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爲今日頭條“編舟計劃”系列文章第20篇。編舟計劃,記錄遊戲與時代,只收集與遊戲相關最優秀的文章。

第一次在鬥魚開播前,許慶心裏非常忐忑。

按理來說,許慶對挑戰並不陌生。六歲的時候,許慶因爲一場意外失去了雙臂。在機緣巧合下投身游泳,很快便展現出自己的天賦,在12歲的時候,就隨中國隊參加了雅典殘奧會。

那之後的北京、倫敦、里約殘奧會上,許慶拿到了總計10枚金牌,12次打破世界紀錄,是我國獲得榮譽最多的殘疾人運動員之一,被中外媒體稱爲“無臂飛魚”。

今年年初,許慶原本正在爲今年的東京奧運會訓練。如果能夠成行的話,這將會是他第五次在奧運會賽場上爲國出戰。許慶當年的隊友,有的退役改行,有的結婚生子,還有一些當上了游泳隊教練,只有他還和一羣稚嫩的面龐一起泡在泳池裏,被戲稱爲“老油條”、“四朝元老”。

由於疫情的影響,國家游泳隊暫時解散。和隊友喫完散夥飯,許慶回到家鄉,發現自己突然有了些空餘時間,可以做點自己一直想要嘗試的事情。

他平時喜歡玩遊戲,也會看各種遊戲直播,學習技術。他曾在鬥魚看到一個叫“筷子哥”的殘疾人主播,印象很深。筷子哥沒有四肢,用嘴巴咬着一根筷子玩《英雄聯盟》,“我當時就給他刷了一個大飛機”,許慶說。

許慶想到,自己不如也直播一下試試。也許通過直播自己打遊戲的方式,他能夠像那些激勵過他的殘疾人主播一樣,給別人帶來更多的思考和麪對人生的勇氣。

這個時候鬥魚也恰好找到了他,工作人員被其傳奇般的經歷打動,遂推薦他到達人頻道進行直播。

在平臺和家人的幫助下,許慶佈置好了直播設備。因爲只有半截手臂,他平時都是用腳打遊戲,所以特別裝了兩個攝像頭,有一臺對着他的腳。許慶還弄了一臺美顏燈。燈一打開,就有些職業主播的意思了。

但離開播的時間越來越近,許慶心裏又打起了鼓。就像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許慶熟悉互聯網文化,也熟知互聯網上的善與惡。他早就習慣了人們關注他殘缺的肢體,只是擔心自己的初心被誤解,被當作譁衆取寵,惹來不必要的羞辱與謾罵。

許慶所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的直播間名字很樸素,就叫做“奧運冠軍許慶的直播間”。一開播,就吸引了不少觀衆。有好些好奇的觀衆點進來,發現主播的桌上空空蕩蕩,過了一會才注意到許慶是在用腳玩,十分驚訝。

許慶是奧運冠軍,是一個重度殘疾人,又是一位遊戲玩家,糅合在一起,給觀衆帶來了很大沖擊。人們詢問他的生活,詢問他奧運會的經歷,預定的直播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和這麼多人一起打遊戲,許慶覺得是種挺有意思的體驗。

在那之後,直播成了許慶生活中的一部分。兩個月間,他播了十幾回。後來因爲太太懷孕需要經常去醫院,才暫停了幾天。

在鬥魚的協助下,我們前往許慶的家鄉平頂山市,和他聊了聊從世界冠軍“轉型”成遊戲主播的故事。

許慶和他在三屆奧運會上取得的金牌

許慶打遊戲,最早玩的是小霸王,後來才玩起了電腦遊戲。由於長期擔任國家隊主力,許慶經常要到北京和杭州封閉集訓。和一般的運動員相比,殘疾人運動員的訓練強度其實一點也不差。高強度的訓練加上出成績的壓力,對運動員的身心都是一場艱苦的考驗。自由休息的時間很寶貴,遊戲就成了許多運動員放鬆的主要方式。

由於殘疾運動員的殘疾程度不同,每個人玩遊戲的方法也都不一樣,奇招百出。許慶回憶隊裏有一位前輩,只有一隻手能動,玩《反恐精英》的時候把鼠標放在鍵盤邊上,兩根手指夾着鼠標瞄準,兩根手指按鍵盤移動。“玩得特別好,我們都打不過他,現在想想都覺得很神奇。”

游泳隊內人多,經常組織內戰。早年最火的遊戲是《反恐精英》,後來《英雄聯盟》火了,大家又都開始玩起了《英雄聯盟》。

“男孩嘛,就是喜歡競爭,喜歡挑戰。”我問許慶爲什麼玩的都是這種競技遊戲,他是這麼回答的。除了在隊內打友誼賽以外,許慶也會正常打天梯、玩排位賽。他知道自己很難和優秀的健全玩家相比,但依然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遠。這個賽季,許慶突破了自我,第一次打上了白金段位,他在說起這事的時候,難掩取得新成就時的那種興奮。

我想看看許慶是怎麼打遊戲的。他在椅子上一靠,很自然地用腳夾着鍵盤和鼠標放在地上,就這麼玩了起來。他說,最開始自己是用嘴叼着筆寫字,但是因爲受傷的原因,十幾分鍾就會頭暈。最後沒辦法,只能開始練習用腳,後來也就順勢用腳玩電腦了。

