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梗让阳Sir许久摸不着头脑,说大唐诗人李商隐是冷门诗人?我就纳闷,九年义务教育白学了、“小李杜”的称呼都忘了吗?后来仔细想想,也不怪那位同学,毕竟李义山的诗歌惯爱用典,而且这典故还大多都是冷僻奇崛,那么李商隐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样干呢?

01(一)李商隐:你说我冷门?

故事的开始,和一首唐诗有关,名叫《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巧的是,在霹雳布袋戏中御不凡的角色曲,也正好是《夜雨寄北》这个名字,于是这位同学就有些炸毛了:

李商隐是谁?竟敢抄袭霹雳布袋戏?大家上微博举报这丫的!

后来……应该有人翻开了《唐诗三百首》找到了李商隐,于是霹雳小仙女有了更加经典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李商隐是个冷门诗人……

那么,李商隐到底算不算是冷门?又为何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实际上这种感觉,可能不仅现在的小朋友会有,古代人同样也有。按照宋初杨忆在《谈苑》中的说法:“义山为文,多简阅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李商隐在写东西的时候啊,喜欢翻阅书籍各种引经据典,将所有书册从左到右摆放地的整整齐齐,这种场景就像是“獭祭鱼”一样。

《礼记·月令》:“(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獭祭鱼”?是的,因为水獭喜吃鱼,而且常将所捕的鱼井然有序的陈列在岸边,就像是在陈列祭祀用的供品,遂称之为「獭祭鱼」,所以你能想象李商隐写诗时候的样子了吧。

不得不说,这则小故事,一方面可以看作是对李商隐一种虔诚写诗的褒奖,当然也可能是对他喜欢堆砌典故的一种戏谑。

比如单是《锦瑟》一诗,短短八句就有四个典故: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其中,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玉生烟都是比较著名的典故。

当然诗文用典多很大程度上源于对仗的需要,但句句用典不停掉书袋,也未免让人感觉十分烧脑。有意思的是,后来将其奉为鼻祖的“西昆体”流派诗人也被王夫之调侃:一门尽是獭祭鱼,甚至就连苏轼、黄庭坚也不例外。

“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

王夫之的评价或许偏激,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提到的“隔与不隔”说的就很到位:频繁用典势必会让读者感觉“隔”,而不用典或用较为浅显典故就“不隔”;再者,同样的诗词,学识修养高深的就会“不隔”,而知识浅陋或者不熟悉的人就会“隔”。

如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两句中就化用了张翰莼鲈之思许汜求田问舍的典故,熟悉的人一看便知,不熟悉的人则一头雾水。

回到李商隐这里,他的用典则是:不仅在多,还在于奇!

02(二)李商隐:多看山海经!

神话故事的用典,在李商隐用典中的比例不低,盖因其雄浑瑰丽,可以承载更多天马行空式的幻想与超越时空的浪漫之情,而作为神话渊府的《山海经》就成了李商隐的用典源泉。

1.最喜西王母

西王母在《山海经》中无疑是最为亮眼的存在,而在李商隐笔下,她则是众多帝王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只因为她掌握着“不死仙药”。

《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

西王母、蓬山、三青鸟,也因此构成了李商隐笔下的著名意象。比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华岳下题西王母庙》:神仙有分岂关情,八马虚随落日行,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

全诗以周穆王乘八骏见西王母之事,讽刺帝王好求仙,却贪于美色而无缘仙道。与这首诗类似,还有《瑶池》等一系列组诗: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究其原因可能有两点,首先,李商隐年少之时,便有“玉阳学仙”的经历,所以对于道教中的著名人物十分熟悉;第二,这与他大和七年夏末至大和八年三月,李商隐在华州幕时与好友畅游华山之事有直接关系,这极大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

2.也爱小仙女

如果说写西王母是为了说明她高贵出尘的神仙气质,那么在写嫦娥和织女的时候,李商隐反而将其身上的仙气儿一股脑抛却,反而将其借比为人间女性,从而表达自己对于普通女性的关注与同情。

《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之名,在《山海经》并未出现,窃药奔月之事记载于《淮南子》之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嫦娥窃之奔月”,而嫦娥的原型,却正是《大荒西经》中浴月的“常羲”。

