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後,因爲ofo的履歷,中層王剛發現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戴威的堅定盟友于信開始創業,5月份剛拿到百萬風投……ofo生前的最後一個夏天,發生了什麼?

文|馬慧

編輯|張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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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夏天,戴威還在試圖挽救ofo。

藉着司慶的名義,他祕密召集了100多個人,到北京郊區開會,想要做最後的努力。戴威信誓旦旦地說,“欠用戶的錢一定要還,就算到了別的公司,也要把電話號碼都記下來。”

他颳去鬍子,變得像以前一樣精神、有活力,還上場跟同事們踢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足球,綠茵場上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似乎又回來了。

4年前,戴威帶着ofo從北大校園出發,在資本的助推下,一路攻城略地,足跡踏遍全球超過250個城市。一轉眼,與投資人分道揚鑣、用戶排隊退押金,ofo跌落的速度跟成長一樣快。

戴威不甘心,想靠有樁單車扳回一局,至少保證ofo活下去。然而,現實比資本還殘酷,有樁單車嘗試3個月以失敗告終。

ofo處理掉小黃車,戴威再次消失。1000多萬用戶還在App上排隊退押金。

1.

/ 最後的晚餐 /

戴威召集員工開會的消息,是悄悄發送的,還附帶“請注意保密”的特別提示。

日子定在2019年6月5日,ofo司慶的前一天,通知裏提到“4年是見證,4年也是新的起點!”藉着商討有樁單車的機會,幾十位城市經理從各地趕到北京,順帶慶祝一下司慶。

聚會的地點是紅櫨山莊,北京昌平區鄉下的一家溫泉度假酒店。ofo中西部戰區的城市經理王剛(化名),坐動車到北京西站,總部只發了個酒店定位,沒有大巴車來接,他就坐地鐵再轉公交,下了公交,還步行了半個多小時才抵達酒店。

酒店門口沒有任何ofo的標誌,也沒有專人接待,需要自己去客房部報到。

往年,年中的司慶和年初的年會是ofo最重要的節日。2016年年會上,戴威獎勵前三號員工紀拓一輛牧馬人,授予前五號員工陳正江100萬期權,是ofo廣爲人知的談資。那天,酒至酣處,現場有員工背誦出《滕王閣序》,戴威隨手獎勵他一萬元。直到夜裏一兩點,戴威還在微信羣、QQ羣、釘釘羣裏輪番發紅包。

王剛回憶,他入職的那一年,趕上公司2017年年會,ofo包下一個高檔度假村整整三天,到處都是ofo元素的裝飾,員工入場會發定製T恤、揹包和手環,2000多人聚在一起,還請了戴威最愛的歌手趙雷演唱,大家一起跟着合唱《我們的時光》,很開心。

▲圖說:ofo2017年年會現場

時過境遷。在2019年的司慶上,ofo聯合創始人於信召集大家開會,他上來就問“大家最近的狀態怎麼樣?”

會場氣氛有點冷,大家都有點喪氣,提到最多的詞是壓力大。於信嘗試給大家打氣,說公司現在資金比較困難,但還是會集中人力財力去做事情,鼓勵大家回去嘗試有樁模式。

於信,讀書時是戴威在北大學生會的副手,ofo出事後衆多高管們已經只是掛名而已,只有他還在堅持。在會上,他坦誠自己壓力也比較大,但不接也沒有人接,只能硬着頭皮把有樁單車的事攬下來。

會議結束後,所有人聚在大廳裏喫晚飯,擺了十多張桌子,菜樣簡單樸素,大家低頭各喫各的,分批去跟戴威敬酒。喝酒是ofo的三大文化之一,ofo剛創立的時候,戴威每週都會帶着大家一起喝酒擼串,這種習慣一直延續,但那天戴威興致不高,王剛去敬酒的時候,他已經有點醉態。

喫飯的時候,還是延續ofo司慶的傳統,頒發了特別貢獻獎、團隊獎,獎金是象徵性的千把塊錢,跟原來半年工資加期權的獎金相比略顯寒酸,戴威也沒有講幾句,迅速頒完獎。

沒有閃亮的業績增長報告,沒有傑出案例分享。

▲圖說:左起楊品傑、戴威、張巳丁、於信

最後,戴威帶着大家一起切蛋糕,慶祝公司成立4週年,ofo還做了司慶海報,名字叫“生4與共”。

司慶的活動特意避開正司慶日,員工們不敢發朋友圈,怕被外界知道這個時候還搞司慶,又要捱罵。

2.

