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博郡夢碎造車:首款車停在PPT,虧8億無人接盤,一盤好棋被誰下爛?

文:王妍

崩塌看似是瞬間發生的。在宣佈融資1億成立新公司成爲“唯一自救路徑”之前,博郡汽車已經在公衆眼中銷聲匿跡許久。

被掩蓋在水面下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一位博郡員工告訴未來汽車日報(ID:auto-time),如今回過頭看,大廈將傾早已有跡可循。

截至2018年末,淨資產5700萬元的博郡汽車兩年虧損7.8億元。去年5月,博郡汽車因欠薪、拖欠年終獎而被員工起訴。2020年,融資失敗的博郡沒能等到原定在去年年底上市的首款量產車型。今年1月,博郡汽車的全體員工還沉浸在公司正式拿到資質的歡樂中,但短短几天后就發現工資難以爲繼,承諾投入與一汽夏利合資公司的20.34億元再無下落,還因拖欠數月物業費被威脅停水停電。

不過幾年的時間,轟轟烈烈的造車運動告別了狂飆突進,資本也迴歸冷靜。一輪行業大考之後,風口上的興奮與輕鬆蕩然無存,泡沫相繼破滅,博郡首當其衝。

6月13日,博郡汽車創始人黃希鳴在一封公開信中回應公司現狀,聲稱將重新定位公司的商業模式,“爭取創造正向現金流”,帶領公司走出困境。這位被媒體報道已身在美國、“不會回中國”的CEO在內部信中明確表示將留在中國,但他也承認,公司已沒有土地、廠房等資產可賣,無錢解決員工的現實問題。

種種跡象表明,融資未果後,這家成立於2016年的造車新勢力已然站在生死邊緣。

經過長達幾個月的討薪拉鋸戰和一輪又一輪的仲裁,被欠薪半年之久的員工,希望逐漸被消磨殆盡。600多人的微信羣裏,原本積極維權的員工迫於生計,不得不告別這段難忘的“創業”經歷。

又一個故事結束了,曾經意氣風發講故事的造夢者相繼黯然離場。除了惋惜和遺憾,從風口跌落的參與者更多感受到的是憤懣和後悔,但夢醒時分,最重要的是如何找尋下一個開始。

“走不到量產,說得再好也只是PPT”

回過頭看,公司走的每一步其實是很迷茫的。

我們在傳統車企或其他新造車有很多年經驗,有些流程經過時間檢驗,證明它存在是有道理的。但到了博郡,有些必要的事情就被推翻,被認爲是錯的。

公司很少能真正討論一些重大決策,所有會議基本都以黃總(黃希鳴)拍板爲主。剛開始也會有不同意見,但一看到老闆臉色不對,大家就馬上轉移話題。這說明老闆已經有定論了,再往下討論,不管對的錯的,都是錯的。

到後來,大家已經無所謂各自的專業角度了,只有讓老闆覺得舒服,項目纔可能繼續推進。如果因爲說實話讓老闆發火,那這件事基本就黃了。

去年4月去上海車展前,大家都衝着年底發車,有高管提出成立銷售公司,爲之後的銷售做準備。但黃總很反感這個想法,他會質疑是不是有人想分權。

去年開發佈會時,內部車還沒準備好,最後放上去的那兩臺車是找外部公司做的。因爲當時整個車的外形,包括用哪種門把手,外後視鏡是做窄條的還是做圓形的,很多細節還沒完全定下來,都在等老闆拍板。

後來,很多事都因爲老闆不認同或不開心而不了了之。大家嘴上說走不下去時再來討論,但實際上都覺得,所有事情都應該提前去佈局,而不是等真被逼到牆角再去做,那樣花的精力和資源要翻好幾倍。

我們說盡人事聽天命,但更多時候,其實是人沒有做到自己該做的。

黃總一直說對汽車行業有敬畏心,但有時又顯得很隨意。因爲代入太多個人想法,就會導致工程上的推進非常緩慢,一個細小的改動會帶來巨大影響,導致車型上市的時間一延再延。到最後很多業務大家都是做好了計劃,也做好準備按時交付,但最終都變成了PPT,沒能真正落地。