本來說好只是隨便玩兩局,但是真的玩起來,許慶眼裏自然而然就有一股火焰。他坐得越來越直,表情也越來越凝重。一場激烈的戰鬥結束,對方英雄殘血逃生,許慶有點懊惱,嘆了口氣。

許慶的“直播間”是他陳列獎牌的地方。一邊剛夠擺下一臺電腦,另一邊則掛着他這些年取得的榮譽:國家勞模,青年模範獎章,各種金牌、銀牌,還有他參加七十週年國慶閱兵時的紀念章。原本,許慶想把奧運金牌也掛在牆上,但是這些金牌太大太重,牆上實在撐不住,就只好和其他上百枚獎牌一起收在箱子裏。

許慶生活的河南平頂山市,是一座因爲煤礦而興起的工業城市。隨着近年煤礦行業去產能,城市發展的步調也漸漸慢了下來。

他帶我去他當年訓練的游泳館看了看。從9歲起,他就在這裏訓練,成長。二十多年過去,游泳館幾乎沒有變過,只是因爲煤礦行業的變化,冬天暖氣沒有當年那麼足了。這兩年,他也會在自己當年訓練的游泳館兼任教練,學生既有殘疾人,也有肢體健全的孩子。有些孩子不知道許慶的來歷,看見他很驚訝,但是久了也就熟悉了。

得益於現代科技,許慶的生活其實需要幫助的地方不多。門鎖是感應的,手機的觸屏也可以用殘肢操縱。許慶帶着我轉了小半天,全程我只幫他開了罐可樂。

平時,許慶喜歡喝茶,他的太太喜歡喝咖啡。在他們的客廳裏有一張挺大的茶桌,茶壺、咖啡機一應俱全,還有一個水泵可以自動添水。許慶對我特別招待,親腳泡了壺茶,我們就坐在茶桌邊上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對於許慶來說,這樣安逸的生活節奏,在忙碌的訓練和比賽間,是一種難的的放鬆。他的妻子是本地姑娘,兩人在咖啡館裏相識,也快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有個朋友的貓因故不能養了,許慶領了過來。貓長到了十來斤,一副很不高興的面孔,卻挺粘人,在我們聊天的時候,過一陣就要跑來視察一番。

許慶自嘲說,自己有點“悲觀主義”。他覺得在現代社會拼搏,需要承受的東西太多了。北上廣這些大城市,生活、訓練的節奏飛快,讓他有時覺得無所適從。他曾有很多機會,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更熟悉的家鄉。

但是自稱“悲觀”的許慶在關鍵的時候,從來沒有退縮過。2015年,已經過了常理上的巔峯期,在北體上學的他被徵召回國家隊。那會他體型已經有點走樣,雙膝半月板磨損嚴重,有些醫生建議他考慮退役。但是他瘋狂訓練,一個月的時間就減掉了五公斤。

在里約奧運會上,許慶拿下三枚金牌,打破了自己創造的世界紀錄。在200米混合泳比賽結束的時候,竭盡全力的許慶因爲出現缺氧症狀,一度被攙扶到場外治療。而在最近,備戰東京奧運會的許慶發了一條健身時的照片,渾身精壯的肌肉,足以讓我這樣蝸居在格子間裏的“健全”上班族汗顏。

在我國,殘疾人一直處於一個比較特殊的地位。根據殘聯2019年的統計報告,我國有3300多萬持證殘疾人,但是在生活當中,依然很少見到殘疾人的身影。過去幾年,許多地區——特別是北京、上海這樣的發達地區——在無障礙建設上都有了肉眼可見的改觀。但從整個社會的角度,在潛意識裏,人們對殘疾人還是存在許多偏見。

許慶曾經有一位殘疾人隊友,駕車時因爲事故不幸去世。儘管逝者擁有合法考取的駕照,也不是事故的過錯方,當時在新聞下面,依然出現了許多抨擊、質疑和嘲諷,說殘疾人駕車上路就是“折騰”“得瑟”。

似乎有些人覺得,一個人身體有了殘缺,那麼也就該自動放棄享受生活的權力。

這也是許慶想要開始直播的一個原因。他覺得,遊戲給自己和自己的隊友們帶來和很多快樂,他相信這份快樂是共通的。通過自己在直播中和大家一起打遊戲的形式,或許能夠讓人們對殘疾人有更多的瞭解,讓大家知道,儘管身體上有殘缺,但是殘疾人也能做很多事情,和普通人沒有那麼多不同。

和許慶相處的幾天,讓我感觸很深。在他身上,有一種東西打動着我。我覺得這種東西不能用堅強或者拼搏之類的詞彙去形容。這是一股特別執着的勁兒,凡是他決定要去做的事情,他就一定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許慶說,自己不太能記住人,我的名字比較拗口,說出來一般人都要楞一下,但跟他提過一次後,他就再也沒有叫錯過。許慶說,自己做直播就是試試看,但是他向我提一些關於主播行業的問題時,十分具體、到位,已經遠遠超過了我所能解答的範疇。

這樣的品質,我只在很少的人身上能夠見到。

這是一顆屬於冠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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