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名士孙子楚,文采极佳。只是为人有些呆气,别人随便开个玩笑,他便信以为真。再加上他天生六指,往往成为别人取笑捉弄的对象。

平时做诗文的朋友偶尔聚一下,喝点小酒,少不得叫一两个歌妓助兴。那孙子楚却最怕与陌生女子相处,若是知道有女子同席,往往还没到,就落荒而逃,以免尴尬。

朋友们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情,让歌妓先躲起来。等到孙子楚就坐,大家一阵寒暄后,那歌妓就突然闪出,佯装跌倒,一下就扑到在子楚怀中。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衣衫半垂,香肩微露,一双媚眼盯着他。

孙子楚窘的心里砰砰乱跳,又不敢多看那女子一眼。歌妓见他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突然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孙名士顿时汗如雨下,脸都红到了脖子。

众人见状,都哄堂大笑。又见那呆样实在可爱,于是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孙痴”。

城中巨富沈翁,家资万贯,富比王侯,亲戚朋友都是世家大族。有一女,名叫阿宝,天生丽质,绝色无双。

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无数公子王孙都来说亲,却都不合沈翁之意,不是才学不够,就是人品相貌不佳,再或者就是家道中落。

朋友们听说后,就怂恿孙子楚也去提亲,说:“想沈翁家,何其富有,那么多人去求亲都不成,想必是不为财,而为才是也!而要论才学,当今天下谁又能比得过孙兄呢?”

孙子楚对自己的文采倒是颇为自信,也觉得兄弟们说的有些道理,果然就请了一个媒婆去沈家说亲。沈翁平素也曾听闻孙子楚之名,知道他才学的确不错,可是又觉得他出身过于寒微,于是就拒绝了。

媒婆准备回去,正好碰见阿宝。阿宝问她又在替谁说媒,答说:“孙子楚。”

阿宝虽没见过孙子楚,但也听过她的呆名,心想: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啊!于是抿着嘴,笑着说:“你让他把那第六指去掉,我就答应。”

媒婆回来,将阿宝的话告诉孙子楚。子楚说:“这有何难。”等媒婆走后,子楚找出一把斧子,将那支指砍了下来。顿时,血如泉涌、痛彻心扉,孙子楚大叫一声就痛死过去了。

过了些天,孙子楚伤好了一些。就去找媒婆,把自己的手给她看。媒婆一看,大吃一惊,心想:果然是个呆子。但还是连忙去告诉阿宝。

阿宝一听,也是吃惊不小,心想:“没曾想他竟有这般决心!”又开着玩笑说:“手倒是好了,可是他为人太呆了,若是能去掉那呆傻之气,我便嫁他。”

媒婆又回去复命。孙子楚听了媒婆的话,极力辩解自己并不呆,只恨自己不能亲自向阿宝姑娘解释。转念一想:“阿宝并未见过我,只听别人说我呆,便信以为真;而我也没过见过她,或许她也并非象别人说的那样漂亮呢!”

想到这里,那想去提亲的念头顿时消了。

转眼到了清明节,平时不大出门的太太小姐们这时都会出来踏青游玩。只见郊外,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各富家大户的太太小姐们在家人的陪伴下,看花的看花,放风筝的放风筝。一帮轻薄少年,也混杂在人群中,对着众佳丽肆意调笑点评。

几个诗文好友也拉着孙子楚一同去玩。一书生笑着说:“孙兄,难道不想看到你那位意中人么?”子楚知道他在笑话自己。不过一想到自己被阿宝捉弄的够惨,也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跟着大家一起去寻找阿宝。

不多久,远远地看见有一位少女在树下休息,旁边围着一群少年郎。书生们说:“前面那想必就是阿宝了。”走近去一看,果然是了。孙子楚看了,觉得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子,人间哪曾见过。就连那身边的丫鬟,也是国色天香,众里挑一。

慢慢地,人越聚越多。众人神魂颠倒,喧闹不已,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也许是休息够了,也或许是因为人群中有人出言粗鄙,阿宝就带着丫鬟离开了。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阿宝!阿宝!”

