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浦永灝(伯瑞財富合夥人,原瑞士銀行亞太區首席投資官)

來源:FT中文網

責編:徐瑾

浦永灝:在今後十年裏,銀行業將進入寒冬期,面臨生死難關;銀行業相當於經濟的衍生行業,如不良貸款局面無法扭轉,中國銀行業面臨危局。

中國的商業銀行,共和國的“長子”,一直是行業中的“翹楚”,受人矚目。但是,在我看來,中國商業銀行在今後的十年裏將進入寒冬期,面臨一個生死難關。可以說銀行業相當於整個經濟的衍生行業,總體經濟好,銀行業會更好,總體經濟不好,銀行業也會更差。

過去的十年裏,中國商業銀行跟全球銀行業一樣,已經從行業皇冠的寶座上跌落下來了。比如說2010年,全球十大市值的公司,工商銀行和建設銀行各佔一席,加上滙豐銀行,共佔了世界十大中的三席。10年後的今天,只有摩根大通一家銀行擠進了十大市值公司的末座,已經沒有第二家銀行再能夠進入了世界十大了。

銀行業的興衰跟自身盈利能力息息相關。10年前,上市的銀行業的淨資產回報率都在20%以上。到2019年底,已經降到了12%左右,掉了整整8個百分點。對此,市場對銀行的估值也毫不客氣,比如銀行業的市淨率,即市場所給的銀行淨資產的估值,10年前的中國商業銀行有近3倍的市淨率,到了現在只有0.7倍左右,與歐洲的銀行業差不多。

那是不是意味着,中國商業銀行的厄運已經到此結束,黎明在前了呢? 我看法正相反,我認爲過去的十年中國商業銀行只是經歷了一個春去秋來的過程,嚴冬時期還在後面的十年中。我這裏說的,不是一兩季或一兩年內商業銀行股票的走勢,也跟當前的冠狀肺炎基本無關,我說的是在下一個十年裏這個行業的大趨勢。爲什麼我認爲中國商業銀行將進入一個漫長的寒冬期?我的擔憂是銀行經營的大環境將會是一個越來越惡劣的時期,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近年來西方各大銀行業績失望,鉅額受罰,大量裁員,更換掌門人的消息紛紛傳來

據彭博社的統計,去年全球各大銀行已宣佈的裁員總數達到了73400人,86%是出自歐洲的銀行,也包括日本和美國的銀行。說到底其問題的根源是西方銀行經營的宏觀環境越來越惡劣了目前,美國銀行的市場估值最高,平均市淨率大概在1.3倍。歐洲銀行的市淨率在0.7倍左右,跟我國商業銀行的市場估值差不多。日本銀行業最慘,市淨率大概是0.4倍左右,可以說到了窮途末路了。那爲什麼歐洲和日本的銀行的處境會這麼慘呢?主要是因爲西方銀行經營的宏觀大環境越來越惡劣了,它們的盈利能力呈長期的趨勢性下降。銀行的生存主要靠存貸利息差賺錢,如果這個息差長期不斷收窄,銀行業的前景自然不妙,甚至很危險了。

歐洲和日本銀行業的存貸息差普遍降到了1%以下。美國銀行的息差也在下降,比如摩根大通的息差也從2010年的2.9%,降到了去年的2.5%,但在大國中美國銀行業的經營環境相對最佳。而中國商業銀行至少大銀行的息差還在2%以上,目前的經營環境還不算太差。

2019年以來,已經有超過30個國家和地區的央行進一步降息,美聯儲基金利率也下降了三次。冠狀肺炎爆發後,人行爲了緩解冠狀肺炎的衝擊,又將1年期LPR再下降26bp至4.05%。美聯儲帶頭進一步降息了50個點。歐洲央行基準利率已經降到了-0.5%,日本央行基準利率已經是-0.1%。歐洲和日本幾年前已經開始實施了負利率政策,雖然歐洲和日本的負利率目前還主要體現爲商業銀行在央行的超額準備金(約佔準備金總額的50%)的利率爲負。正常法定準備金的利率爲零,而商業銀行的存貸息差還是正的,只是息差是越來越薄。負(低)利率政策對銀行來說是一場噩夢。

