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做人,一向有两项原则:

一,我可以随便偷别人比如武大郎家的老婆,因为我是西门大官人;二,绝对严禁别人偷我的妻妾,因为我是西门大官人。

所以当二房李娇儿、四房孙雪娥前来联袂控告五房潘金莲——在西门庆逛妓院不沾家期间——与看花园的小厮琴童有染时,西门大官人的一点星星怒火瞬间就燎了原。

何况潘金莲之偷腥,具备完全充分的作案动机:西门庆近来迷恋上李娇儿的侄女兼妓女李桂姐,在李桂姐处流连了半个月不回家。家里正妻吴月娘几次派人来接,都被李桂姐阻留住不放。潘金莲每日打扮得粉妆玉琢花枝招展又无人欣赏,欲火焚身之下激情难耐,于是就主动勾搭上了三房孟玉楼带来的小厮琴童,也为要做寿才终于回家的西门庆献上了一顶高大上的绿帽——作为生日礼物。

况且空口无凭,捉奸也要捉赃。若是要物证,琴童头上每天明目张胆地公然戴着潘金莲送他的三根金裹头簪子,这正是两人偷情的如山铁证;若是要人证,第一目击证人就是潘金莲自己房中的烧火丫头秋菊,是她首先发现主母与小厮之间的这场不伦之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算你西门大官人不要脸,洁身自好的其它几房还想要脸呢,“若是饶了这个淫妇,除非饶了蝎子!”

严重的奸情已经严重践踏了西门庆为人的底线:偷我的女人?占我的钱财?怒不可遏的西门庆一迭声呐喊:给老子关门、给老子拿琴童来、再拿打人最狠最痛最残酷的大板子来!

西门家下人的执行力,就跟西门庆寻花问柳的执行力一样出色。一眨眼,胆大包天的琴童就已经跪在前厅了。

西门庆问贼奴才你知罪吗?琴童恐惧到大气也不敢出。西门庆叫人把他头上戴的金裹头簪子拔下来,结果手下回禀:头上只有头皮屑,并没有簪子啊?西门庆也就不管,说给老子把衣服脱了,先体验十板子!

衣服一脱,明察秋毫的西门庆发现了新物证:琴童裤腰里戴的一个锦香囊葫芦儿,正是潘金莲平时戴的东西。西门庆立时大怒,幸好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忍着继续审案: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是谁给你的?! 你怎么会拥有一件根本不可能属于你的东西?!”

琴童吓得脸都绿了,好一阵才说:“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

西门庆吐出一口被咬碎的牙齿,喝令左右:给老子捆起来,打得连他妈妈都不认得!

三十大板下去,琴童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腿往下流。嗜血的西门庆也不管,让人把他两边鬓毛扯掉,“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再怀揣一腔怒火,直接到后园来找潘金莲寻晦气。

从西门庆初遇潘金莲、到两人在王婆家勾搭成功、再到西门庆一顶轿子把潘金莲抬进门,西门从来对金莲都是一副色迷迷笑嘻嘻的宠溺模样——但今天是例外。西门庆一进门,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送上,把金莲的脸打得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跟着吩咐大丫头庞春梅:“前后门关上,不许放一个人进来!”

西门庆自己搬张椅子,坐在院内的花架底下,再取一根马鞭子握在手里,喝令潘金莲:“脱了衣裳跪着!”——倒不是西门庆临时见色起意,而是因为一上来未曾开审先扒衣服,会令被审对象体会到剧烈的羞辱感和畏惧感,其抗拒扯谎的企图就会少得多。所以西门庆对琴童和金莲的手段,倒是古往今来大多审讯时的常态。

然后西门庆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先诈一诈潘金莲:“贼淫妇,你休推梦里睡里,奴才我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

潘金莲一边哭——哭是争取怜悯的必要手段——一边极力否认:我没有,我冤枉。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白天跟三房孟玉楼一起做针线,晚上早早就关门睡了。你不信,问春梅。

西门庆不问,紧接着第二波攻势:你还不认账?你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给了小厮,别人都看见了,你还敢狡辩?

潘金莲继续否认,“是哪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无非都气不愤,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

一番话倒有好几层意思:1.谣言的来源是嫉妒,是因为你常常来我房里歇,所以追根溯源都是因为你平时太偏爱我,责任不在我。2. 你说的簪子根根都在、一根不少,可见谣言止于铁打的事实。3. 奴才跟你不能比,冷艳高贵的我也不可能看得上,所以纯属造谣。

西门庆仍然不为所动,拿出锦香囊葫芦来问潘金莲:明明是你的东西,怎么会在小厮身上搜出来?人证物证都有,你还要狡辩?气往上冲,一鞭子抽下去,完全不带半分怜香惜玉的情绪。

潘金莲痛到了细胞核里,说你要是不许我说,就算打死我也只是臭烂了这块地——潜台词: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这个香囊,是我跟孟玉楼在花园里做针线时带子没系牢、掉在地上的。后来我找了好半天,结果谁知是被小厮捡走了,天地良心并不是我给他的啊!

正是这一句,让西门庆的怀疑消失了:金莲的口径,跟琴童的口径恰好能对上,而下令抓琴童时雷厉风行事发突然,并没有时间留给两人商量统一口供——更重要的是,即便两人串通好,按常理而言也是一逼问就说了,不会挨了打半天才说,可见两人言语的可信程度较高。

所以西门庆的怒气散得比较快:从常理判断,金莲偷人的概率实在不高,哪有不串通能说得一样的?他于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开始问春梅:“真有私通这回事没有?你说饶了你娘,我就饶。”

春梅首先否认,我跟娘每天形影不离,绝无此事。春梅更厉害之处,是能倒过来把屎盆子往西门庆头上扣:“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别说此事空穴来风,就算一旦坐实,丢脸的不还是你西门庆本人?

于是西门庆转嗔为喜,让潘金莲起来、穿好衣服陪他吃酒,一场风波就此落幕。更难得的是西门庆从今往后再不追究,而且心里并无丝毫芥蒂:不过就是掉了个葫芦被小厮捡到而已,金莲又没偷人。

但是真相呢?真相是金莲确实偷人了,相关控告句句属实、一点不差。

就在西门庆听二房四房控告时,已经同时有人火速急报潘金莲。金莲立即召来琴童,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收好——而香囊葫芦疏忽中,两人都忘了取下来。既然忘了葫芦,就谈不上要为葫芦串供。

而两人的供词一时间能对得丝丝入扣,却是纯属意外:金莲不知道琴童会怎样说,琴童更不知道金莲会怎样说——彼此不知道,却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也算是金莲运气、西门倒霉。

西门庆以常识来推断,两个人要能说的一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串供,二是交待的是事实。串供的可能性,实在是要比事实的可能性低——西门庆不是傻子,换了另一个人也会这样想。但真相偏偏就是第三种可能:既非串供,也非事实,而是难逢难遇的巧合——鬼使神差之下,金莲和琴童偏偏就能说得完全一致。

可见真相实在是难:常识本来是追寻真相的必经过程,西门庆也是按常理来推断的,本来一点也不错——但真相有时可能更在以为的常识与常理之上。西门庆选择相信仅仅需要常识就能获得真相,于是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绿帽子。读书的乐趣,正是读出字里行间之外的意义来。尤其读《金瓶梅》这样的书,如果只着眼于下三路,倒算是书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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