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和女性之間最明顯的生理差異之一就是平均身高。總體上來說,男性更高一些。爲什麼會這樣?教科書裏的一些解釋可能會傾向於用達爾文理論來解釋,也就是我們熟悉的性選擇和雄性競爭。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中寫道:“毫無疑問,男性的體型和力量都優於女性。他們有寬厚的肩膀,發達的肌肉,粗獷的身體輪廓,還有更多的勇氣和鬥志,這些特徵是在生存鬥爭和配偶爭奪中產生並強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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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這個理論,如果男性不需要依靠力量去獲得配偶,那男性和女性的體型就應該差不多。演化心理學進一步提出,性別差異主導了我們的行爲,男性更具攻擊性和競爭性。

美國羅德島大學生物人類學家霍利·鄧斯沃思(Holly Dunsworth)說:“身高差異是一種基本的性別差異,對此展開的研究很有必要。但是由於之前已經存在比較固定的理論,如果我們想推翻,可能會有人覺得這是違背科學。”

但在《演化人類學》最近發表的一項研究中,鄧斯沃思提出了另一種觀點。她認爲性選擇導致人類身高差異過於巧合,應該存在一個更加合理的解釋,這個解釋其實就隱藏在已有的醫學和人類學理論中。這個解釋無關競爭,而是卵巢和睾丸的內分泌對骨骼發育造成了不同影響。

鄧斯沃思說:“有關人類身高差異的研究通常只侷限於一種解釋,排除了很多其它可能性。”她並非認爲性選擇對身高毫無影響,而是說這個機制不足以決定這麼大的差異,學界一直在探索其他成因。她認爲,這不僅是關於演化的問題,更是關於“我們是誰”的探索。

答案在骨頭裏

男性和女性的身高差異,經常被作爲性選擇的典型例子。即這種特徵的產生是由於繁殖成效,而非生存的差異驅動的。但鄧斯沃思認爲,得出這個結論有點武斷。她認爲:“性選擇理論其實缺乏很多相關證據。”

加拿大萊斯布里奇大學的演化人類學家路易絲·巴雷特(Louise Barrett)說:“我們需要更多的證據去證明身高差異的原因,而不是看到身高存在性別差異就想當然地覺得就該如此。”巴雷特曾在2016年和英國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的格特·斯特普(Gert Stulp)共同發表了一篇關於人類身高差異演化的綜述論文。巴雷特說,性選擇假說有一種直觀的吸引力,即科學家認爲,男性比女性高大,男性又喜歡打鬥,所以這兩件事必須聯繫在一起。但她補充道:“問題在於,性選擇假說的相關研究做得並不充分。”

比如此前這些研究經常拿人類和其它靈長類動物進行比較,但忽略了人和黑猩猩共同演化歷史的程度。換句話說,即使性選擇能夠解釋不同性別的大猩猩的體型差異,由於從人和黑猩猩的共同祖先開始演化到現在,也經過了相當漫長的時間,黑猩猩的性選擇可能出現在獨立演化之後。從邏輯上說,並不能直接將同樣的理論套用在人的身上。巴雷特表示,即使類似的研究在逐漸減少,但數量依然很多。

巴雷特說:“如果想完善性選擇假說,就需要做更多研究。”事實上,性選擇理論的因果關係也能被顛倒過來解釋,即男性的統治欲和強大的競爭性也可能是體型差異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當鄧斯沃思對骨骼生物學和骨骼發育的文獻展開進一步研究時,她重點關注了骨骼生長與激素之間的聯繫。並且她從中發現了一個更直接的解釋,即女性比男性矮,是因爲她們有卵巢。

卵巢之所以是關鍵因素,是因爲其能夠產生遠多於睾丸能夠產生的雌激素,而雌激素能夠幫助骨骼發育。鄧斯沃思說:“大量雌激素能夠刺激長骨發育。在青春期之前,男性和女性的生長速度基本相同。而當青春期開始後,女性的卵巢開始大量產生雌激素,雌激素會刺激她們骨骼中的生長板,促進以長骨爲主的骨骼生長發育。這就是爲什麼在青春期早期,女生往往會比男生要高一些。”

然而生長的高峯期並不會一直存在,因爲高水平的激素會促進生長板閉合。這就是最終男性和女性具有身高差異的原因,因爲女性會在青春期後經歷一次雌激素分泌高峯,這既使得骨骼能在短時間快速生長,卻又讓骨骼很快停止了生長。而男性因爲是緩慢分泌雌激素,所以他們會長得更高。

雌激素理論和人類身高變化的歷史非常吻合。比如在14世紀肆虐歐洲的黑死病之後,男性和女性的平均身高差值增加了62%。男性身高平均增加9釐米,女性則平均矮了5.5釐米。男性身高的增加更容易解釋,因爲成人的身高很大程度上受兒童時期營養和健康狀況的影響,而疫情大流行結束後,人們可能喫得更好,變得更健康。但同時期女性卻變矮了,這是否意味着她們在瘟疫結束後,反而變得不那麼健康了呢?