阿宝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众人再次癫狂不已。这个说,阿宝是对我笑。那个也说,是对我笑。大家争论不休,险些动起手来。只有孙子楚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阿宝远去。

众书生正往其他地方去,发现子楚并没有跟来。回头一看,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发呆,喊他也不答话,眼睛直直地盯着阿宝远去的方向。

众人走近,说:“孙兄,莫不是魂被阿宝勾走了?”还是不答话。大家知道他平时有那一股呆劲,因此并不觉得奇怪。于是生拉硬拽把他拖回家。

到了家就直挺挺得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动,喊也喊不醒。家人担心不已,到了次日还是那样。家人们说:“昨天清明,怕不是在路上遇到鬼,被鬼把魂带走了?”于是到野外去招魂,还是不见好转。

又拍又捶地喊他,只听得子楚象说梦话一样说:“我在阿宝家。”再详细问他,又不做声了。家人们十分不解,但好在总算开口了。

原来,昨日见了阿宝,孙子楚就魂不守舍了。阿宝离去,其魂也不自觉的跟着一起去了。起初远远地跟着,慢慢的胆子大了地就走到了阿宝身边,发现并没有人呵斥自己,欣喜不已。

阿宝到了家,子楚也跟着大摇大摆一起进去了。阿宝到了闺房,他也跟进去。阿宝坐着,他就在旁边站着。阿宝要喝茶,他连忙去倒,可是早就有人把茶倒好了。到了晚上,阿宝上床歇息,他也不客气爬到床上。

半夜,阿宝梦见与人交颈而欢,那感觉妙不可言。及至香汗淋漓,走下床来,发现并非做梦。看看房中,除了自己,再无他人,可明明感觉刚才与人做那羞羞之事的啊?心中困惑不已。

早上,阿宝起床,梳洗完毕,想起昨晚之事,不觉双颊泛起了红晕。这一整天就总想着这事,总感觉奇奇怪怪的,可这事又不好跟别人谈起。

晚上,阿宝脱衣上床,刚躺下,又感觉有人来抱,忙问是谁,那人说:“孙子楚。”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问完,一张大嘴就吻下来了。阿宝顿时浑身酥软了,那妙不可言的感觉又上来了。想呵斥他一番,可是等事办完了,也没有开口。

那孙痴在沈家呆了两天,虽然无人理会,但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只是觉得腹中饥饿无比。想要回去找点吃的再来,可那沈家太大了,无数庭廊,亭台楼榭,转了半天转晕了,险些连阿宝的房间也找不到了。

这边,家人见他气息微弱,惊慌不已。忙托人到沈家,说要招魂。沈翁笑着说:“咱们两家平素并无往来,怎么就会把魂丢到我家了呢?”家人苦苦哀求,这才答应。

神婆拿着草席和子楚的旧衣服到了沈家,迎面就碰见阿宝。阿宝问明来意,惊恐不已,说感觉自己房中总是怪怪的,直接把她带到自己房中。

神婆拿着衣服草席,晃了几晃,口中念念有词,又喊到:“快回来啊!快回来啊!”只听得阿宝毛骨悚然。

神婆招完魂,回到孙子楚家,看见他已经能动了。过不多时,就完全醒了,将阿宝房中家具样式,陈设摆放,房门前几盆花、几盆草,一一说出,分毫不差。阿宝听说了,更加惊骇,内心深深感觉到他对自己用情之深。

孙子楚虽然能下床了,但总是茶不思、饭不想,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经常跑到阿宝家屋子附近转悠,并时不时偷偷朝里张望,希望再次遇到阿宝。

浴佛节快到,孙子楚打听到阿宝要去水月寺上香。到了那天早上,就早早地站在路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过往行人,生怕错过了阿宝。

快到中午时分,阿宝终于来了。看见车外有个人盯着自己的车子,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于是掀开车帘,也盯着他看。孙痴见阿宝看着自己,激动不已,就跟着车子一起走。

阿宝让丫鬟来问他姓名,子楚殷勤地告诉了她。想到阿宝总算知道自己了,孙痴又一阵激动。直到跟不上车子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中。

回到家后,病又犯了。饭水不下,呢喃中就直喊着阿宝的名字,直恨自己的魂魄不能像以前那样再到阿宝家中。

家中有一只鹦鹉,突然间死了。亲戚家一个小孩把它扔到子楚床上。子楚自言自语道:“要是能够化作鹦鹉,飞到阿宝那里多好啊!”