/ 不能就這麼結束 /

司慶晚宴那天白天,大家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去延慶團建,活動內容是找流散在“樁點”之外的小黃車,分團隊找,誰找的多有獎勵。

有樁單車模式,是2019年4月ofo在延慶地區的新嘗試。有樁單車即在現有的小黃車上增加“P”型提示牌作爲“樁”,用戶在App上可以找到標識爲“P”的單車,只有在它藍牙輻射的範圍內才能合規停車。

如果用戶沒能按照規定停車,第一次是短信警告,之後最高需要繳納20元的管理費,嚴厲的懲罰機制,讓單車變得更有序,大幅減少了ofo的運營成本,並且實現小範圍的盈利。

爲了實現ofo盈利,戴威在內部組建團隊,利用有限的資金,進行各種各樣的業務嘗試。他對城市經理們坦露:“有一段時間,我比較迷茫,甚至想放棄,但又覺得不能這麼結束,還欠着這麼多押金,我心裏過不去這個坎。”

從2018年底開始,ofo試水虛擬貨幣、P2P、賣線上線下廣告、公衆號接廣告、成立小鹿有貨。王剛透露,ofo甚至嘗試借鑑過蜂巢快遞櫃的模式,打造“喫乎“外賣櫃,用來做外賣保鮮,後來也無疾而終。

這些業務都是默默地在做,外界並不知道,甚至連內部員工也互相不清楚。

外賣業務一開始還行,後面也不能賺錢,虛擬就更慘,因爲政策原因,導致價格暴跌。

小鹿有貨算是最成功的一個,用戶想要提前退回押金,需要先在小鹿有貨上進行消費,通過返利方式獲得押金,不需要排隊。靠着用戶基數大,小鹿有貨實現了盈利,但遭到用戶的瘋狂吐槽。

多方嘗試後,戴威對有樁單車模式頗爲認可,他決定做最後一次努力。

會議在6月6日結束。7月,ofo開始做軟件優化,對城市經理進行培訓。8月各城市報方案,9月上線的時候,ofo中西部戰區十幾個城市只有兩個城市上線。

10月末的一天,中西部戰區長突然通知王剛開釘釘會議,大家一上線,區長就問“你們最近有沒有在看別的機會”,大家都沒吭聲,區長宣佈,“有樁失敗了”。

他轉述戴威的話,“馬上就入冬了,有樁做了一段時間也沒有起色,就直接砍掉算了。”城市經理們沒說什麼會議就散了,前後持續了十幾分鍾。

戴威的最後一次努力,還是以失敗告終。

3.

/ 小黃車退場 /

ofo靠共享單車起死回生已經徹底無望,戴威也放棄了。

2019年10月,王剛收到區長的通知,“有樁失敗了,公司就不做共享單車了,但是資產要清算一下,車子需要變現,不能扔掉”。

ofo發給城市經理一個小程序的鏈接,上面可以顯示小黃車的分佈圖,王剛和他的兄弟們一起,挨着一個點一點排查,數清楚還能找回多少輛車,統一報給總部,做一個備案。

盤點庫存後,總部指示王剛在當地找報廢廠來競標,他找了5家報廢廠。競標的過程很簡單,報廢廠在指定的時間內,將報價發到ofo總部的郵箱,價高者得。

最終,一家報廢廠以每輛車25元的價格成交,而ofo每輛的造價約爲260元,報廢回收的錢,不到成本的十分之一。

▲來源/網絡

處理報廢程序時,總部要給王剛來回寄合同,可以中通寄件,如果要得特別急,需要順豐,那就要到付。早在2019年春天,王剛手下的兩個員工離職,提交申請後,總部寄來的離職證明都需要到付,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王剛默默付了錢,沒有告訴員工。

司慶前,王剛所在的城市已只剩他一人。很快,裁員也波及至他。12月初,王剛巡視報廢廠收車的時候,接到北京戰區負責人的電話,對方說“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待在公司,拿半薪;二是離職,補償半個月工資。”

王剛想了想,找到工作不是那麼容易,不然先拿着工資。過了沒幾天,總部人事給他打電話說,第一個選擇沒有了,只能補償半個月工資,且12月15日之前,必須提交離職申請。

在釘釘上提交了離職申請,審批只走到區長一級,就沒有往下走,往常至少還要經過四五個人審批,直到被踢出東峽大通羣那天,王剛的離職審批仍舊停在第二級,他也沒有走完離職手續,更沒有離職證明。

在ofo起家的北京,小黃車也在執行就地報廢政策。2020年1月,李海強是ofo海淀區最後一個離職的人,在那之前,他根據總部的指使,將區內的小黃車全部回收,送到順義的一個倉庫後,他再也聯繫不上公司。

在北京順義古城701鄉道上,有一個倉庫,佔地4萬平方米,ofo擁有其中的300平米,是小黃車的維修點。

倉庫原來是一處違規建築,疫情來臨前,被政府責令拆除,ofo曾經的落腳點,現在是一片廢墟。

周邊的店主回憶,年前的一天,幾輛十幾米長的貨車,拉着壘起一人高的小黃車,不知道運到哪裏去了。

4.