對客戶存款利息無法降爲負數,比如日本的存款利率在0.1%,而貸款的利率卻需要一再降低,那銀行怎麼賺錢呢?去年八月丹麥Jyske銀行成爲世界第一家向貸款人提供年利率爲-0.5%的十年期貼息房貸款的銀行。負利率政策實施以來,日本和歐元區商業銀行業息差連續下降,區內的商業銀行的利息收入佔比也相應大幅下降。在負利率政策環境下,銀行體系陷入“流動性陷阱”,減少了高收益貸款、增加了低收益現金,資產收益率大幅下降。另外,負利率使收益率曲線“扁平化”,長期利率與短期利率更加接近,壓縮了銀行的期限溢價,使息差大幅下降。

最近評級機構穆迪把全球銀行業的評級從“穩定”降級爲“負面”,穆迪的主要理由就是認爲低利率環境可能會持續更長,利率水平可能會更低。

歐洲和日本的銀行業今天的沒落,就是中國商業銀行的前車之鑑。負利率在日本和歐洲出現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西方著名的對沖基金—文藝復興基金,各自研究都認爲,利率的下降在很大程度上跟人口老化有很高的相關關係。老年人口的比例提高後,整個經濟體的消費增長就慢了。如果用存款對GDP的比率來看,研究發現儲蓄率高的國家,通常生育率比較低,老年人口比例較高,而一旦存款率超過了60%,平均的真實利率通常會降到1%以下。人口老化在日本和歐洲是越來越嚴重。

中國會不會出現負利率的情況呢?經濟學家們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我認爲從長期看中國的利率水平越來越低也是個大趨勢。

從歷史過程來看,人民銀行一年期的貸款基準利率在十年前大概在6-7%之間,在2008年曾一度升高達到過7.56%。此後的十年裏一年期貸款利率逐步降到了4.2%左右。當然存款利率也有下調, 十年前一年期的存款利率大概在2.25%,現在也下降到了1%,活期存款的利率降到0.3%,存款下降百分點數還是大大小於貸款利率的降幅。結果是銀行的存貸息差大大的收窄了,商業銀行經營的宏觀環境惡化了。工商銀行是整個中國銀行業中的大哥大,它的數據在銀行業具有代表性。工行存貸息差,從十年前的3%以上(比如2008年是3.4%),現在已經降到了2.1%左右。2019年3季度末工行貸款總額爲16.6萬億,如果存貸息差減少一個百分點,相當於一年利息收入減少1660億。

當然問題的關鍵是未來。去年人民銀行所宣佈的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新舉措開放信貸市場利率,爲讓利率水平由市場資金的供需來決定鋪平了道路。那資金的供需又由什麼因素來決定的呢?如果資金供過於求主要跟人口老化有很大的關係,中國的人口老齡化速度和過度儲蓄的情況比歐洲甚至日本更爲嚴重。中國的居民儲蓄率,即個人銀行存款總額除以GDP,已經接近了80%。中國人口老化還會在今後的20年間持續下去,因爲中國的嬰兒潮人口(1962-1973是中國第一波嬰兒潮,也是中國生育率的高峯)即將步入退休年齡,在職人口在進入退休前的工作階段中儲蓄率會越來越高。

這樣,中國會在今後的二十年裏出現資金供應過剩,而資金的有效需求不足。所以,中國的利率水平是一個不斷走低的趨勢。

雖然2010年以來,隨着房地產市場暴漲,影子銀行投資渠道拓寬,銀行發行了大量理財產品,金融機構存款餘額同比增速曾逐年持續放慢。但是隨着各種P2P、私募項目出事,老闆跑路,債券的違約率上升,房地產市場泡沫越來越嚴重,中國居民的投資渠道正在不斷收窄,比如社會融資總額中的信託餘額近年來就開始下降,從2017的巔峯8.5萬億,降到去年年底的7.5萬億。所以2017年中以後的存款增速不再下滑並開始平穩。我推測這些閒散資金還會逐漸迴流到銀行系統。另外,境外投資機構看上了中國政府機構債券收益率比發達國家公債收益率高的套利機會,也不斷增持中國的各級政府債券,外資債券持有總額從2014年底的5714億人民幣,上升到了2019年底的2.18萬億。

