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誅心的歷史進程。

文|聞韶

漢武帝時,朝廷征伐四方,國庫空虛。

皇帝開動腦筋,找了一個諸侯獻寶需要襯墊的藉口,想把宮苑所養白鹿的皮強賣給諸侯。一塊一尺見方的白鹿皮,售價四十萬錢,相當於明搶。

主管財政的大司農顏異對此不甚贊同,隨即被人舉報,說他妄議朝廷。酷吏張湯負責審案,成功定罪。

顏異被定罪的理由十分精彩:「異與客語,客語初令下有不便者,異不應,微反脣。」

意思是,有客人和顏異抱怨政策不好,顏異沒答話,微微動了一下嘴脣。張湯說,顏異在肚子裏誹謗朝廷,罪該萬死。漢武帝表示同意。

顏異不會感到寂寞,他雖是第一個因腹誹而死之人,但此後兩千年,多得是人被追問「是何居心」,而後被殺掉。

以聖賢的名義

以現代社會的標準來看,顏異當然沒有罪。

顏異連嘲諷都沒出口,更沒有任何實際損害結果。張湯僅靠推定其「主觀惡性極大」,就直接判處死刑,就變成了荒唐的思想罪。

腹誹罪是張湯首創,但這種以「主觀故意」歸罪殺人的優良傳統,自兩漢以下就連綿不絕,餘波至今。

這類做法一直有着義正詞嚴的名頭:

《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志善而違於法者免,志惡而合於法者誅。 (《鹽鐵論·刑德》)

《春秋》之義,原情定過,赦事誅意……此仲尼所以垂王法,漢世所宜遵前修也。 (《後漢書·霍諝傳》)

用大白話說,當時的人認爲,孔子筆削《春秋》揭示了一條重要法則:一個人應不應該被定罪處罰,重要的不是行爲,而是動機。動機善良,即便行爲違法也應免於處罰,而動機不良,即便行爲合法也要誅殺。顏異就是死在這一條上的。

言必稱仁義的孔子當然不應該爲了後世酷吏背鍋。事實上,這種唯動機論的做法,得從那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說起。

大家都知道漢初劉邦約法三章,爲民衆解除了秦律苛刻繁雜之苦。但沒過幾年,「蕭何承秦法所作爲律令」,秦律就大規模復興了。

漢武帝時大興酷吏政治。然而,武帝既要判刑殺人,又要避免暴秦的名聲。解決辦法很簡單,就是用儒家聖賢的名義,緣飾屢興大獄的現實。

漢武帝喜歡儒學,對當世大儒董仲舒十分尊重。董仲舒退休後,朝廷每次討論司法問題,就派廷尉張湯去問他的意見。

董仲舒的回答被集合成冊,叫《春秋決獄》,內含 232 個案例,今天已經失傳。但董氏提出的司法原則,對當日和後世影響深遠。

· 《太平御覽》中保留了《春秋決獄》的六個案例

通過對《春秋》這部儒家經典的解釋和附會,董仲舒首次提出了孔子主張原心定罪的觀點:居心不良,不管所作爲何,都要重罰;本心純潔,則可以減輕處罰。

其實《春秋決獄》及其對動機的強調,並非沒有積極意義。

比如有這樣一個案例,某人在打鬥中誤傷了其父親,子女毆打父親是重罪,要判死刑。董仲舒根據《春秋》經文解釋道,既然沒有加害父親之心,君子赦而不誅,不該治罪。

某女的丈夫出海,船沉了,死不見屍。幾個月後母親安排她再嫁,結果被官府追究,理由是丈夫死而未葬,依律不許再嫁,要處斬。董仲舒認爲她不是故意不安葬丈夫,再嫁並非出於淫佚之心,故而無罪。

· 兩漢提倡孝道,鼓勵子女報仇。《後漢書·列女傳》中爲父報仇的趙娥,在砍掉仇人首級之後,趙娥主動自首,卻被赦免

然而,案件一到政治層面,儒家對人溫情脈脈的體恤就全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所不在的羅織、誅心。

漢武帝時的酷吏張湯,辦案特別善於揣測上意,皇帝想放的人,就往寬縱裏辦,皇帝想整的人,就往慘酷裏辦。張湯當司法長官時,特別讓學習儒術,尤其是研究《春秋》《尚書》的博士弟子當司法官員,這不是沒有緣由的。

漢武帝元狩元年十一月,淮南王劉安一個不受寵愛的孫子向朝廷舉報,說爺爺要造反。劉安是漢武帝的叔父,以愛好文藝「流譽天下」,武帝年輕時也很喜歡他。

· 劉安及其門人賓客所作《淮南子》

漢武帝派董仲舒的弟子呂步舒去調查。劉安沒發過一兵一卒,也沒有任何謀反的跡象,但呂步舒是董仲舒的學生,熟練掌握《春秋》原心定罪的技巧。

《春秋公羊傳》有一句話,「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意思是子女、臣子對父親、皇帝不能有一點不服的心思,要是有了就該誅殺。這條經文被當成辦政治案件的金科玉律,再忠誠的人,在漫長殘酷的拷問過程中,也難以在所有問題上與皇帝保持一致。

