《雀之靈》第一次參加春節聯歡晚會 圖源網絡

顯然,楊麗萍被打動了。「我覺得舞蹈並不一定只是在舞臺上,通過遊戲的方式,讓孔雀舞傳播出去會是一種新的嘗試。」她決定加入。

當知道合作最終確定下來時,近幾年一直在研究IP理論和實踐的騰訊互動娛樂事業羣公關部總經理戴斌,非常興奮。

三年前,他曾看過楊麗萍的舞劇《孔雀》,那是他少有的在觀劇時流淚的經驗。

在作爲觀衆的戴斌眼裏,楊麗萍的舞蹈語言,「與其說凌厲,不如說就是生氣勃勃」。他有一個特別突出的感受,「看楊麗萍的舞蹈,你會忘記她的年齡,無所謂年齡這件事情,她的藝術裏面包含着天然的生命力,這是她舞蹈藝術裏面很迷人的一件事情。」

尤其是那雙手,讓人熱淚盈眶。「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一雙手,它彷彿能夠擁有獨立於它主人之外的生命。」

那時的觀衆戴斌,沒有料想過有一天,他和同事們能夠和這雙手的主人一起合作創造些什麼。

合作的可能,是逐漸浮凸的。

2018年,騰訊確認將「新文創」作爲自己在文化維度的核心戰略。「新文創」最早由騰訊集團副總裁,同時也是閱文集團、騰訊影業CEO的程武提出,作爲一種以IP構建爲核心的文化生產方式,其目的是打造出更多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中國文化符號。

去年,《慶餘年》熱播後,程武曾對《人物》談到他對IP的理解,「IP實際上就是能夠承載人類共通情感的一種符號。」

而楊麗萍正是代表着「現代雲南,乃至於現代中國的一個可被共識的IP文化符號」。戴斌解釋。

2019年5月,騰訊和雲南省政府共同發佈了「雲南新文旅IP戰略合作計劃」,希望用新文創的思路,將雲南打造成一個IP,並提煉出「自在雲南」的IP價值觀。在它的背後,是以雲南歷史、地理、風物、建築等文化場景爲美學基礎的「自然主義美學」。

楊麗萍和她的孔雀舞,無疑正是這種自然主義美學最集中的體現。

因此在合作計劃發佈後,幾乎每個人都想到了,是否能夠推動「雲南的女兒」楊麗萍與QQ炫舞進行合作。

落到具體的演繹和創新層面,QQ炫舞和楊麗萍「孔雀舞」的合作,主要涉及三個方面的內容:音樂、服飾和動作。

音樂部分,QQ炫舞邀請到《雀之靈》原曲作者三寶擔任音樂顧問,由音樂人劉柏辛重新進行改編演繹。劉柏辛保留了原版《雀之靈》最有標識性的一段旋律,編曲上,不僅運用民族樂器,還加入了trap風格。使其更適合在遊戲內使用。

服飾不那麼順。設計團隊交出第一版服飾設計方案時,劉星倫和同事們便感受到了屬於楊麗萍式的直接和嚴格:

「如果是這種設計的話,那就別合作了。」

負責此次原畫服裝設計的設計師王雪回憶,第一版方案是按照QQ炫舞多年來的設計風格去做的,大體來說,是偏禮服的華麗炫酷設計。楊麗萍看過後,很不滿意,認爲那是婚紗禮服,「而不是可以跳舞的裙子」。

在創作領域,楊麗萍從來不是一個可以退讓或者做出妥協的人。

1993年,央視春晚邀請楊麗萍表演《兩棵樹》,但最多隻能給3分鐘。楊麗萍不讓步。甩下一句話:「沒有4分鐘,就別上了。」最終她成功了。

廣告策劃人葉茂中曾爲雲南一家茶企製作楊麗萍代言的廣告片。

在現場,楊麗萍直言,「這條裙子沒有腰身,穿起來會不好看;這件上衣太短了,露出肋骨會沒有美感……」來自臺灣的知名服裝師掛不住面子,連夜改舞裙。第二日,早前定下的動作再次被女主角推翻。因爲其中沒有標誌性的「三道彎」姿勢。她說,楊麗萍標誌性的符號沒了,「你們也就沒有必要找我了。」