因爲事無鉅細,很多事情拖到實在沒辦法再拖了,黃總纔會拍板。但那時其實已經無所謂對錯了,就是純粹的拍個板,錯了也就錯了。

去年4月參加上海國際車展,公司從2018年下半年就開始籌備了。車展選場館定場地,肯定越早選擇餘地越大。我們一開始希望能和BBA(奔馳、寶馬、奧迪)在一個場館,因爲它們能保證一定的客流量,曝光率也夠。但定場館這件事,一直到2019年3月才定下來。那時已經沒得選了,只剩下H館的一個角落,因爲場地面積變化無法滿足早期展臺設計,只能臨時調整。很多東西供應商來不及做,最後呈現出的效果很不好。後來開總結大會,老闆發火覺得3000萬元花得很不值,大家都覺得很冤枉。

公司內耗也很嚴重。有些部門領導明明還在,又招一個人作爲負責人,下面的員工不知道到底應該彙報給誰,開會也變成要開兩個會。更嚴重時就像派系鬥爭,要先選擇到底跟着哪個領導才能做事。

到去年下半年,能明顯感覺到公司的資金非常緊張。發工資的時間經常延遲,剛開始一兩天,後來是一週,發工資的錢也是有一點擠一點。

當初大家都奔着一個目標來,希望能做成一家車企,慢慢心勁兒都沒了,感覺這件事做不下去了,很多中高層陸續離開了。

車沒做出來,大家都覺得可惜,造車是所有人的夢想。我們過去在車企幹了很多年,但基本上沒有參與過主機廠從0到1的建立,這個經驗對我們來說是很寶貴也很重要的。

對我們來說,產品出來是最關鍵的,評價如何、有沒有人買單是另一回事,先邁出第一步才能想後面的事。和其他新勢力相比,博郡花的錢其實是很少的,沒超過10個億已經做完了大部分產品佈局,只需要把這些計劃落地就好。

但走不到(量產落地的)那一天,說得再好也只是PPT。

有一次參加活動黃總很生氣,因爲何小鵬和李斌的座位被安排在前面,他的在後面。但我們覺得人家的車子都已經出來了,該有的銷量也有,到底是有底氣的,我們肯定只能躲在後面。

公司爲什麼會走到今天這步,我們都想不通。到最後內部人都在說,老闆總能在很多正確的路面前,選擇一條錯誤的走下去,而且還是死路,現在整個公司基本上也就只能走到這兒了。

“一盤好棋不知不覺下成了這樣”

2016年3月我從傳統車企出來,去了一家新造車公司,後來因爲被欠薪離開了。

當時我在包括威馬、蔚來在內的幾家新造車公司裏挑,覺得博郡各方面實力都還不錯,包括軟硬件、專家團隊和工信部申報的車型目錄,都處於基礎相對完善的狀態,看起來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我在上一家公司做投資准入,看到博郡在工信部備案車型的NEDC續航里程有746公里,這意味着它實際續航能達到600-650公里,在當時還是挺先進、挺厲害的。這一點讓我印象深刻。

另一方面,有些公司的組織體系有點複雜,一個部門可能有三個頭兒,很難弄。而博郡當時看起來比較乾淨,部門之間的關係也相對純粹簡單。去之前,我還專門瞭解了博郡的外部投資,包括寶時得、銀鞍資本等,投資不多但基本以國資爲主,政府的支持力度很大。

但和不同的地方打交道,也成爲博郡此後的隱憂。

它不像傳統車企那樣擁有成熟的體系,可以發展更多產品線和車型線。博郡在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一口氣搞了那麼多平臺和車型,比如在南京做B平臺和C平臺的大車,在天津又要做B31(博郡首款SUV車型的技術平臺)的中型SUV,後來又想在淮安做A平臺的小車。

在一輛車都沒有出來的情況下,這種做法過於分散了。僅一個平臺就需要巨大的資金量,博郡在只有幾十個億的情況下,想同時走三四條線是遠遠不夠的,所以走到後面公司資金捉襟見肘,異常艱難。

2017年11月我剛到博郡時,平臺和車型資料都差不多了,也定下了2018年9月出車的時間規劃,方向是代工,因爲這是最快實現車型上市的一條路。博郡也想過收購一家工廠自己造,跟四川野馬、一汽、吉利都談過,但是來來回回去了很多次也沒能談下來。2018年5月開始,博郡開始跟夏利談,一直到2019年初才定下來基本方向。

早在2018年底的時候,我們就感覺到公司資金有問題。

本來說好9月上市的B31項目被延期,一口氣推到了半年多以後。但直到2019年4月,B31去了國際車展,還沒上工信部目錄,也沒有做認證,其實是什麼都沒做。之後又延到9月,還是不行,其實一直都是因爲錢的事。差不多到10月,整個項目基本停滯,資金也差不多耗光了。

