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4 年,重生的古老文明渴望着本該屬於它的領土與人民。

1844 年,希臘首相約安尼斯 · 科萊提斯在憲法制定議會上慷慨陳詞,宣稱眼下的首都雅典只是國家的「兩個中心」之一,東方還有許多屬於希臘民族的土地,尤其是古老而光輝的君士坦丁堡,等待着希臘的光復。

· 約安尼斯·科萊提斯

作爲建國十餘年、人口僅七十幾萬的新興小國,希臘王國竟胸懷此等徹底顛覆奧斯曼帝國的「偉大理想」(Megáli Idéa),可謂氣吞山河。

在建國者們看來,現代希臘肩負着古老文明崛起復興的重任,是亞歷山大大帝等古代雄主的繼承者。如今的希臘雖然貧弱不堪,而且普通人民德行不堪,怎麼看都跟傳說中勇武智慧的古希臘人沒什麼關係,但希臘民族的統一與復興仍是必須堅守奮鬥的終極事業。

隨後八十年裏,希臘爲轟轟烈烈的復地運動傾注了無數資源,只爲打開通向君士坦丁堡的道路。

希臘民族從何而來

公元前 2 世紀被羅馬共和國征服後,希臘地區兩千年間先後處於羅馬、拜占庭、奧斯曼諸帝國統治下。

18、19 世紀,希臘知識分子開始發動聯合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東正教徒,企圖建立一個講希臘語、屬於希臘人的民族國家。

之所以「希臘人」會等同於「奧斯曼帝國境內的東正教徒」,是因爲帝國長期以來對各個宗教信仰的族羣採取區別治理,其中東正教徒由最高宗教領袖、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負責管理,以希臘語爲國家通用語言,教會也始終掌握在希臘人手中。

· 巴爾幹地區的天主教徒、穆斯林長期稱東正教徒爲「東方希臘人」,20 世紀後塞爾維亞人仍因爲信仰東正教而被如此稱呼

長此以往,希臘語便成爲了帝國境內東正教徒的通用語言,巴爾幹各民族語言則被視爲粗俗野蠻而遭排斥,15 世紀全塞爾維亞大教長拉斐爾一世甚至因爲不會講希臘語而受輕視。

希臘人因此在帝國政經各領域頗有建樹,18 世紀希臘商人團體已經成爲帝國境內舉足輕重的經濟勢力,還有不少希臘人在政府中擔任要職。他們利用影響力和財富大辦希臘語學校,還派出不少子弟去歐洲國家留學。

· 君士坦丁堡的希臘人圍繞着牧首居住在法納爾區,形成了一個脫離巴爾幹的法納爾人社羣

見識過西歐的市民社會,這些海外僑民對奧斯曼統治自然缺乏好感,而 18 世紀的啓蒙運動又給他們提供了新的武器。

啓蒙主義後的浪漫主義思潮,觸發了一場全歐洲的希臘崇拜,對希臘古典時代的理想化描述尤其令歐洲知識分子激動不已,以古希臘古羅馬爲核心的古典學教育普及全歐洲,成爲人文教育的核心部分。

· 精神希臘人歌德在晚年呼籲:「讓我們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成爲希臘人!讓我們都是希臘人!」他的作品《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對於德國人的希臘想象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開啓了文學史家們所謂「魏瑪古典主義」時代

「希臘熱」潮流中,知識界自然地將奧斯曼統治下的巴爾幹半島南部,與歷史上的輝煌文明聯繫起來。

西歐的希臘僑民社羣很快便產生了思想家和革命者,一面向希臘本土輸入革命理論,一面則藉助歐洲的「希臘熱」與民族主義潮流,爭取歐洲知識界支持他們顛覆奧斯曼統治的希臘建國理想。

