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六月的晌午,乡间信步。 忽然浓云翻卷,遮天蔽日,紧跟着砸下雨点,在干燥的地上留下铜钱大的坑。 我撑伞站定,却一步动弹不得。

刹那之间,天色欲晚,暑气顿消,扬起的尘土尽皆匍匐。时间和季节陷入混沌。呆立片刻,发觉面前竟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桃林。没有围栏,没有标识,它向我敞开怀抱。我顾不上犹豫和道德,只想往深处走去。

暴雨突降,误入桃源。天地一片灰茫,只有树上鲜桃娇艳。红粉圆润,或高处独立,或三五成团,在叶子间或隐或现。我鬼使神差地扭下一颗,湿润微凉,沉甸甸,雨珠在纤细的绒毛上不住滚动,活脱脱如美人落泪。用衣角揉擦,咬下一口,细密水润,清芬动人,满口余香。与它相比,超市卖的桃子着色均匀,更淋漓多汁。可是这枚尚未熟谙世事的少女,更多了远离市井的鲜活。

说来也怪,过了几日重回这片桃林,却再也没尝到这样好吃的桃子了。大概万物都讲机缘巧合,更不要说本来就带点“仙气”的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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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桃”,总不免想到一些飘逸的故事。武陵有桃花源,唐伯虎自诩桃花仙,蒲松龄写过上天偷桃的戏法,金庸笔下的桃谷六仙。志怪小说里,吃了两颗桃子,人间便过两年春秋。

漫长的历史,彷佛就是桃子从“神佛仙怪”走进人间的路。

桃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植物,七千余年前古人已开始食用野桃,公元前十世纪《尔雅·释草篇》已有明确种植桃树的记载。千年间,桃子走遍了中国大江南北。几乎可以说,有多少座城市,就有多少本地桃子的品种。

白皙柔软、淡如云霞的奉化水蜜桃,皮薄紧实、鲜爽甜脆的鹰嘴桃,圆润金黄、肥嫩无渣的砀山黄桃,油润光洁、香甜细脆的油桃,红熏硕大、皮韧香浓的石河子蟠桃……

在汉语语境里,“桃”乃仙桃,树乃仙木。

传说中,西王母的蟠桃园里,仙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食一枚可增寿六百岁。《礼记》将桃列为祭祀神仙的五果之一。《齐民要术》《神异经·东荒经》等书中均有食桃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的记载。所以桃子自然成为长寿的象征,用于民间祝寿,如“寿桃”“多福多寿图”等。

关于桃树,也有古老的传说。夸父逐日而死,手杖变为邓林,即桃林。桃木成为一种具有神性的植物。相传桃都山有大桃树,盘屈三千里,树上有金鸡,树下有神荼、郁垒二神,“并执苇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则杀之”。古人认为,桃为五木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能压伏邪气。因此最早的春联是“桃符”,道家的法器有“桃木剑”。

桃生暑季,有养心补气之效,而夏主心,正应了当季滋补的时令。吃了桃子,即使不能成仙不老、逢凶化吉,至少可令面色红润。再加上桃子“子繁而易植”,于是逐渐衍生出象征生命,生育崇拜的意味。

晚清画家吴昌硕于72岁高龄作《桃实图》,被誉为以书入画的传世之作。只见红桃累累,娇艳欲滴,直将枝条垂到地上。笔墨淋漓,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吴昌硕 《桃实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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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词曲赋中,桃花常见而桃诗不常见。一候桃始华,二月桃花红,带有诗意的美好。红粉清媚,比作女子最为恰当。人面桃花,艳如桃李,桃羞杏让,是美丽的容颜。桃子截面成心,应了女子心事。“终日劈桃穰,仁在心儿里。”故有“桃根”一说,指代意中人。

一句桃花月,勾勒一段花前月下的浪漫,是属于青梅竹马、情窦初开。一枚沉甸甸的桃实,便是平凡现实的情意,琴瑟相守、相濡以沫。

“桃花”在王家卫的《东邪西毒》贯穿始终,实乃人面桃花相映红

以桃入菜,是桃子从闲情赏味到柴米油盐的第一步。

《山家清供》里有一道“蟠桃饭”,采山桃,用淘米水煮熟,去核,等米饭煮滚时,放进去同煮。做法简单,好似焖饭。盛出一碗,热力迎面,桃香与米香糅合一体,甜而清,甘而厚,是一种暖人肺腑的温香。桃肉果味浓郁,米脂光润作陪衬,吃起来像是甜粽子。不敢说味道上佳,不过给朴素的白饭多加新意。

用桃子作烹饪,无非求其香、其色、其意雅致。

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曾留下一道名吃——“桃膏”。取五月的桃汁,漉沥干净果肉,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加入砂糖,小心翻搅,最终可呈琥珀色透亮。这是需要耐心静气的吃食,要仔细观察火候,炼成膏状,不可枯焦。火候不同,对应不同浓淡,数种颜色及口味均相异。

这道“桃膏”像极了董小宛其人。在夫君记述两人生活的小品《影梅庵忆语》中,可知董小宛“虽有艳名,非其本色”,本性淡泊。常常一小壶清茶泡饭,“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夫家衰落之后,生活贫寒艰苦。她念及丈夫喜好香甜肥甘之味,便用心精巧,把普通的果蔬制成种种鲜洁精细的菜肴。

董小宛的温柔持重,便是在穷困潦倒中熬出的这一碗亮色。女子本弱,却坚韧如丝,织出颠扑不破的守护。“出淤泥而不染”只是高洁的一种。用尽心思和体力,揉搓、咀嚼,在不堪中捧出切实的美好,许是红尘真雅士。