公司內部分析,覺得還是缺少能在戰略發展層面把這條線拉起來的高管。研發、營銷各個條線業務都有人在做,但是沒有戰略計劃,能真正把事情一步步推進。

當時有一家投資方希望先把一個車型做出來,不要很多車型一起上,但黃總不同意。他說自己有一個很宏大的計劃,要多平臺並進。看不到車交不出來東西,投資方也都及時止損。後來銀鞍資本給我們投了幾千萬就不再投錢了,也沒新的投資人進來。

到現在,我們每個月的工資和正常的運維費用都得去跟政府要,爲了要錢和部分資方的關係也鬧僵了。當時對方說過很難聽的話,比如我這個錢投給誰都可以,投給你們有什麼必要性嗎?

公司方向越走越偏,大家陸續都走了,現在相當於全員待崗,公司是不能去了,就讓大家待在家。當初的一盤好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現在這個樣子。

“第一感覺是自己被騙了”

對我來說,加入博郡最大的誘惑在於,可以重新定義規劃一輛車。

2019年,因爲比較看好這個領域,我鐵了心要加入一家造車新勢力。當時蔚來和小鵬不招人,面試了一圈就去了博郡。我們部門領導人很好,團隊做事也很專業,後來我們反思問題是出在整個公司運作上,而不是某一個部門的問題。

我進公司的第一感覺是被騙了。他們一直說博郡是自主正向研發,所以我對它的軟件有很高期待,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但進來後才發現,實際上正向研發的只有底盤,剩下的東西都是外包,而且整合能力不足。

公司是做底盤出身,但到了整車製造,我認爲他們只看到風口,對智能化其實並沒有思考,從產品定義到落實層面都不像一家科技公司,也沒有把車作爲科技產品來定義。比如爲了節約成本而減少在科技上的投入,用內飾的思維去思考車內的屏,內部軟件放什麼完全是對標,沒有自己的規劃也沒有層次。

剛開始我還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儘量扭轉,但慢慢發現,車機不是自研,開發也是外包的。

更讓人震驚的是,我們到做第三輛車時才發現,第一輛已經發布的量產車的車機,因爲拖欠着款項一直沒有開發完,而且車機設計有很多問題。還有一個核心問題是工程車始終過不了兩個關鍵的工程節點,達不到量產標準。

公司高層沒有人想辦法去解決這些問題,大家的重心都在後面的兩輛車。第一輛車沒辦法量產,大家又拼命去做第二輛、第三輛,到最後這些東西都變成了徒勞。整個公司都處於一個不會下棋的狀態,沒有一步一步往下走的戰略規劃,非常混亂。

有時候我們希望能找到問題,想辦法解決,但後來發現公司並不鼓勵以創業的心態去討論溝通。坐到一起討論產品問題,永遠是遮遮掩掩不透明。上面不希望員工知道工程車的問題和融資狀況,反而導致小道消息傳得人心惶惶。

之前在上海發佈的那兩款車,我們感覺市場很難爲它的外形買單,但老闆反而覺得要靠造型或定位來奪取市場。他在內部講公司要開發3個平臺、十幾款車,但實際上博郡的市場定位很不明確,品牌也沒有打響。不像理想和小鵬,它們產品的定位和賣點非常清楚。

有一次我們跟供應商開會,負責的一位高管很坦誠地說,我對這方面確實不懂,只能交給你們去做。但實際上他的態度很強硬,大家不知道該如何去滿足他的標準,而這個標準又無法衡量工作成果。很多時候,大家都處於互相誤解、牛頭不對馬嘴的溝通狀態。

去年年底公司就出現了資金問題,但直到今年1月都一直在招人。有個同事去年11月來公司,只拿了10天工資就被欠薪了。黃總今年1月正式通知把一汽夏利的資質買下來了,大家還在公司慶賀,結果沒過幾天,說好的工資就再也發不出來了。

“4年時間,終於畢業了”

博郡一開始叫思致,主要做北汽、紅旗、吉利等國內傳統主機廠的項目,比如底盤調教。當時它在業內名聲還不錯,主機廠也比較認可。過去的這些經驗對它肯定有幫助,所以感覺造車還算比較靠譜。