她對所有合作者執行同等嚴格的評價尺度。即使是合作多年的老友三寶,她也不會說客氣話。在回憶2012年春晚《雀之戀》表演時,楊麗萍說,當時準備時間倉促,(音樂)旋律還不夠經典,她就一直逼三寶,逼得他「都快翻臉了」。

儘管撂下「這種設計就別合作了」的狠話,但楊麗萍還是在之後,明確給出了自己理想中的服飾風格,那就是儘量保留和還原原初服裝特點,在此基礎上,再放開想象力,去實現一些現實舞臺上沒辦法達成,但在虛擬空間裏或許可以實現的效果。

她提出一個總的風格指向——要有「精靈」感。

爲此,王雪和同事從歷史影像中翻出那條以白色爲基底,美妙展現傣族舞蹈「三道彎」身體美感的「雀之靈」經典孔雀裙,仔細研究。

羽毛是這條孔雀裙最重要的細節。在炫舞過去的服飾設計裏,設計師通常會直接把羽毛畫上去,但針對《孔雀靈》的設計,王雪和同事們採用的是將一片片羽毛單獨做出來,再貼上去,確保推近看時,每片孔雀羽毛的肌理都是清晰的。爲了突出「精靈感」,王雪團隊設計了羽毛可以從人物身上生長出來的效果。裙襬的豐盈和誇張程度也在原版基礎上做了極致化處理。

設計組組長王慧介紹,遊戲中的版本,加入了粒子光效跟隨的效果,能夠以3D動畫的形式還原服裝的物理真實性。

爲此,王慧團隊運用了最高級別的設計資源,最終裙襬「隨動性很自然」。肉眼看上去,裙子能夠跟隨人物的擺動呈現飄逸的效果,「而不是那種一大片比較硬地綁定在腿上」。

這是團隊花費時間最長的一次設計。過去,差不多十多天就能夠完成,這次磨了近半年。

QQ炫舞設計團隊部分手稿

不過在身邊人看來,這就是楊麗萍幾十年來的日常。

青年舞蹈家、《雲南映象》主演楊舞,加入舞團已經超過15年。在她記憶裏,楊麗萍從來沒有停止過琢磨和優化那條《雀之靈》的裙子。

幾十年以來,無數人學習《雀之靈》。也有無數人做過那條白色的孔雀裙。但楊舞覺得,裙子看上去很像,但穿在身上卻完全不一樣。「因爲我們的裙子結構太好了」。楊舞邊在身上比劃,邊向《人物》解密裙子的奧祕:

「裙子一定要夠緊身,腰這一段才能顯出來。然後腰線要下放一點點,這樣上身窄下身寬,從視覺上纔會感覺很穩。有些人的裙子一轉起來兩個腿就露出來了,露出來你就沒有那個仙氣了……」

外面的人爲什麼做不了?楊舞說,這是因爲老師沒事就拿一張照片在那放大縮小地琢磨,「這裏不對,寬了,要改。」

前幾年一次重要演出裏,主辦方給楊舞設計了孔雀裙。楊麗萍拿到後直接說不行。裙子的後背貼滿了羽毛。穿上後顯得背很厚。楊麗萍堅持要拆掉羽毛。楊舞說,「大家都習慣了我們那麼矯情。」

針線包是永遠要隨身攜帶的。遇到裙子不合體,或者釦子、走線脫落,不用找別人,自己就可以處理好。這是楊麗萍給楊舞們帶來的影響。

不只針線包。漸漸地,舞臺如何打光,拍攝角度怎麼纔好看,甚至舞臺走線,音樂剪輯,最後大家都會了。每次被借調出去表演,楊舞總會收到類似的評價——「你們團的人太神奇,都是鐵打的,什麼都會。」

