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掌鄉小學的運動會。受訪者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渺

站在公路口,一眼能把整個滿掌鄉看盡了。滿掌鄉小學,是這片山坳裏最大、最壯觀的建築。全鄉有四五家小賣部,一家飯店。羊羣從校門口走過,蹄子踩在上一場雨的積水裏,白毛濺上了泥點子。

“我們的院子比鄉政府還大。”班瑪多傑樂呵呵地說。

青海省果洛州達日縣滿掌鄉寄宿制藏文小學是一所很有年頭的學校,創建於1963年,學校離達日縣縣城105公里,海拔4300米。整個滿掌鄉總人口約3600人,學校的招生範圍包括3個牧委會,12個村。

在果洛州,遊牧仍然是大部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方式,糧食和蔬菜只有在大棚裏才能勉強給出收成。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更適合長草,在地理書上被稱爲“高寒草甸”。夏天到了,山上白色的積雪被綠色的草頂開。誰家若是有上百頭犛牛,日子就會過得相當不錯。

學校裏有一面牆,現代文明的痕跡與傳統遊牧的習俗,被學生們畫在了一起。畫上有五彩經幡、雪山羊羣,有絢麗的格桑花和溫暖的氈房,以及穿着藏袍大笑的孩子。畫上還有直升飛機、火箭和飛碟。

在廣場上晨讀的孩子們。張渺攝

這是全縣唯一在疫情期間上過網課的學校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滿掌鄉小學是全達日縣唯一一所開了網課的小學。課程從3月8日正式開始,持續到3月底。

老師和學生都是頭一次接觸網課,年輕的老師先學會,再指導年長的老師。有人誤觸了一下屏幕,不小心“鼓搗出了同屏的方式”,急忙興奮地教給其他人。

他們之前有一個家長羣,有條件用手機的家長都在這個羣裏。老師們把下載軟件的整個過程都截了圖,發在羣裏。圖示做得明明白白,先“點這裏”,然後“點開那個”,說不明白的地方,就在截圖上用塗鴉筆圈出來。

在羣裏的家長們照着圖示,一步一步把軟件倒騰到自己手機裏。

但還有很多家長不在羣裏,班瑪多傑帶着老師們,又進行了一次小範圍的家訪,把鄉附近的家庭都走了一趟,手把手給他們的手機安裝軟件,指導使用方法。

但有些家庭甚至連手機都沒有,還有些家庭,一到放假就處於“失聯”狀態——牧民逐水草而居,不知道遊牧到哪裏去了,等開學纔會把孩子送過來。

“每節課先上10分鐘試試。”老師們商量。

全校6個年級,10個班,平均每個班30多人。減去家裏沒手機的,手機沒信號的,最終能夠坐在屏幕前面,聽老師講課的,平均每個班只有五六個人。

但這已經是全縣所有小學裏,唯一把網課上起來的學校。

孩子們隔着屏幕跟老師閒聊,這個放牛放的是家裏新添的小牛犢,那個去小賣部買東西,鼓起勇氣跟漢族老闆說了普通話。

還有的學生,學着學着突然開始發呆。牧民家通常有好幾個孩子,一個學生上課,兄弟姐妹沒準也會在旁邊湊着。

“嘿,你幹嗎呢不好好聽課?”老師對着屏幕問。

“她照鏡子呢!”學生的妹妹搶到屏幕前,揭穿了姐姐。

10分鐘課程還算順利,慢慢增加到15分鐘,20分鐘,後來又推出了線上批改作業。

網課不容易維持課堂秩序。平時上課,這些皮猴們搗亂,一瞪眼就行。現在隔着屏幕,老師鞭長莫及。

3月底,滿掌鄉小學復課了,短暫的網課結束。

學校的防疫工作開始了,食堂前架起了一個大水桶,給孩子們洗手用。老師們換上了從頭裹到腳的防護服,站在校門口。

這裏的天氣一日變化好幾回,一朵雲飄過來就是一場雨。雲飄走了,就迅速陽光刺目,灼得人睜不開眼。大片的太陽能電池板,在太陽底下泛着光。

前些年鄉里沒有通電,當地人用電都仰仗了這些電池板,學校也是。但電池板不好用,人跟陰晴不定的天氣不好打商量。班瑪多傑寫了個申請,鄉政府撥了款,於是學校擁有了一臺發電機。

