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山东曹县，有一姓李的读书人，家中颇为殷实，不过家中住宅却并不宽敞。屋后有荒园数亩，只有两间破屋，多年无有人至，已是草深物败。

一天，李生正坐堂中喝茶读书，家人报说屋外有一老者求见。李生忙迎入屋内。只见老者白发银须，精神抖擞，有神仙模样。老者拿出百两金子，说要租李家屋子。

李生想：“百两金子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不过家中没有多余的屋子倒也是实情”。于是就以没有空屋为由推辞。老者说：“公子勿要多虑，只租屋后荒园即可。这些钱还是请收下吧，其他定不相扰。”李生在犹豫之间也就答应了。

过了两天，乡邻们就看见好多辆马车载着行李家眷进入李家荒园，纷纷扰扰，似有百人之多。大家甚是疑惑：也不知是李家哪里的亲戚来投靠，只是他家怎么可以住下这么多人呢？

李生正出门在外，遇见乡邻才知这事。于是回到家中，问起家人，都说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过了几天，老者忽来拜访，说：“搬来舍下已有多日了，诸事草创，起炉作灶，翻修新屋，未有闲暇来拜谢公子。今日令小女备下薄饭，望公子光顾。”

李生欣然前往。刚进园门，只见楼台亭榭已焕然一新，昔日破屋已变成高大的华屋。李生心中称奇，陪着老者在园内游玩，言谈自若。进入屋内，只见陈设典雅，各种珍奇字画，琳琅满目，李生大赞一番。

老者请李生坐下，命人送上酒菜佳肴，宾主相对而饮，相谈甚欢。不时见庭廊下有少年童子往来，内室又时而传出女眷们的谈笑之声。

李生不露声色，内心已然犯疑，心想：这大的园子几天就收拾得这般好，老者一家定非常人。观其行事作风，必是妖狐无疑。

席罢而归，李生心想如若他长期居住于此，只怕对自己不利。心中顿时心生杀机。以后每次到集市，都会买些硫磺硝石，偷偷藏于后园各处。老者家人见其在园内走动，因是东家，并不起疑。时间长了，火药已积有数百斤之多。

一日夜间，李生突然放火。顿时园内火光冲天，烟雾弥漫。但闻嚎啕呜啼之声不绝于耳。焦臭刺鼻，火烬飞扬让人睁不开眼。过了一段时间，火势慢慢变小，只见到处都是烧死的狐狸，焦头烂额，数都数不清。

正察看之间，老者倏忽而来，脸被烧黑了，头发胡子被烧焦了，衣服也被烧破了。老者悲戚地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一百两金子租你家废园也并不少，为什么要害死我全家呢？此深仇大恨，必定回报。”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李生心中惶惶，生怕哪天被他暗算。如此过了一年多，也并没有什么事发生，慢慢地放松了警惕。

此时，清朝已经入主中原，南方战火尚未平息，北方也不安宁。当时，山东境内多有强盗出没，多者万余人，少的也有百人之多，啸聚山林，打劫官家，骚扰村庄，官府拿他们没有办法。李生家中人口众多，家产又厚，时刻担心会被打劫。

某天，村中来了一位老道，自称“南山翁”，替人算命、占卜吉凶，没有不准的，一时名声大振。李生听说后，将老道请到家中，请他为自己推算命数。

老道看了看李生的面相，掐了掐手指，愕然起敬道：“老夫走遍天下，不想在此遇见真龙天子！”李生骇然，斥责老道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老道很严肃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这让李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说道：“岂有白手起家成为天子的？”

老道说：“非也。自古帝王出身匹夫者多矣！远者汉高祖刘邦不过一亭长，却建立汉朝四百年基业。前朝明太祖不也曾讨过饭，并出过家吗？谁又生来就是帝王呢？”

李生还是疑虑但已然动心，于是恭敬地请老道上座。老道毅然以“卧龙”自居。

李生问：“不知先生有何妙计可得天下。”