舞蹈是語言,動作是單詞

服飾設計方案通過之後,接下來同樣重要的是「孔雀舞」融入遊戲後的全套動作設計。這是一個更考驗合作雙方的部分。

設計團隊給出第一版動作設計方案後,楊麗萍很快反饋,認爲其中對手部動作的突出還十分欠缺。她希望能夠重點還原「孔雀舞」符號性的手部動作。

對炫舞來說,這是一個算得上陌生的領域。作爲現代網絡遊戲裏的一個獨立的大分支,音樂舞蹈類遊戲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2004年的韓國,舞蹈風格以街舞爲主。因此舞蹈動作通常主要集中在手臂、軀幹和腿部,從未細化到過「手掌和手指」的部分。對設計團隊來說,很難讓設計的顆粒度抵達到手指。

戴斌十分贊同楊麗萍的意見。因爲那雙手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大學時學習古典文學專業的戴斌試圖用語言學的思路去描繪那雙手:

「如果舞蹈是語言,動作應該是單詞。但楊麗萍的手,它已經不是單詞了,它是有情緒的單詞,甚至有的時候它就是語法本身,自己構成語法。」

儘管需要改變沉澱已久的風格,戴斌和同事們依然決定支持楊麗萍,「就是如果我們都做不到對手部動作有充分展示的話,還跳什麼《雀之靈》?又憑什麼說你是傳承《雀之靈》?」

雙方締結了堅定的共識——要保留住《雀之靈》最具符號性的手指動作、身體「三道彎」的身段以及提裙襬旋轉的造型。

半年多時間,QQ炫舞團隊前後修改了超20個版本的動作設計方案。

在大多數人看來,楊麗萍「孔雀舞」的手部動作或許在1986年《雀之靈》誕生後,已經凝固地存在於原初版本中,此後的無數場表演只是重複。

但40年裏,楊麗萍其實一直沒有停止過琢磨手上的動作。她的外甥女驕子告訴《人物》,自己曾被姨媽嚇了一跳。小時候有天清晨,光射進房間,她想去叫姨媽喫早飯,等她走到門口,發現姨媽定在光線裏不動。只有手指在晨光裏輕微地顫動。

「就是一個動作在微調,太可怕了。」驕子說。精準的拿捏和琢磨,讓她的手在舞臺上不論從哪個角度去拍都是完美的。」

她對自己的舞蹈文本是「鑽之彌堅」的永續雕琢。對自己創造的經典,則抱有一種高度的自尊和極致的潔癖。這是這次合作中,楊麗萍留給林捷最深刻的印象側面。

他記得,合作之初,楊麗萍便提出,因爲年齡和準備時間不夠充足的原因,她不願意在宣傳片裏跳《雀之靈》,她也不想再穿那條《雀之靈》的舞裙。

「穿上也不會完美的」,她跟林捷說,她已不是《雀之靈》那個時候的樣子,不如讓徒弟楊舞來跳這支舞,片子裏,她本人以一個講述者的角色出現。

但4月27日下午,當劇院音樂突然響起時,光柱裏一襲白色長裙的楊麗萍終究還是忍不住了。

在臺下觀看的楊舞說,很久沒有看到老師在鏡頭前表演了。《雀之靈》的舞蹈,更是很多年沒有看她跳起過了。而這段現場的即興起舞,也被攝像機拍攝下來。最終剪輯到5月28日上線發佈的宣傳片中,成爲這次合作裏最意外的收穫,並將在數字時代的傳播中,被越來越多人看見。

事實上,在20年前,幾乎發生過同樣的場景。

那是新舊世紀之交1999年,楊麗萍去拉薩遊歷。一天她走進大昭寺,當陽光穿過窗戶在壁畫之上慢慢移動時,楊麗萍將手臂伸向上空,在看得清每一粒浮塵的光裏,跳起舞來。

3年後,在《雲南映象》的創作札記裏,楊麗萍這樣寫道:

「只要音樂響起來,我就在自我的一個心理場裏邊,我的手臂會無限地延伸。甚至延伸到可以握緊神的手,是這種感覺。我明白了奶奶跟我說的那句話,跳舞是在和神交流。然後你的魂魄是飄蕩的,飄開來的,離開你的身體。然後你會覺得那種精神上的愉悅和感覺無與倫比,特別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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