現代意義上的「希臘民族」,便這樣被海外希僑建構了出來,以希臘語和東正教信仰爲核心特徵,覆蓋巴爾幹地區的所有東正教徒,無視其中各個族羣的巨大差異。

希僑知識分子各顯其能,如里加斯效法法國大革命語言寫出「希臘共和國國體綱要」,棄醫從文的科萊斯則將古典時代希臘先賢的著作翻譯成「希臘白話文」,通過這些方式宣傳革命。

· 左爲里加斯(Rigas Feraios),後因傳播革命思想,被維也納的奧地利政府逮捕後交給奧斯曼當局,在貝爾格拉德被處決;右爲科萊斯(Adamantios Korais),終老巴黎

他們紙上革命、地圖開疆的行爲,不久便在巴爾幹釀成鉅變。

一個國家的誕生

1821 年,趁着奧斯曼帝國內部的紛爭,俄國希臘僑民的政治團體「友誼社」渡過多瑙河,掀起了一場旨在顛覆巴爾幹統治秩序的起義。

起義的主戰場並不在後來的希臘境內,而是在今天的羅馬尼亞 —— 這裏靠近俄國,便於接受境外援助。

· 友誼社領袖亞歷山大·伊普斯蘭提斯(1792-1828)穿越普盧斯河進入多瑙河諸國,伊普斯蘭提斯是俄軍軍官,家族原是蘇丹重用的法納爾人,一度出任巴爾幹王公,在俄土戰爭中叛逃。友誼社自身的武裝力量十分弱小,主要是志願學生

革命在這裏並未生根,而是在巴爾幹半島最南端得以展開 —— 友誼社的領導人空降伯羅奔尼撒,被不知底細的本地土豪擁護爲「親王」,後來又因爲俄國援助而被他們棄如敝履。

· 希臘帕特雷市的革命宣言石碑

不過,局面畢竟已經打開,1828 年希臘獨立運動取得突破性勝利,共和國在英法俄三國干涉下獨立。

擔任首任國家元首的,是從俄國歸來的希臘僑民。

外來的領導人與本地土豪相處並不融洽,因爲他們從來就不是同類人 —— 希臘外僑以商人和知識分子爲主,而希臘本地則主要是農牧業人口,以氏族組織歸屬於不同的貴族和軍事領袖。

這些所謂的地方土豪,很多都曾是到處搶劫的山賊土匪,在奧斯曼治下長期搖擺於招安與作亂之間。而孕育了新政權的海外希臘僑民富商,則仍然把資產留在海外,革命成功後極少有人移居或投資國內,反而是巴爾幹地區的希臘貧民蜂擁而來。

土豪和僑民的衝突很快表面化,有伯羅奔尼撒貴族公開質問,對戰爭貢獻最大的「難道是那些從海外回到希臘、根本沒有家鄉的人」?還有人當面斥責外僑革命者:「我們對你不抱任何期待 —— 你甚至連一顆可以上吊的樹都沒有。」

這種環境下,希臘的新領導人尷尬地意識到,如果搞民主,政權註定會落入本地土豪手中。自己要維持低位,就必須建立一個集權政府。希臘的民族精英們開始期待一位壓得住場面的西方貴族來做希臘國王。

首任總統在本土政爭中遭刺殺身亡後,巴伐利亞的奧托王子乘坐英國軍艦來到愛琴海,就任希臘首位國王。

· 奧托王子畫像,在他之前另一位德意志王子拒絕了就任希臘國王的邀請

與此同時,希臘的國際形象卻開始劇烈滑坡 —— 歐洲人曾經想象的希臘有多輝煌,現實中的這個巴爾幹新國家就有多令人失望。

爲希臘獨立戰爭獻身的拜倫,首次接觸到希臘人時,心目中偉大古文明的形象立時崩塌:「像茨岡人(即吉普賽人)一樣大呼小叫、比比劃劃、抽菸、喫東西、打牌,與野蠻人別無二致。」

失望之下,有奧地利古典學家宣傳,大多數希臘人其實都是斯拉夫人,純粹的古希臘血統已經不復存在。

希臘的民風民俗尤其與古希臘祖先的形象相差甚遠,將山賊土匪歌頌爲抵抗土耳其人的民族英雄,以至於當時歐洲出版的希臘民歌就被稱作「山匪之歌」,因爲主要內容都是在歌頌這些不法分子、綠林好漢。