老道说：“明公宜先置备甲胄、兵器、强弓劲弩数千。”

李生又说：“近年，强盗横行，县中百姓逃离大半，若不是不舍偌大的家业，我自己都要逃走了。只怕是兵器都置备好了，没有人来归附。”

老道说：“明公勿忧。请让我去游说各山寨，以我在此地的名声，山中群豪，必定都来归附。”李生大喜，为老道置酒饯行，然后又拿出钱财置备兵器盔甲。

数日后，老道回来说：“凭借明公的福威，再加上臣的三寸不烂之舌，群豪莫不响应，均愿听明公驱使。”正谈话之间，探子报说：“山下一票人马，有数千人，前来投靠大王。”

于是李生正式拜老道为军师，砍伐大树占据险要山头作为山寨，又置无数彩旗，插在山寨各处。又派人结交远近各路绿林，一时声势浩荡，震动齐鲁各地。

县里派兵来剿。只见老道手拿羽扇，指挥人马，谈笑间就灭掉了官兵。旗开得胜，李生大喜过望，置备酒宴为各头领庆功，大家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县令上报州府，兖州知府又派兵来剿。李生对老道说：“前者县里出兵来攻，结果大败而逃。这次州府又派兵来，不可轻敌，不知仙翁有何破敌妙策？”老道说：“明公勿忧，只需坐镇山寨即可。臣已在半路设下伏兵，定叫他有来无回。”不多时，探子来报，说已经全歼兖州府派来的兵马。

自此，李公子声势更大，于是自封“九山王”，手下兵马也多了起来，竟有数万计。随着人马越来越多，战马已经不够用了。适逢朝廷运送一批战马去江南经过此地，被老道设计，全部在半路被劫走。

“九山王”的名声开始响遍天下，于是加封老道为“护国大将军”，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由他处理。自己每天高卧山寨，包围在美酒美女之中，怡然自负，以为黄袍加身的日子不远了。

此时，江南战事正急。山东巡抚因在其境内丢掉了战马，大为恼火。而山东境内群雄或被招安，或被剿灭，只有“九山王”一伙越闹越大。朝廷恐其成了气候，影响统一天下的大计，决定派山东巡抚全力围剿。

山东巡抚发精兵数千，一路上又传檄各州府发兵，共同围剿。

待到朝廷兵马围困了山寨，旌旗遍插山林，喊声震动了山谷，“九山王”大为恐惧，忙招老道来商议对策，却早已不见了踪影。站在山顶，看着遍布山野的官兵，“九山王”束手无策，瘫软在地，仰天长叹道：“今日方知朝廷之势大啊！”

山寨被攻破后，“九山王”束手就擒，连同他的妻子家人全部被屠戮殆尽。临死前方才醒悟，原来那老道即是那老狐狸所变，是来报灭族之仇的。

异史氏曰：“人若是待在家里，与妻子家人过着平静的生活，哪里会有什么灾祸呢？即使有灾祸，定然也不会祸及全家。那狐妖的谋略也称巧妙。老话说，土里没有种子，再怎么浇水也发不出芽来。

从李生杀狐狸全家，就知他有邪恶的心性。老狐妖顺着这邪恶的心性，投其所好，诱导他占山为王，最后报了一家之仇。

心性正常的人，断然不会相信狂言妄语。试想在大街上，突然对一个人说：“你就是天子。”正常人没有不感到惊骇的。对于那些明明可以给人带来损失或灾祸的狂妄之言，却乐于听信，最后灾祸或损失累及家人，这样的人真不值得同情。

然而，人们对于那些有悖常理，对自己似乎又有利的话，开始都感到愤怒，继而将信将疑，希望这些话是真的，最后在内心邪念的驱使下，全然相信。到了最后，灾祸降临，身败名裂，然后痛哭流涕，幡然醒悟，却为时晚矣。不过，细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

原著：蒲松龄

意译：迪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