於是,文藝中年劉安搖身一變,成爲心懷怨恨、結黨營私、陰謀叛逆的人。一條純由動機論推理出的因果關係鏈浮出水面,誅殺牽連之人數萬。

這種披着「原其心、忠其志」儒家外衣的法家,殺起人來、辦起事來,比不加掩飾的法家要厲害多了。

元代人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曾有一段精彩的議論:

帝之馭下,以深刻爲明。湯之決獄,以慘酷爲忠。而仲舒乃以經術附會之。……蓋漢人專務以春秋決獄,陋儒酷吏遂得因緣假飾。往往見二傳中所謂「責備」之說、「誅心」之說、「無將」之說,與其所謂巧詆深文者相類耳。聖賢之意豈有是哉!

用大白話說:

漢武帝駕馭臣下,把對人苛刻當作自己高明,張湯判案,把對人殘酷當作自己忠誠,董仲舒則用儒家經學附會這些做法……漢代人專門用《春秋》作爲判案依據,陋儒和酷吏遂得以用儒家經典粉飾暴行。《公羊傳》、《穀梁傳》中所謂「《春秋》某某寫法是爲了責備」,「是爲了誅心」,或者「不能有一點不服」的說法,和蓄意毀謗、羅織罪名差不多了。聖賢的本意豈能是這樣?

誅心的技術創新

在中國歷史長河裏,通過羅織一些隻言片語細枝末節來還原心理動機,進而判罪殺人,實在不勝枚舉。其中最樸實剛健的,是大明開國皇帝朱重八。

同樣是稀釋開國功臣的權力,趙匡胤「酒杯釋兵權」,朱元璋則殺字當頭。

著名的胡惟庸案,最初只是「擅權植黨」,但光這樣不足以把其他功臣一鍋端。在十餘年的不懈努力之下,胡惟庸變成了集「謀反」「通倭」「通虜」等重罪於一身的千古逆賊,並順利牽扯出一系列元勳功臣。

· 電視劇《朱元璋》裏的朱元璋與胡惟庸。現代歷史學研究基本認爲,胡惟庸擅權、貪腐是有的,謀反、通敵則都是捏造的罪名

胡惟庸案發十年後,朱元璋「忽然發現」開國第一功臣李善長也是胡惟庸謀反案主謀。李善長隨即被扣上謀反、通敵等一大堆罪名,本人被賜死,全家被斬首,「所連擊坐誅者三萬餘人。」

問題是,這些罪行在朱元璋的手詔和刑部案卷中全都找不到。能找着的,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瑣事,就是明顯有問題的證詞。

比如,朱元璋一次交辦了一個往偏遠地區運送茶葉的工作。李善長跟人抱怨:「許大年紀 (我這麼大歲數了) ,教我運茶,想只是罰我。」又對胡惟庸說:「許大年紀,教我遠過棧道去,想天下定了,不用我。」這些牢騷被視爲謀反的動機。

· 李善長被誅後,朱元璋讓錦衣衛將案情編輯成一份《昭示奸黨錄》佈告天下,結果卻留下了太多馬腳

李善長的一個家奴舉報,李善長和胡惟庸在家策劃謀反。舉報內容是胡惟庸曾拜訪李善長,兩人「屏左右,款語良久,人不得聞,但遙見頷首而已。」說了什麼不知道,「想必」是策劃謀反。

還有一個家奴舉報,說洪武九年,李善長派人去召集一羣官員,對他們說「我請你到胡丞相家商量謀反事務。」

晚明文臣錢謙益曾在內閣看到過這份證詞,忍不住嘲諷道:李善長是何等精明的人,怎麼會隨便跟下人說這種要掉腦袋的瘋話?朱元璋何等英明,難道看不出來嗎?

不過,朱元璋殺人的方法雖然很便捷,但太過粗糙,缺乏合理性論證,容易讓錢謙益這樣的文人說閒話。

誅心的新技術在明末產生了。自王陽明心學盛行以來,人人都在講要反思本心,遷善改過。要達成聖賢境界,首先要自己同自己交戰,每天自我反省。

自省當然重要,但普通人難以堅持。於是就發展出了各種互助會:各人剖白自己的內心,由他人攻擊改錯;或者互寄日記,以示改過決心功力。

· 像賬本一樣的功過格是明末清初用來自省的工具之一,每天把好事壞事都記上,然後總結反省

這種反思改錯,自然要上綱上線。比如動了貪念淫念,就是禽獸不如,冬天把手縮在袖子裏,就是忘了聖人教誨。這種細緻入微的心理分析技術,自然很快就成爲了統治手段,成了給人安插罪名的好方法。

清朝雍正皇帝尤其擅長此道。

比如著名的年羹堯案,最初只源於年羹堯在賀表中將形容皇帝夙興夜寐的「朝乾夕惕」寫成了「夕陽朝乾」。

雍正皇帝熟練地應用攻錯改過的本領,指出:年羹堯出身科甲,也不是粗心的人,寫成這樣一定是故意的!