/ 清盤大撤退 /

小黃車消失的時候,ofo總部也消失了,連自己人也找不到。

2019年12月初,王剛通過釘釘聯繫總部的財務人員,溝通報銷的問題,發現消息無法送達,他才意識到“財務也離職了”。

到今天,王剛再回看釘釘,沒有人還在東峽大通(ofo的主體運營公司)名下,“我認識的人,都離職了。”

ofo被人熟知的最後一個辦公室在酒仙橋的wework,有媒體曾報道ofo租下wework的第14層辦公室。2020年6月30日,豹變探訪wework,發現這裏門禁森嚴,進出辦公室和大樓,均需要刷兩次門禁卡,14層沒能看到ofo的蹤影。

wework物業工作人員告訴豹變,“ofo原來不在14層,在其他樓層,不過2019年末已經搬走了”。

一位2019年底離職的ofo員工告訴豹變,在離職前有些合同會寄到曠怡大廈,他猜測搬出wework後,ofo的落腳點在曠怡大廈。

▲圖說:ofo的最後一個辦公室

在這座辦公樓裏,最小的租賃面積是188平方米,最多容納25人辦公。ofo租下了其中一間,租金在每月三萬左右。目前,這間辦公室正在對外招租,中介向豹變透露,上一個租戶在年底就退租了。

王剛怎麼也想不到,ofo會是今天這樣的結局。2017年秋天,他第一次走進ofo總部——理想國際大廈,中關村的標誌性建築,這裏曾走出新浪、百度、優酷、豆瓣等一批明星企業,而今ofo明黃色的logo立在大樓的頂端,異常耀眼。

“大廈周邊滿地都是小黃車,一排一排的,穿着ofo黃馬甲的運營人員正在從三輪車上,一輛一輛往下搬”,進入大樓,王剛覺得太震撼了,滿眼都是ofo的元素,“感覺整個理想國際大廈都是ofo的”。

那是ofo的巔峯時刻,半年之內拿下76億元融資,公司急速擴張,戴威在理想國際大廈陸續租下10層、11層、15層和20層,每一層的月租金不低於200萬元。

在理想國際大廈,ofo的會議室以全球的地點命名,除了國內城市北京、上海、天津,還有紐約、聖何塞、烏斯懷亞——世界最南端的小城,以此彰顯ofo “讓世界沒有陌生的角落”的願景。

ofo的最後一個辦公室裏,已經見不到任何ofo的標誌,沒有ofo“讓騎行更輕鬆”的slogan,沒有奮進的丘吉爾畫像,甚至連ofo的標牌都不敢放。

王剛跟前同事聊天得知,“ofo已經沒有辦公室了,剩下的員工實行線上辦公。”

辦公室由線下轉爲線上,戴威亦在做最後的清退。2020年1月初,ofo的主體公司,北京拜克洛克技術服務有限公司發生工商變更,戴威退出,從未露面的朱愛蓮接任。

豹變探訪ofo的另一個重要主體東峽大通(北京)管理諮詢有限公司,其註冊地在2019年更改爲首科大廈。大廈的工作人員告訴豹變,“ofo已經搬走了”。6月22日,北京市工商局將東峽大通列入經營異常名錄,理由是無法聯繫到經營者。

在海淀區安寧東路的一處孵化器公司內,原來的小黃車公司,已經更名爲立方靈動(北京)數據服務有限公司。這裏同樣大門緊鎖。

▲說明:立方靈動(北京)數據服務有限公司

2020年1月2日,供應商張師瑜第七次北上,想找到ofo要回80萬的債務,但在互聯網金融中心的總部已經人去樓空,第二日,張師瑜前往海淀區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之後,再也沒有ofo的消息。

種種跡象都顯示,ofo正在做最後的清場工作,準備徹底退出市場。

離職4個月後,王剛開始投遞簡歷,但因爲ofo的履歷,他發現匹配度較高的崗位得不到回應,在經過幾輪成功的面試後,總是被告知,“不是那麼合適。”有面試官在面試時,只問他在ofo的經歷,也有人旁敲側擊,但王剛感覺到,話題不離ofo。

王剛感到痛苦,“大多時候想把ofo的經歷刪掉。”戴威的堅定盟友于信開始自己創業,5月份剛拿到百萬風投。

豹變聯繫上ofo國內運營事業部總經理周偉國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還要寫嗎?(ofo)都過去了。”

5.

/ 結語 /

在解決“最後一公里”的問題上,ofo提出的共享單車模式是全球首創,並且是爲數不多成功推廣到海外的“中國原創商業模式”。讓全世界愛上騎行,共享單車無疑是公益與商業的最佳結合體。

ofo一誕生就戴上商業明星的光環,迅速被資本熱捧,戴威在資本與控制權方面沒能做出取捨和平衡,以至於投資人迅速撤離,ofo就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

周航與戴威的經歷有相似之處,周航在2010年創辦易道,屬於互聯網打車行業的先驅,在後來的發展中,也因爲沒處理好與資本的關係,逐漸掉隊並離開舞臺中央。

周航後來寫了一本書:《重新理解創業》,他這樣談論失敗:

這對於戴威與ofo,又何嘗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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