正这样想着,就感觉自己飘飘然到半空,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已化身为鹦鹉了,于是直往阿宝家飞去。家人看了,都很纳闷:“怎么这鸟又活了?”

阿宝正坐在房中,见一只鹦鹉突然飞下来,感觉非常漂亮,就把它捉住。又拿红绳将它的脚锁住,并用芝麻喂它。

那鸟儿忽然开口说道:“姐姐勿要锁我,我是孙子楚。”阿宝吓了一跳,急忙解开。那鸟儿也不离开。

阿宝叹着气说:“你的深情,已铭刻在我心中。可如今我们人禽两分,就算有心结为夫妻,也是不能了!”

鹦鹉说:“能得到姐姐的芳心,我也心满意足了。”说完就飞到阿宝怀里。

别人拿食物喂它,它不吃。非要阿宝喂,它才吃。阿宝坐着,它就飞到她的膝盖上。阿宝睡觉,它就依偎在床头。

象这样过了三天,阿宝很可怜它,暗地里让人去探望孙子楚。派去的人回来说孙子楚已死了三天了,只是身子还没有凉透。

阿宝对着鹦鹉,说:“你要是能再次变成孙郎,我就算死也要嫁你!”

鹦鹉说:“你又骗我!上次骗我还不够惨吗?”于是阿宝向它发誓。

那鹦鹉歪着头,做出不理她的样子。阿宝见了,觉得好气又好笑。

过了一会,阿宝觉得裹脚松了,就脱下绣鞋,紧一下裹脚布。那鹦鹉突然就叼着绣鞋飞走了。阿宝忙叫人去追,却早已不见了踪影。阿宝知道鞋子在孙子楚家,就让一个佣妇去要。

子楚家人看到一只鹦鹉叼着绣鞋飞进来,突然就掉在地上就死了。继而又听到子楚哼哼唧唧的声音,过去一看,已经苏醒了,都惊奇不已。

孙痴刚醒,就连忙把地上的鞋子捡来,翻来覆去地看。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正好那佣妇到了,就向孙痴要鞋子。子楚说:“这是阿宝姑娘给我的信物,不能给你。请你回去转告她,我不会忘记她千金般的誓言。”

佣妇回去复命。阿宝更觉得惊奇了,想到当初那样捉弄他,现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更要命的是,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将心许给他了。

阿宝想跟母亲说,但又不好开口,就让一个丫鬟装作不经意地跟母亲漏了一下口风。于是,母亲亲自来问。阿宝羞红着脸承认了。

母亲说:“孙子楚,才名倒是不错,人品也不坏,只是家中太贫寒了。这些年,多少世家大族、公子王孙来提亲,都没有同意,现在若是选了一个这样的,只怕被他们笑话!”

阿宝说:“女儿已经许诺嫁给他,就必不会反悔!至于出身,若非要跟我们家比,那世上没有几个不寒微的。孙郎家虽然清贫,但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想必也不会苦到哪里去!况且公子王孙多无情无义,就算娶个天仙,三五日后就忘在了脑后,哪比得上那有情有义知冷知热的?若是只为不让人看笑话,嫁了个无情无义的,一辈子遭罪,岂不是更大的笑话?”