“三相的。”他揚着眉毛反覆強調,“學生們現在能上晚自習了。”

燈管偶爾壞了,老師們自己搬來梯子,爬上去換。

在這片雪域高原上,連發電機都成了需要小心養護的事物。這裏一年到頭,只有6月-9月勉強能被稱爲夏天,但晝夜溫差大,中午穿着短袖擦汗,晚上就要裹着羽絨服發抖了。其餘的月份,都可以被算作漫長的冬天。到最冷的日子,夜裏最低氣溫接近零下30攝氏度,發電機都凍得罷工。

老師們只好每天晚上給發電機裹上被子,一早再拆開來,提前半小時預熱。

自來水和暖氣,都還沒有通到滿掌鄉。

學校裏有兩間旱廁,水泥砌的坑位排成一溜,每個坑位間有一米高的隔斷牆。到了冬天,冷風在廁所裏來回竄,做事最磨蹭的孩子上廁所也會“速戰速決”。

小一點的孩子夜裏不敢去上廁所,憋不住了,就會尿在牀上。宿舍旁邊那間旱廁的燈最近壞了。老師們都惦記着這件事,“得趕緊修”。

尕藏梅朵教數學,是一個班的班主任,也是如今女生宿舍的舍管老師。撿到垃圾的女孩子會蹦蹦跳跳來敲她的門,把手裏捧着的磚塊給她看,“思想品德加分”。宿舍樓晚上9點熄燈,凌晨,她在樓裏走一圈,安全檢查。

“我剛來的時候,校長爲了讓我儘快瞭解學校,讓我先當了3天的門衛。新來的老師都是這樣。”她回憶。

冬天,宿舍樓夜裏全靠生爐子取暖,黑色的煙筒接到牆外面,屋裏頭暖烘烘的。但老師們還是不放心,夜裏巡查好幾次,檢查爐火,怕中毒。

校園裏的塗鴉牆。張渺攝

一個也不能少

班瑪多傑剛來這裏當了半年校長,就當衆唸了一回檢討。

那是2016年9月10日,教師節活動,全達日縣42所小學的校長都到齊了,縣裏的領導也在。全縣所有小學的成績排了個名,滿掌鄉小學倒數第二。他們和“倒數第一”都需要上臺念檢討。

他跟政教主任商量:“你上去唸吧?”

“行。”政教主任的漢語好,連夜就寫滿了3頁紙。

可第二天往禮堂裏一坐,他在前幾排,往後掃了一眼,大禮堂裏被老師學生坐滿了,得有“1000多人”。臺上點到他們的名字了,政教主任說什麼也不肯站起來。

班瑪多傑只好攥着這份還沒來得及看的檢討,腳下發飄地走上去了。電視臺的攝影機對着他的臉晃了過來。

他大約用4分鐘唸完了檢討,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上面站了很長時間,心臟狂跳。在那之前,他甚至沒有在公開場合演講過。

一年以後,滿掌鄉小學的排名也是第二,正着數的。

剛來滿掌鄉小學的時候,班瑪多傑用了一週的時間轉遍了學校。那是2016年4月,剛下完一場罕見的大雪。校園裏只有幾排平房,沒有操場,也沒有廣場。

班瑪多傑先前在果洛州上的另一所學校當了十幾年老師,他發現,滿掌鄉這邊的學生“精神很差”。學生和家長都不把學習當回事。

牧民們逐水草而居,每年都會遷徙到不一樣的地方,無形中給老師們家訪製造了很多困難。山裏信號不好,牧民們經常失聯。有時候,班瑪多傑需要帶上熱水壺,開着車一路打聽,遠遠看見一戶人家的帳篷和五彩的經幡,就趕忙開過去問,“知不知道某某某今年遷去了哪裏”。