但是用於基建、地產、製造的貸款需求正在放慢。中國的固定資產投資的增速也在逐年下降,從過去的20%以上的年增速下降到去年的5%左右,結果是貸款需求也因而同步的下降。另外,人口老化和儲蓄增加,雖然有房地產的分流,商業銀行存款仍保持8-9%的年增速。兩邊夾擠的後果,必定造成經濟系統內的資金供應過剩,這個趨勢集中反映在商業銀行的存貸比上,從2010年的64% 逐年上升到2016年底的68%,在此後三年中一躍上升到去年底的75% (當然也有銀行資本金提高的影響)。資金的供過於求通過LPR會即時傳導到信貸市場,讓銀行的息差收窄,盈利空間不斷惡化。

隨着中央防範金融風險的方針實施,對商業銀行的監管也在不斷收緊,銀保監會要求商業銀行進一步提高資本充足率,讓銀行作爲儲備的資本金比例有大幅度提高

比如說,10年前工行的一級資本充足率大概在10%以下,現在已經升到了接近13%。也就是說工行跟十年前比,增加了3個百分點的資本金儲備,同時也少了這3個點的資本金所產生的業務收入。到2019年底,中國商業銀行業平均的一級資本充足率爲11.95%。根據巴賽爾協議的一系列指導意見,銀保監會最新公佈了對中國商業銀行一級資本充足率的要求:建行和農行資本充足率需要達到 11.5% 以上,而工行和中行則要達到12%。目前中行和農行都還沒有達到這項要求。除了招行、交行、浦發行等少數銀行,絕大部分股份制銀行一級資本充足率都在銀保監會要求的10%以下,這就還需要大量補充一級資本金。

根據瑞銀的測算,達到10%的一級資本充足率,在最壞情況下上市的股份制銀行一共可能還需要融3800億人民幣,這必將進一步造成銀行業利潤率進一步降低。

歐元區銀行監管機構在今年二月份發表了對區內銀行壓力測試後的意見,認爲歐元區的(負)利率水平在今後的幾年中可能會更低,持續時間會更長。所以,儘管歐元區具有(系統重要性)的大銀行的一級資本充足率目前已經接近了14%。在這個水平上,歐元區銀行監管機構認爲這些銀行還需要在2022-2027年期間內繼續提高到接近19%。

這是對中國商業銀行的一個叫醒鬧鐘。如果一方面中國的息差在今後十年內逐漸下降,同時如果銀保監會考慮到金融風險的上升,繼續參考巴賽爾協議IV的意見,要求中國商業銀行的資本充足率也進一步提高,結果將是中國商業銀行的經營環境進一步惡化。

不良資產的包袱越來越重

中國商業銀行的不良貸款是個老問題,這裏只提一下最近幾年的動態。根據中國銀保監會的數據,截至2019年12月底,中國商業銀行貸款不良率爲1.86%, 農村銀行爲4%,同年商業銀行爲貸款損失提取了4.5億元的撥備,去年年尾商業銀行業共持有2.41萬億元的不良貸款。如果使用西方銀行可比的計算口徑,即計入可能成爲不良貸款的特別關注類貸款(去年底總額爲3.8萬億元),中國商業銀行的不良率會高於6%,不良貸款的金額會超過7萬億元。

最令人擔心的,還不是銀行業的不良貸款總額,而是不良貸款的增速。在2015-2019期間,以銀保監會公佈的商業銀行(覈銷了上年的不良貸款後)的年底餘額來計算,除了2017年的不良貸款同比增速爲13%之外,其他三年平均年增速都在18.7% 以上,接近可比GDP 增速的三倍,也是名義GDP增速的兩倍以上,可以說是驚人!如果這種局面不及時得到扭轉的話,中國的銀行業危殆!除非中國商業銀行徹底改變現有的經營方式。

客觀地說,中國的商業銀行也沒有坐以待斃,各家銀行也在力圖改變單純依賴信貸業務的局面,積極地開拓其他的業務來源,比如投行、海外擴展、證券經紀、託管、資產管理、私人銀行、金融科技等比較新的業務和改革。我在下一篇中,會詳細說明爲什麼這些努力大多數的方向是錯的,結果很可能是南轅北轍,很難改變銀行業在下個十年徹底衰落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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