· 1920 年代的希臘山匪,爲他們拍照的攝影師也是綁來的

1870 年,這些山匪終於搶到了歐洲人頭上,三名英國人、一名意大利人慘遭撕票。血案引起軒然大波,《泰晤士報》憤然評論道:

正是在這個希臘,這個我們一手讓其獨立,提供保護,並且賦予其一個王室,還贈予其一大片不錯的領土的國度,三個英國公民,包括一個公使祕書,慘死在離首都僅僅幾里路的範圍內!

曾經以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激起西方人無限好感的希臘民族,如今竟成了野蠻殘忍的強盜之國。

爲了捍衛希臘文明的榮光,實現希臘民族復興的「偉大理想」,希臘精英們開始了艱鉅的民族建設。

民族建構的戰場

希臘王國的知識分子們製造了大量民族主義的輿論宣傳與學術研究,論證古希臘、拜占庭、奧斯曼統治下的東正教會、以及今天的希臘王國乃是一個連續不斷的整體,力圖證明:希臘文明自古以來從未斷絕,民族血脈始終如一。

民族史觀下,拜占庭帝國是一個希臘帝國,被野蠻的突厥人征服後,希臘人仍然始終團結在東正教會下,從未承認過蘇丹的統治。

這種民族敘述中,東正教信仰越發成爲「希臘民族」的核心,在各個歷史時期發揮了抵制伊斯蘭化、遏制羅馬天主教會的作用,保證了希臘文明的純潔與傳統。

希臘民族主義者們還臆想了歷史上反抗奧斯曼同化政策的東正教「祕密學校」,將其頌讚爲希臘文明的保存者。事實上,奧斯曼帝國從未禁止過希臘語教育和東正教的傳播。

除了重塑民族歷史,希臘官方還着力「淨化」希臘語言,強力推行用古希臘詞彙替換外族詞語,追求讓普通民衆都能說出蘇格拉底時代的希臘語。

官方還把各種非希臘語的地名替換爲攀附的古典地名,令希臘史研究者尤其頭疼。

最受人詬病的山匪問題則難以根治,山區的貧困問題和人口就業既無法解決,官方只能將匪徒編爲非正規軍,潛入敵境破壞,爲他們犯下的殘忍罪行籠罩上一層民族大義。

然而,希臘「收復君士坦丁堡故土」的宏大民族建構,卻很快在周邊地區遇到了強勁的同類對手,而且其背後的支持者正是希臘獨立的早期後臺 —— 充當東正教保護者的俄國沙皇。

時過境遷,希臘建國於巴爾幹最南端,大英帝國海軍近在咫尺,俄國的陸軍卻在千里之外。真正能控制希臘的,是主張維持奧斯曼帝國現狀的英國,而不是企圖瓜分的俄羅斯。

爲了保護奧斯曼,英法與沙俄在克里米亞兵戎相見,導致希臘親俄派的奧托國王被廢,丹麥王子喬治一世成爲國王。

· 克里米亞戰爭

受挫後的俄羅斯,改變了在巴爾幹的策略,不再把工夫浪費在希臘的東正教徒身上,而全力策動斯拉夫各族人民獨立,結果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相繼獨立,並分別發明出各自的民族神話,前者溯源至羅馬帝國時代的達契亞人,後者則追認亞洲遊牧民族保加爾人爲祖先,二者都承認自己是斯拉夫兄弟。

這些希臘視爲故土地區的民族兄弟,一個個如此另起爐竈,希臘復興的夢想一時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尤其是早期的希臘獨立領袖多數來自巴爾幹北部,如今他們的東正教徒鄉民卻徹底拋棄了「希臘祖先」,僅僅一兩代人就變成了斯拉夫人。