《大荒西经》: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嫦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除了对于仙女嫦娥抱有极大的热情,织女也是李商隐笔下极为经典的形象,经常被拿来自比之用。相较于苏轼对于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戚,李商隐表达地则更加细腻与含蓄:

《辛未七夕》:“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李商隐长期漂泊在外,辗转于各个幕府之间,与妻子王氏自然是聚少离多,而这首作于大中五年七夕的诗句时,其妻王氏恰于暮春间去世,此情此景更是引发了李商隐对于和妻子阴阳两隔的暗自神伤。

3.珠有泪、双飞翼

李商隐重情,对于爱情的描写更是充斥了很多唯美的意象,其中便有“珠有泪”和“双飞翼”这两个典故。

“沧海月明珠有泪”,是化用了鲛人泣泪的典故,这个典故近一点可以追溯到东晋的《搜神记》中: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泪,则能出珠。

而再往前看,早在先秦时期的古籍《山海经》中,其实就已经出现所谓的“人面鱼身”的氐人之国,这可能就是最早的“美人鱼”传说。

“ 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身无彩凤双飞翼”,也是化用了书中经典的“比翼鸟”形象,比翼双飞,双宿双栖,一直以来都是古人对于爱情的美好憧憬:

“比翼鸟在(结匈国)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一曰在南山东。”

自古红蓝出CP,果然事出有因,从《海外南经》里的“比翼鸟”就可见一斑,至于两只鸟为什么要一起飞秀恩爱的原因,也在另外一条记载中得到了补充和解释,这就是《西山经》中的“蛮蛮”

“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哦,原来是因为大家都只长了一个翅膀和一只眼睛啊,果然爱情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啊;另外,这种“一翼一目,相得乃飞”的描述,不知怎的让人脑海里蹦出瞎子和瘸子的爱情故事:你愿意当我的眼,我为你跋涉万水千山!

03(三)李商隐: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问号

喜欢李商隐的,因其用典之绝而倾心,不喜欢的,也因其用典堆砌而骂他“獭祭鱼”,甚至觉得他是“冷门”诗人(滑稽脸)。

那么,为什么李商隐不喜欢把话挑明了说?其实这与他人生经历密不可分。

可以说在他成长过程中,不论是出于个人修养、情感表达亦或政治需求,用典几乎成为李商隐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少年之时,虽然来自父亲李嗣的言传身教不过十年(十岁时父亲去世),但他却从小耳濡目染、熟读典籍(“五岁读经书,七岁弄笔砚”),后来又在其不出五服的堂叔“处士叔”这里修习儒家经典和古体诗(“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所以,脑子里有货,是李商隐惯于用典的前提条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儒学根基、喜好李贺诗文的少年,突然在十六岁的时候跑到了玉阳山去学道修行了。唐人崇道,很多诗人也因修道经历而平白多了一缕仙气,比如最负盛名李太白。而李商隐呢,虽然最终修道无成,但对于道家典藏的熟读与理解,以及青春期萌动的少年心性,为其诗文中独特的浪漫朦胧气质奠定了基础;

后来,少年到了洛阳,也在这里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令狐楚,娶到了自己的爱人——王晏媄,但也正是这两人,让李商隐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政治漩涡之中。恩师令狐楚为牛党,岳父王茂元却是李党,这就很尴尬。一边令狐楚才刚去世,李商隐还在为其写墓志铭,一边他又娶了政敌的女儿做老婆。这在世人眼中,无异于典型蛇鼠两端的“无良文人”,处于政治风暴中的李商隐,不得不用典故去隐藏自己的情感。

有一句话说得好“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这种情绪上的共鸣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载体,便是典故了,以古人古事古语,来抒发自己想表达的情绪,看来也唯独只适合李商隐。

如此看来,以用典的方式来表情达意,在表达上可以使其显得婉约含蓄;而在接受上,由于认为地制造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距离”,就使得接受者只能反复咀嚼、反刍消化后才能理解其中深意。不得不说,这虽然造成了一定困难,但如果接受者能够冲破障碍,就会获得一种文本解读成功所带来的的极致快感和美学享受。

或许,这就是李商隐的诗,是诗也是一杯浓茶,在等待“天涯沦落人”的认真品读与情感共鸣,而能够穿过李商隐语言迷宫走入他心上之人,古今向来不缺,料想义山应不会寂寞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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