冬天會好一點,房子通常固定在一個地方,外頭是用犛牛糞圈起來的圍牆。牛糞不但是搭牛圈的好材料,還是好燃料,一袋20元。

正在讀三年級的鬧宗,今年已經14歲了,她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試着描述老師們去她家裏家訪的情形。

她站在校長旁邊,聽着他反覆向自己的爺爺奶奶解釋讓孩子上學的好處。校長來回說的都是車軲轆話,“上學好”“將來有前途”“難道讓孩子一輩子都在山裏嗎”。

鬧宗的爺爺奶奶是比較容易被說服的那一類,沒讓班瑪多傑太費口舌。老人家答應他,“錯了錯了”“一定送”。

“牧民對上學的看法就是‘沒啥用’。”班瑪多傑嘆氣,“他們覺得,讀出來,最後還是回來放牛。”

他幾乎磨破了嘴皮子,試圖告訴他們——讀出來,也許將來就不用放牛了,可以走出大山。

“一個受教育的孩子,可以改變整個家庭。”他說

家訪的時間通常在寒暑假,冬天,冰雪壓過了草,車軲轆在上面打滑,一不小心陷進雪坑裏,老師們就下來推車。

車隊開到牧民們扎堆居住的地方,大家在空地上宣講。班瑪多傑把學校的簡介打印成宣傳冊,學生坐在明亮的課堂裏讀書的樣子印成油彩畫。抱着孩子的藏族婦女湊過來看,大人和孩子的目光一樣懵懂。班瑪多傑有時拿着花花綠綠的營養表,指着給牧民看,說學校的伙食好。

他也會從孩子着手,笑嘻嘻問:“你爲啥不上學?”一邊問,一邊打量大人的神色。家長已經被他勸得鬆動了,嘻嘻笑着,他就乘勝追擊補一句:“明年跟你姐姐一起來。”

有的孩子,第二天就被家裏送來學校了。有的牧民十天半月後送來孩子。

班瑪多傑覺得,最近家長們的態度好多了,最多也只是不搭理他,奶茶也不給喝,再兇一點的,甩臉子把門在他鼻子前摔上。

前些年還曾有牧民不信任他,在他拜訪時,直接亮出了刀子。

也有家長油鹽不進。家裏頭好幾個娃娃,送了一個去上學,就覺得足夠了,雞蛋不用都擱在一個籃子裏,娃娃也不用都送去上學,其他的可以在家裏放牛,幫大人幹活兒,甚至可以送到廟裏當和尚。

遇見這樣的,班瑪多傑只能連勸帶嚇唬,先說孩子上學的好處,再說國家政策,從義務教育說到人生理想,口才越練越好。

還有一種家長,不信任學校,“怕孩子喫不好住不好,挨餓受凍,還怕受欺負。”