19 世紀末,泛斯拉夫主義已經成爲了威脅偉大理想的可怕對手。保加利亞領土的快速擴張,更大大減少了希臘人可供光復的土地。

各方開始了無聲的教育戰爭,在各自控制下的公立教育中普及「本民族語言」,向兒童灌輸民族認同,多一個學生就多一個國民。

保加利亞語學校和希臘語學校之間的爭奪,到 20 世紀時分出了勝負:希臘語戰線陷於停滯,而保加利亞語的學校和學生數量越來越多,因爲當地農民的語言本來就更接近保語,兒童學習起來要比精心設計的希臘語容易得多。

不過,希臘收復故土的「偉大理想」,最終還是要在更現實的戰場上經受考驗。

大希臘的破滅

19 世紀末,希臘人已經不得不兩面作戰:一方面要繼續解放奧斯曼統治下的希臘土地,另一面則要防止保加利亞人佔領北方的馬其頓。

由於希臘正規軍在英國壓制下難以參戰,職業土匪和失業人口組成的非正規軍便被遣至一線,低烈度的武裝衝突始終上演。

· 在與巴爾幹其他新生民族國家的戰鬥中,希臘人「創造」了新的民族英雄:陸軍中尉保羅·麥拉斯(Pavlos Melas),爲奪取馬其頓首先與保加利亞軍隊作戰,後脫離軍隊,以希臘人熟悉的山賊土匪形式與土耳其作戰並光榮犧牲

爲了向北方和東方推進,解放當地的希臘人民,希臘還試圖輸出革命,支援各地的希臘人起義,收容被驅逐回國的僑胞。對這個貧窮的國家而言,這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北方邊界的緊張局面,導致自由放牧不再可能,原有的山地遊牧生態隨之崩潰,大量牧民不得不進入平原謀生,進一步加劇了土地的緊張。

希臘還揹負了鉅額的國際債務和財政赤字,因爲小農精英的葡萄乾與菸草出口實在承受不起軍事行動的消耗。一戰後,外債利息一度達到全年財政收入的 40%。

困難的生活讓大量希臘人移民海外,新大陸是他們的首選地,1900 年到 1930 年間,有 50 多萬希臘人移民美國。

不過,希臘的「偉大理想」似乎也不是毫無實現的機會,尤其是一戰後奧斯曼帝國一敗塗地,希臘軍隊便登陸士麥那,企圖瓜分宿敵,收復「舊都」。

· 奧斯曼帝國一戰後與協約國簽署的《色佛爾條約》,是希臘距離「偉大理想」最近的時刻

爲表現決戰的決心,當時的國王康斯坦丁一世親赴士麥那前線,委任首相全權指揮,在後勤不足的情況下向安卡拉進軍。

不幸的是,他們的進攻被現代土耳其國父凱末爾擊潰,一年後整個希臘軍隊都被趕下了海。

· 土耳其軍隊奪取士麥那後在城內大肆洗劫殺戮並燃起大火,小亞細亞境內的希臘人也遭到了暴力對待,被西方輿論抨擊爲種族清洗(Greek genocide)

這場復興君主授意的偉大戰爭,最終一敗塗地,將愛琴海對岸的希臘人也推入了絕境,最終雙方簽訂條約互相置換人口,人口不足 500 萬的希臘迎來了超過 100 萬歸國難民。

百年復興理想破滅後的希臘,陷入了沒完沒了的政治紊亂與動盪。

戰敗後,深感受騙上當的前線軍官發動政變,成立軍政府,清算發動戰爭的高層政客,康斯坦丁國王流亡海外客死他鄉,首相等六人被軍政府處決。

軍隊干涉政治,從此成爲希臘的常態。

在戰後亂局與難民潮中茁長成長的希臘共產黨,則在民族問題上堅持共產國際的立場,支持希臘北方馬其頓和阿爾巴尼亞人的民族獨立事業,被希臘民族主義者視爲最危險的內部敵人。一代人之後,他們之間將爆發翻天覆地的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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