因爲機緣巧合和看好這個平臺,我沒想太多就到博郡了。剛來時工作狀態還不錯,好幾個項目同時在做,包括最開始爲了拿資質做的一款車,還有之後的iV6、iV7,我每個都會參與,那段時間感覺還是很充實的。

這幾款車雖然都有推進,但大部分的精力還是集中在第一款車iV6上,其餘兩款AA和iV7前期雖然做了一些,但後期基本沒有涉及到生產的內容。我個人覺得iV6這款車還不錯,底盤性能都沒有問題,至於內飾和外觀就仁者見仁了。

現在回頭看,公司發展到這一步,主要是管理層沒有把控好融資節奏。之前確實有不少融錢的機會,2017年和2018年來交流參觀的投資方很多,從去年開始就很難融到錢了。公司的資金出現問題,項目也受到了影響。堅持做到去年12月後,受疫情影響一直沒能正常復工,只能拖着。現在就算接着做,加上後期驗證,至少也得半年到一年的時間。

去年有不少同事離開,過年之後那個月的工資也再沒能發出來。我堅持沒走,因爲沒料到會欠薪這麼長時間。之前得到的消息是,2019年9月會有資金進來,所以就一直等。對我來說,博郡團隊氛圍還是比較好的,平時遇到什麼問題,整個團隊都會想辦法一起解決。從領導到下面的工程師,大家做事的能力也沒什麼問題。

我沒有跟黃總直接接觸過,但他對公司的把控還是出了一些問題。看現在的狀態,公司應該是不會再維持下去了,我也在找新的機會。說實話,我在博郡待了近4年,從最開始一步步做起來,現在的感覺就像是畢業了,心裏感覺很可惜。但是趕上這個時候,也沒有任何辦法。

“被欠的薪水就是交的學費”

去年11月我們做好了準備,今年4月15日上國家的工信部目錄,但最後因爲資金問題,沒完成國家要求的40萬公里的道路實驗,被卡住了。

對我們來說,不管最終賣的怎麼樣,車子能出來纔是最重要的。當時我們對B31的規劃有兩種,550公里和650公里的續航里程,放在整體行業中還是很不錯的。電池包、電池管理系統和底盤調校都是思致的強項,新勢力裏沒幾家能做得比它好。車型外觀跟特斯拉Model Y有點像,算是跨界SUV。但我個人覺得消費者對這種車型接受度不高,在國內的銷量不會太好。

去年年底發生欠薪時,大家一度以爲還有機會。疫情期間中層開會,黃總拿出兩份投資協議,讓大家不要過度擔心資金問題。但實際上,再也沒有錢投進來。現在基本上各個部門的高管全都離開了。

半年多不發工資,對我們的生活影響是巨大的。要是去年離開就好了,那時行情還沒有差到現在這個地步,外面也有很多機會。但今年各大主機廠都關閉了招聘通道,想找份新工作真的很困難。跟公司打官司我也覺得沒戲,即便贏了官司,拿不到錢還是沒有意義。

我們當年從傳統車企到造車新勢力,認爲自己走在上升的曲線上。但站在當下來看,傳統車企幾年過去都緩過神來開始轉型,新勢力除了頭部的幾家,沒有人能活下來。過去的經歷就是一個探索的過程,新勢力花了一筆錢幫傳統車企探了個路,我們被欠的薪水也是交的學費。

有時候大家討論,博郡究竟是怎麼走到山窮水盡這一步的。

蔚來看起來花錢大手大腳,但人家最起碼對資金的運用也是有節制的。博郡是真的能花到賬上沒有一分錢,物業費、水電費和公司的純淨水費都欠着款,這個真的很誇張。我們以爲發不出全額工資,最起碼按照最低工資標準給員工提供基本生活保障吧,結果每個月的2480元都沒有,員工真的很艱難。現在回想起自己在新造車的經歷,每加入一家都要吐一次血。

我們只能安慰自己,行業發展就是一條拋物線,走到高點必然就會有下來的時候,過段時間可能又上去了。只是經過這一輪,大家基本都想再回傳統車企了,因爲傳統車企不會死,沒有什麼大問題。新勢力走到今天,能走出來的已經走出來了,沒有走出來的大概率也不可能存活了。

整個行業不會停止發展的,只是在這個時間點發生了一些變化。時代大潮也不會受個人影響,一切還會接着往前走,只是我們現在還在想辦法該如何上岸。

(本文受訪人物均爲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