這不是口頭上勸能勸得動了。連着幾年,果洛州政府加大教育扶持力度,再加上上海援建項目,學校越來越好。班瑪多傑組織了家長開放日。

到開學的時候,又一批孩子被送來了。學生的人數從2016年的224人,增長到現在,小學和幼兒園加起來500多人。

寄宿學校的孩子們週末可以回家,父母在牧區深處的不方便來接,孩子就一個月甚至一學期才接回去一次。住得近的,一兩週就能回一趟家。

更拉家住得近,那個週末她回了家,週一卻沒有回學校來。班主任告訴了校長,他們覺得“不對勁”。

班瑪多傑立刻動身,開車趕去更拉家。進屋的時候,這個失去母親、情緒有些失控的女孩子正拿着刀,在自己身上比比劃劃。

班瑪多傑嚇壞了,趕緊把刀搶了下來。

現在更拉最愛的課是美術。“我以前畫的媽媽都不像,等我將來當了畫家,就能畫一個完整的媽媽。”她輕輕地說。

美術教室。張渺攝

音樂和美術可以是翅膀

滿掌鄉小學有專門的音樂課和美術課教室,音樂教室裏有鋼琴和電子琴,還有個沒人彈過的古箏。美術教室佈置得極熱鬧,天花板上都有老師和學生們的塗鴉。

牧區的孩子文化課薄弱,班瑪多傑想讓孩子們多學點東西,將來沒準兒能多一條路。

“他們沒見過外面。”他說。

牧區的孩子多數是通過手機、電腦、電視看外面的世界,這些孩子最遠也只到過州里,而北上廣的同齡人,有的已經出過國了。

班瑪多傑爲此格外重視音樂、美術課,他在課程里加入《三字經》和《千字文》,加入計算機課,試着引入北上廣流行的“素質教育”。

但孩子們現在又沒有音樂和美術教師了。

先前聘請過兩位老師,今年“五一”假期過後,都沒有再回來。美術課只能重新讓教藏文的老師暫代。老師在黑板上畫一棵樹或者一座山,孩子們照着畫。

這是大多數鄉村小學應付美術課的方式,但不是班瑪多傑心目中的美術課。

“還是得請人。”他皺着眉毛說。

但人實在是不好請,就算請來了,也很難堅持多久,這裏太高太苦了。音樂美術老師比其他老師工資高,而且更喜歡“到外面去”。

6月,期中考試剛剛結束,尕藏梅朵把一年級一班的數學成績一彙總,最高的90多分,最低的才9分。

“咋回事考9分?”她問那個孩子。

“考試的時候,瞌睡得不行。”小男孩扭着身子回答。

尕藏梅朵來這所學校一年了,原本她在離縣城更近的另一所學校任教,之所以調來這邊,是因爲離家更近一點,週末回家方便。“沒有那麼偉大。”她自嘲地笑笑。

謝熱老師是三年級的班主任。有時候他去縣城了,回學校的時候,學生們一看見的他的小紅車開進校園,遠遠追着跑過來,簇擁着他進教室。很多老師都有這樣的待遇,那一瞬間產生了“做老師特別好”的感覺。

鬧宗就是謝熱班上的學生,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跟人說話時,還沒開口就先綻出一個笑容。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的父親走了,沒再回來。她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冬天住“冬屋子”,夏天住“夏帳篷”。

鬧宗來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11歲了。對於這樣的超齡學生,班瑪多傑還是決定,讓他們從頭讀起,打好基礎。

她和一羣小豆包坐在一個教室裏,從“啊喔呃”學起,她很難跟比她小這麼多的孩子們“玩到一起”。

在學校3年,她捧回了13個獎狀,把它們貼在宿舍牀邊的牆上,早上一睜眼就能看到。最近的月考她考了年級第二,這是她“在學校最開心的事情”。

“將來我想當老師。”她的雙手放在膝蓋上,說起未來,興奮地搓了搓腿。這個女孩子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果洛州,但她在電腦上看到過更遠處。

三年級有計算機課,她敲着鍵盤,用WIN10系統自帶的畫筆軟件畫畫,她用鼠標勾勒出羊羣和小兔子。軟件裏的色彩“太豐富了”,比現實中她擁有的畫筆色彩多多了。

每個班教室後面的牆上,都貼着孩子們的夢想。那些五顏六色的心型小紙片上,最多的夢想是成爲老師,其次是醫生。有個別孩子想當宇航員,征途是星辰大海。

同樣在上三年級的旦次,比鬧宗還大一歲。她愛唱歌愛跳舞,假期回家的時候,會用父母的手機刷抖音,最喜歡的明星是迪麗熱巴。

在她應該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在山裏放牛。7歲的她甚至還在山裏遇見過狼,後退着躲了起來。

如今,她跟着手機裏的短視頻軟件學跳網紅舞,在短暫的假期追熱門綜藝。四通八達的網絡,讓她的視野比腳步更快,翻出了這座交通並不方便的大山。

“我想站在更大的舞臺上,唱歌跳舞。”這是旦次的夢想。

孩子們在食堂門前等待開飯。張渺攝

從洗臉洗手開始教

實際上,班瑪多傑第一個動手改造的不是教學,也不是鄉村小學入學率的問題,而是食堂。

有一天他在廣場上走,一個學生懷裏揣着東西,從他身邊匆匆跑過去,一邊叫着“校長好”,一邊腳下拌蒜,“啪”一下摔倒了。

懷裏的東西滾出來,是個碗,還是個玻璃碗。

“我就問他抱個碗幹什麼啊!”時過境遷近5年,班瑪多傑想起這件事,仍然哭笑不得。“作爲學生,應該抱着書啊。”