會意的大臣一擁而上,最終,年羹堯被定大罪 92 條。皇恩浩蕩,准許年羹堯自裁,結了此案。

年羹堯得勢時,翰林侍講錢名世曾爲其贈詩,也被雍正盯上了。雍正也清楚跟風拍馬屁罪不至死,於是熟練的訴諸儒家意識形態,宣稱錢名世爲「名教所不容」,將其革職銜。

雍正特別寫了「名教罪人」四個字,造一個匾掛在錢家,時刻提醒世人這是欽定的壞分子。還發動在京官員都寫詩批鬥他,將這些詩歌編輯成書廣爲發行。

· 雍正書「名教罪人」四字

雍正的操作很有現代性:首先通過道德和意識形態審查,將當事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變成罪狀,然後發動輿論大批判,最後,鑑於羣衆反響極大,秉公執法,皆大歡喜。

類似的操作不止這一次。例如文官陸生楠,在發配充軍途中寫了幾篇《讀通鑑論》,被告密給雍正,說他借古諷今,雍正親自撰文訓斥了一通,下令把陸生楠殺掉了。

光殺人就算了,雍正批評陸生楠「其論皆小紙寸幅、蠅頭細字,蹤跡詭祕」,可見一定不是什麼好人,他的科考成績多半是夾帶作弊來的。如此親自下場肉搏給人安插罪名,雍正誠爲千古一人。

殺人誅心絕對不是皇帝的專利,各類司法官員們熟諳這套技術。

晚清人陳熾在《庸齋筆記》記載了這樣一個案子:

曾有一個私塾教師,課間到室外僻靜處解手。一抬頭,見對面樓上有個少女倚窗眺望,沒多想,朝她一笑。少女臉色大變,立刻關了窗。沒過多久,就傳來少女上吊的消息。塾師隨即被官府拿獲,按照調戲婦女,致使婦女羞憤自盡,定了斬監候。

按照刑部慣例,調戲婦女如果動手動腳,屬於性質惡劣,當年秋審可以判「情實」,年內斬首。如果只是言語調戲,沒有動手,就可以「緩決」,還可能活下去。

秋審司一個精通誅心的官員這時站了出來,主張「雖無實事,其心可誅」。倒黴的塾師當年就被斬首了。

壓抑的日常生活

自康熙以來,皇帝們就有一種自我想象,認爲自己不僅是天子,而且是統治者兼教主。理學名臣李光地認爲,清帝是將「道統」和「治統」合於一身。仗着宇宙真理在手,殺起人來就理直氣壯地多了。

可天威難測,誰又知道「真理」到底是什麼呢?最保險的辦法就是一代名宦曹振鏞的爲官祕籍:多磕頭,少說話。

就連少說話也未必保險。那些聲稱自己和皇帝站在一條線上的人,能從日常生活中羅織罪名,將人送上法場。

於是,在無處不在的眼睛監視下,自我壓抑成爲了清代社會文化的主流。

清代學術的主流,是注重考據古典音韻的乾嘉學派。乾嘉學派的興起並非直接由文字獄催生,但文字獄讓文人極力迴避容易惹麻煩的哲學、政治學等領域則是事實,後者本是傳統儒學的重心。

就連皇親國戚,也不能免於這種自我壓抑。弘曆爲皇子時,好寫史論,但從來只寫漢唐宋三代,不敢碰觸元明和本朝史。一直到乾隆中晚期,皇位穩固的乾隆纔敢正大光明地研究明清史。

宗室弘旿聽聞《紅樓夢》大名許久,但「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原因不過是《紅樓夢》後四十回涉及到抄家,是敏感的政治問題,宗室子弟都不敢閱讀私藏。

自我審查並不能息事寧人,因爲歸根結底,在一個流行誅心的時代,決定道理在誰一邊的標準,只取決於上官和皇帝。

在見慣了雍正、乾隆隨意誅心批鬥臣下、官員隨意誅心判刑殺人的社會風氣後,學者戴震沉痛的寫道:

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浸浸乎舍法而論理,死矣,更無可救矣。

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 其誰憐之?

不過,殺人借的真是理嗎?

戴震也清楚,「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而卑幼賤之人,以理爭之,雖得,也爲逆。傳統社會幾千年來,道理的解釋權總歸在強者手上,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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