美國南卡羅萊納大學的人類學家莎倫·德維特(Sharon DeWitte)並不這麼認爲。在2018年的一篇論文中,她表示“黑死病後女性平均身高的下降實際上可能反映了飲食或健康狀況的改善,”因爲健康狀況的改善往往與月經初潮的提前有關。

如果是這樣的話,身高差異的顯著變化就與競爭無關。鄧斯沃思說:“黑死病後的女人不會突然變得喜歡更高的男人,男人也不會突然以新的方式爭奪配偶。身高的差異可能只是健康狀況轉好的副作用,比如恢復健康的女性月經期會開始得更早。”

爭論的焦點

關於身高差異的雌激素理論並不新鮮,但很少有人類演化生物學家對此給予足夠的關注。雌激素似乎可以解釋身高差異是如何產生的,但卻不能解釋更深層的演化問題。

不過,鄧斯沃思認爲這種將雌激素理論和演化對立起來的想法可能存在誤導性。“生理學、內分泌學和骨骼發育的方式,同樣也是演化過程中形成的。”因爲在我們看來,男人比女人高是由一種生理因素直接決定的,即雌激素決定了身高,所以任何能夠影響雌激素分泌程度或分泌時間的因素,都將間接影響人類身高的性別差異,這些因素並不一定會受到自然選擇的影響。即使不改變任何交配系統和男性競爭程度,任何導致月經初潮提前的情況,都足以減少女性的平均身高。

這意味着人類體型的性別差異,很可能是在沒有性選擇的情況下演化出來的。因此,爲了理解爲什麼男人比女人高,我們可能需要了解爲什麼我們會經歷青春期,以及是什麼導致靈長類動物之間雌激素作用的差異。

盆骨也是如此

鄧斯沃思的論文不僅僅討論了身高,她還指出,例如女性骨盆比男性骨盆寬這一現象,常見的理論會認爲是女性需要生下大腦袋的嬰兒。但實際上,與長骨的生長類似,骨盆寬度主要由雌激素水平驅動。

鄧斯沃思解釋說,目前沒有證據表明骨盆寬窄程度會影響分娩成功率。因爲一些分娩很容易的物種也會有寬盆骨。例如,黑猩猩新生兒的頭部要比人類嬰兒的頭部小得多,然而雌性黑猩猩的骨盆仍然很寬。

在鄧斯沃思看來,骨盆寬度的性別差異並不是爲了方便分娩,而是爲女性體內的生殖系統提供足夠的空間。她說:“陰道、子宮和卵巢已經佔據了非常多的空間。” 

巴雷特笑着說:“這是盆骨過寬的一種解釋。女性有着如此複雜的生殖系統,難怪她們的骨盆需要更多空間。”她表示,從解剖學上來看,男女骨盆寬度有差異的原因很簡單,但卻被忽略了這麼長時間,這也說明了科學包容性存在系統性問題。“我們經常有這樣一種觀念,即男性的身體是默認標準,而女性身體是默認標準的偏差。如果我們擯棄把某一種性別的身體作爲標準模型的觀念,我們能更好地研究性別差異,也可以更好地驗證假設。”

找到正確的方向

鄧斯沃思說,身高的競爭假說和骨盆的分娩假說都是演化論中“差不多的故事”。雖然這樣的故事很有吸引力,因爲它們看起來很有意義,但卻會對我們的日常生活造成實實在在的負面影響。

性選擇理論會告訴我們,男性生來就熱愛競爭;作爲文明社會的男性必須與他的“本性”做鬥爭,才能與他人合作或保持友善;一個男人的整個身體都是爲爭鬥而設計的。男人就應該是“男人”。鄧斯沃思說:“這基本包羅了所有刻板印象,不管是好是壞。”但我們的骨骼可能會告訴我們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巴雷特說:“我們需要對演化假說進行更嚴格的論證,尤其是和人類有關的內容。我們對自己的印象影響着我們的行爲舉止,一個錯誤的觀點破壞力巨大。”

鄧斯沃思說:“我們在談論人類演化,在討論如何講述我們起源的故事。”因此,我們要確定我們講述的是正確的故事,這是極其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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