夫人听了,知道她心意已决,又认为她说的有道理,只好答应了她。而沈翁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什么事都惯着她,也只好答应了,但是要孙子楚入赘过来。

阿宝说:“姑爷怎么可以久居在丈人家里。孙郎家贫,若是长期在此,只会更加让人轻视。女儿既已答应了他,就算住茅屋吃野菜,也没有怨言。”

孙子楚知道消息后,高兴坏了,那相思之病顿时完全好了。于是招呼人,将家中精心装扮一番,弄得喜气洋洋的,将阿宝迎进家门。新人相见,悲喜交加,犹如隔世的夫妻再次团聚一般。

沈翁疼爱女儿,陪送了许多的嫁妆。由是孙子楚既赢得了美人,又得到了钱财,家中也变得富裕起来了。那些平时捉弄孙子楚的朋友,看了既羡慕又嫉妒。

婚后,孙子楚继续痴迷于文章诗书中,却不擅打理家中各种事务。阿宝却积善持家,也从不以那些杂事来打扰他读书。三年后,日子更加富有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正当夫妻恩爱有加,家道日盛之时,孙子楚不幸得病死了。阿宝悲痛欲绝,每天哭的眼泪像下雨一样。最后哭断了气,不睡觉也不吃饭,半夜里,偷偷拿了白绸欲上吊自尽,幸亏被丫鬟发现,救了下来。但也还是不吃也不喝。

三天后,亲友齐聚,打算将子楚下葬。忽然棺木中传出响声,于是打开棺盖,发现他又活过来了。众人知道他死而复生已不是第一次了,因而也并不觉得奇怪。阿宝也转悲为喜。

众人将他扶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子楚回忆道:“在阴间,阎王见我朴诚忠厚,打算在地府给我一个官做。”

“正说着,有鬼兵报说:‘孙官人的夫人就要到了。’”

“阎王一查生死簿,说:‘孙夫人阳寿未尽哪?’继而大骂:‘是哪个不懂事的把孙夫人勾来的?’”

“鬼兵说:‘三天三夜,未吃未喝,自寻短见。’”

“阎王转过头对我说:‘想不到你夫人倒是这般节烈。你二人情真意切,连我都感动了,姑且送你还阳吧!’于是让人牵着马把我送回来了。”

自此,子楚的病也消了,夫妻俩相敬如宾,感情也更加真挚了。

这一年,正是乡试会考之年。考试前,几个朋友又打算捉弄孙子楚,拟了几个生僻的题目,偷偷交给子楚,说:“这就是今年的考题,是我们通过关系才搞到的,大家都有,千万不要外泄。”

孙子楚深信不疑,昼夜揣摩,终于做成了七篇佳作,并牢记于心。众人背地里暗笑不已,都说他呆性不改,太好骗了。

考试那天,当值考官一反常态,认为以前的考题都太过熟悉,既难有新意,又容易让人因循守旧,套用前人的话。于是就拟定了几个新的题目,不曾想个个都与孙子楚做的文章相符。

子楚看到题目,大喜过望,一挥而就。出来考场,就去感谢几位朋友,只见几位正聚在一起垂头叹气。

他们当初不过只是为了捉弄子楚而已,自己自然是没有准备的,不曾想让他倒捡了个便宜,心中自然不是滋味。但这事又不能说破,于是只好各自假意奉承了几句,各自散了。

放榜那天,孙子楚果然高中第一。

第二年,会试又过了,接着殿试中了进士,官入翰林院。

天子对孙子楚的奇事很感兴趣,就招他来问。子楚全部据实启奏。天子又召见阿宝,见她漂亮、贤惠又能干,大大地赞扬了一番,赏赐了许多财宝。

异史氏曰:但凡性情痴迷者,在旁人看来,他们多少都有些呆傻。然而,这样的人往往执着而专注,因此痴于书者其文章必优美,痴于艺者其技能必优良。

那些无所事事,碌碌无为的人,都是些自认为聪明、不肯用痴迷之心去下笨功夫的人。

再者那些嫖赌成性,以至于倾家荡产者,哪一个不是聪明人?这些人也可以算是痴吧,只是他们的痴专用于寻欢作乐和游手好闲上。

由此看来,聪明过头,把痴心用错了地方才是真痴啊!而孙子楚,哪里称得上痴呢?

原著:蒲松龄

意译:迪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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