其實,那時不止這一個學生抱着碗。學校當時的食堂很小,容納不了224個學生一起喫飯,沒座位的學生就在牆根底下坐一排,捧着碗喫。

碗櫃也很小,只能放下幾十只碗。每次喫完飯後,孩子們自己洗碗,之後有的放在教室,有的就自己揣回去了。

碗也是什麼樣的都有,不鏽鋼的,瓷的,玻璃的……班瑪多傑甚至看見過,有學生捧着桶裝方便麪用剩下的紙碗,站在隊伍裏等着打面片喫。

不行,得改,得大改。

統一更換了不鏽鋼餐具,統一添置了桌椅。他選了五顏六色的椅子,希望孩子們眼裏裝進豐富的色彩。超過兩米高的消毒碗櫃也搬進了食堂,貼牆根立着。

班瑪多傑跟廚師商量,以後洗碗的事兒,也由後廚統一做行不行。

“當然不行!”

廚師大怒,站在食堂裏跟校長吵了起來。他不是本地人,拿着微薄的工資,忍受着高原反應,一聽還要負擔洗碗的工作,立刻就翻了臉。

吵架的時候是傍晚,夜色即將籠罩難行的山路,但這沒能阻止憤怒的廚師直接嚷出“不幹了”。他扭頭就去收拾了行李,連夜開着車跑了。

那是第一個向班瑪多傑“辭職”的後勤人員,此後,他經歷了一茬又一茬。剛過了“六一”,又一個廚師跟他說要走,這一位來學校還不到兩個月。

“離縣城近的學校,每月2000多元的工資就能招到廚師。我們這裏,4000多元都招不到。”尕藏梅朵說,“因爲海拔也是4000多。”

碗如今是後勤統一負責洗了,食譜也是重新擬定的。班瑪多傑買了幾本營養學的書,自己埋頭研究,想着法兒把肉蛋奶安排開,琢磨怎麼能給孩子們補充更多維生素。

“喫飽飯,不想家。”班瑪多傑一臉認真地說。

新蓋好的食堂能坐下更多人了,但學生們也比之前多了,還是沒法讓所有人坐下。到了飯點兒,不同年級的孩子排好隊,按順序輪流進食堂喫飯。

按照校長陪餐制度,班瑪多傑也需要頓頓和孩子們一起喫。一年級的隊伍裏都是些小豆丁,有高原陽光賦予的棕色皮膚,頂着高高的紅顴骨。偶爾有幾個孩子雜在隊伍裏,比別的都高了一兩頭。

那都是老師們在山嶺間跋涉,去到牧民家裏逮住家長苦勸,才勸回來的大孩子。

學校裏的老師們,一個人頂好幾個人用,從教學到後勤,每個人都管着好幾項工作。除了學習,孩子們的生活習慣也得教。

尕藏梅朵點着指頭數:“洗臉洗手,從頭教。”

去年,班瑪多傑專門在洗衣房旁邊建了個池子,蓄着淺淺的水。孩子們把鞋子一脫,踩在池子裏,就是洗腳了。可惜的是這個池子冬天凍裂了,池壁塌了半邊。

“過幾天我再給搭起來。”他比劃着說。

在這個沒有自來水的地方,洗澡也是一件極其奢侈的事情。學校的日常用水來自宿舍樓旁邊的一口井。井水被泵上來,順着管子引到洗衣房裏。

“縣裏的洗澡室15元一個人,牧民家的孩子,過年的時候纔會去一次。”她說。“沒準以後能用上呢”