生命需承受苦难,这是古人和桃子教我的事。而美,便是人生的应对之策。

“种桃南山麓,三岁不得实。”古人云“桃三李四”,意指桃子生长需要时间。因此,种桃无形中成为某种时间的刻度。在逆境中想到要种一棵桃树,不知自何人始。

公元819年,白乐天遭两次贬斥,改任忠州刺史。彼时忠州“城暗云雾多”,还是湿瘴蛮荒之地。诗人努力抖擞精神,发出“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的感慨,决定“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踏踏实实为官施政。

白乐天的春风化雨也影响了后人。宋初著名的诗僧释智圆,对白居易的诗多有赏学,这份乐天旷达也沿袭了下来。他写有一首《孤山种桃》,自称“须知我种桃,可以化风俗”,直把种桃一事上升为荣辱知命、人心自足的高度。

还有一位种桃更厉害的人物——石曼卿。苏轼有诗描写了石曼卿贬官海州种桃之事:“戏将桃核裹红泥,石间散掷如风雨”。真如玩笑一般,漫天抛洒竟能令桃核生根发芽。不知道是桃树生命力果真顽强,还是种桃之意不在活。不过,自此之后,海州的春天,荒山似锦,桃花漫天。

桃树不再只是一棵树,更是意志的投射、理想的寄托,和潇洒自适的姿态。

3

有时,一颗桃子也可以见证一个朝代的兴衰荣辱,成为历史上颇具象征含义的节点。譬如——撒马尔罕的金桃。

撒马尔罕古时又名“康国”,是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康国出产一种奇异的“金桃”,经术士持咒画符,绝美不可方物。借由丝绸之路,金桃的盛名被栗特商人带到长安,成为民间流传甚广的罕见之物。

《撒马尔罕的金桃》从博物学角度对唐朝的文化重新进行研究

“贞观九年……康国献金桃……诏令植之于苑囿。”此时大唐国力鼎盛,奇珍异 宝,万国来朝。这一年冬天,一件轰动长安的事情发生了。传说中神秘的金桃被进献给唐太宗,桃树则种植在御花园内。时下百姓奔走相告,心情激动。王宫贵族也终于得以亲眼一见。

金桃“大如鹅卵,其色如金”,用刀切开,只见桃核殷红,鲜艳欲滴,“味美为桃之最也”。在后人的描绘中,金桃“丹原为骨菊为衣”,身披金菊,永恒华贵,骨如仙丹,绛红朱砂。当真是“此品仙家亦自稀”。

不过,这样受人瞩目的金桃,并没有在异乡开枝散叶,最终还是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随着安史之乱的战火,帝国同西域的商贸往来被打乱。公元756年,叛军攻陷长安。在这场动乱中,御花园里的金桃树枯萎了。从此,金桃再也没有出现在史料记载中。

谁能想到,仅仅在三年之后,在甘肃一处荒山中,诗人杜甫竟重见此金桃树。

唐肃宗乾元二年,洛阳沦陷,华州大旱,战火烧遍大唐,世道空前浇漓,民众流离失所。这一年,杜甫已经48岁,历经十年宦海沉浮。他的旧友李白同样怀才不遇,已经踏上流放夜郎的漫漫长路。

在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困局中,杜甫做出了人生中艰难的决定——辞官西行。他带着全家老小一路辗转,抵达了陇上秦州。杜甫在秦州生活了三个多月,却写下了117首诗。后世评价,这个时期正是他作品的转折点,自此之后,他彻底走出了个人命运,以高度和广阔俯察万物。

在秦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这一天,诗人出门游历。秦州山高水长,有诸多奇景。他行至麦积山,停了下来。此山属西秦岭山脉,是一座百丈高的孤峰,峭壁上赫然有石龛千室,真乃绝壁佛国。松桧森然,烟笼云横,山脚下一座红墙灰瓦的荒寺,几经动乱,人烟稀少。

杜甫走入寺中,刹那间恍非人世。一地秋草,翠色已深。石竹丛里卧着一只香麝,兀自酣眠。旁边一棵盛茂的桃树,叶间硕大的黄色果实,正是珍罕无比的金桃。树上停着一只小巧的鹦鹉,正自在地啄食。

诗人惊觉,在一个惊涛骇浪的乱世,居然还有这样宁谧的景象。这一刻时光彷佛斗转,又分明还在现实。那挺括丛生的石竹,不正是当红的“洛阳花”,那鹦鹉,和长安贵妇豢养的又有何二致。他突然有种荒唐顿悟的感觉。

世事无常,倥偬无涯。无论是拼命挣扎的自己,还是无望自弃的流民,只要还剩一口气在,就要饱受无可奈何的痛楚。甘美的金桃只是脆弱的植物,毫无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为何它却做到了——在叛军手中隐匿,在渺无人烟处自立。

这一刻,杜甫看到了无常的另一面。不是温暖春阳、乐观放达,而是悲欣交集,通透消解。他看到了更为高阔辽远的所在。以万寂抚平所有。

如果这个夏天,只有一个桃子的份额,我也愿意留给湖景桃。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即便是白凤桃,与湖景桃比起来,也逊色大半。

湖景桃皮易剥离。果肉与近核处皆为白色,桃肉肉质细密,柔软易溶,纤维较少。口感是阳山水蜜桃中的极品。每年都会有一大批忠实吃货粉丝迟迟不下手买桃儿,直到湖景桃上市。湖景桃成熟时段长,相较于白凤更加软嫩多汁,如果说白凤是清甜的味道,那湖景是蜜糖的口感了。

文 | 吃货马久邑

图 | 作者供图,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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