週末了,班瑪多傑要去縣裏辦事,在校門口遇見一位家長來接孩子,站在路邊等順風車。綿長的省道上,有時候等很久,都看不到一個人,一輛車。

班瑪多傑捎了他們一程,沿途攀談,小女孩拎着花生和香蕉怯怯地看着他。

女孩的家長是她的舅舅,用輕描淡寫的語氣,當着孩子的面告訴班瑪多傑,這孩子的父母都沒了,死於肝包蟲病。

那是一種人畜共患的寄生蟲病,是畜牧區的常見病。

“當地很多人都是這個病死的。”班瑪多傑解釋,“他們提起這些,好像都麻木了。”

家訪時,他遇到過一戶人家,院子裏有半頭被狼咬死的犛牛,牧民繼續喫着狼沒有喫完的部分。班瑪多傑忍不住反覆叮囑他們,注意衛生,當心肝包蟲病。

“牧民都習慣了。”謝熱老師說。

如今,牧民們很少騎着馬放牧的,大多數人家都買了摩托車,少數人家有汽車。但還是有貧困的人家,連摩托車也買不起。有老師看見,不到10歲的孩子騎着馬來上學,過河的時候,小腿都浸在了河水中。

更窮的人家連馬都沒有了,臨近開學,就在路邊搭順風車,想着法兒把孩子送來學校。

在滿掌鄉小學,幾乎每個老師都熟知發燒、鬧肚子的緊急處理方式。半夜,一個男孩的慢性闌尾炎發作了,被迅速領去見校長,隨後送到了鄉里的衛生院。

孩子家長的電話打不通,6月正好是挖蟲草的季節,他的父母“都進山了”,聯繫不上。

冬蟲夏草是這裏的特產,每到挖蟲草季,外地人會湧過來,當地人也會忙活起來。有蟲草的山上,到處都支棱着小棚子,彎着腰的人遠遠晃成一個個白點。達日縣縣城的街頭巷尾,連停車位都不好找了。

滿掌鄉附近的山上沒有蟲草,班瑪多傑覺得要是有就好了,沒準會有挖蟲草的人,順便兼職來當廚師。

班瑪多傑剛剛獲得了一個獎,年初,他坐着飛機去了上海,又去了三亞。

讓班瑪多傑感到開心的是,這兩趟行程,他認識了很多人。“六一”兒童節後,一些捐贈的設備被運到了學校。

老師們擼起袖子,把這些設備裝進學生宿舍裏,以後每天夜裏,這些寄宿的孩子都能聽到一個睡前故事。

校門口正在安裝修建的另一個設備是檢測地震的,這裏離玉樹和阿壩不遠,也在地震帶上。校園兩面環山,那兩座山,班瑪多傑用半小時就能爬上去,但他也很擔心地震萬一來了,它們朝着學校擠過來。

新修的操場是他“套路”到的,400米的大跑道,比縣裏小學的那個還好。這原本是鄉里的文體設施,班瑪多傑軟磨硬泡,央求着領導批准,把這個操場修到了學校旁邊。“六一”之後,一場運動會就在這個操場上舉辦了。跑步,拔河,跳遠……

謝熱老師的臉曬傷了,正在脫皮,孩子們的小臉曬得更黑了。

現代文明的步伐走到了滿掌鄉的山嶺間,艱難地在這片高寒地區延伸觸角。在今年3月,國家電網的線終於拉到了滿掌鄉小學所在的山坳裏,雖然還沒能讓那臺工作了3年的發電機退休,卻足夠讓班瑪多傑感覺到了希望。

如今,學校有4棟住宿樓,1棟教學樓,還有食堂、圖書室、操場、孔子廣場,以及還沒投入使用的洗澡室。全校525名學生,教職工32名,專任教師14名。

前不久加蓋的一排後勤用房裏,班瑪多杰特意修建了浴房,男女各一棟。等有朝一日自來水通到了這裏,學生們就能洗上熱水澡了。

新蓋的樓裏,也都安裝了暖氣管,雖然現在還派不上用場。樓裏還建了廁所,水管子都預留好了,但門是鎖着的。如果自來水和暖氣通到這個山坳裏,這些設施立刻就能派上用場。

“我先修出來,”他滿懷期待地說,“沒準以後能用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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