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11月,安史之乱爆发。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不仅严重破坏国计民生,断送无数性命,更成为中华历史的决定性拐点,辉煌灿烂的大唐帝国从此一蹶不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盛世(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就此终结。

这场叛乱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一、天生反贼?

众所周知,安史之乱是唐军叛将安禄山发动的。

虽说安禄山是胡将,但唐朝大将中胡人很多,远如太宗朝的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近如同期的高仙芝、哥舒翰,都是赤胆忠心效命皇室的良将。叛乱前安禄山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封爵东平郡王——盛唐异姓边将封王仅有他和西平郡王哥舒翰两例!既然已经位极人臣,为什么他还不知足要起兵叛乱呢?

按《新唐书·安禄山传》记载:安禄山,营州柳城胡也,本姓康。母阿史德,为觋,居突厥中,祷子于轧荦山,虏所谓斗战神者,既而妊。及生,有光照穹庐,野兽尽鸣,望气者言其祥。范阳节度使张仁愿遣搜庐帐,欲尽杀之,匿而免。母以神所命,遂字轧荦山。

这段记载神秘诡异,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安禄山生而不凡,是上天派来颠覆大唐盛世的刽子手。

而成书更早的《旧唐书·安禄山传》记载却平实得多:安禄山,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本无姓氏,名轧荦山。母阿史德氏,亦突厥巫师,以卜为业。突厥呼斗战为轧荦山,遂以名之。

《新唐书》主编欧阳修一代大儒,本不该采信怪力乱神之说,为什么不顾他一向倡导的行文简洁,非要额外记下这种暧昧的记录呢?

同书还有另一段记载:禄山计天下可取,逆谋日炽,每过朝堂龙尾道,南北睥睨,久乃去。说实在,这是以结果倒推原因的揣测,因为某人后来犯罪,就推定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无不包藏祸心!

这种论调近乎汉武帝时期的“腹诽”罪重演!

难道说世界上真存在天生反贼吗?

二、蓄谋已久?

恐怕不是这样。

且不说就在三年前的天宝十一年8月,安禄山还正常履行边将职责,积极出兵讨伐契丹。单看天宝十四年,安禄山“矫称奉恩命以兵讨逆贼杨国忠”。

一般认为这只是叛乱借口。但之后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十二月,度河至陈留郡……禄山男庆绪见诛庆宗榜,泣告禄山,禄山在舆中惊哭曰:吾子何罪而杀之!”(《旧唐书·安禄山传》)

什么叫“吾子何罪”?株连反贼家属不是应有之义吗?安禄山既然敢于叛乱,不可能没有心理准备。除非说他的本意真的就是“讨杨国忠”,所以并不觉得自己是在造反。

如果说这是安禄山一时悲伤,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并非真实想法的表示。叛军自范阳起兵,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渡河轻取东都洛阳,就是蓄谋已久的表现。但这与内地守军太烂有很大关系,不足以说明安禄山用兵如神。事实上叛军先定河北,待得东都后再西进取关中,这个部署只能算中庸。

孙子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叛军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线出奇制胜。

安禄山兼领三镇,于天宝十载兼任河东镇节度使(管辖今山西省中北部)。虽然他只是遥领,并不直接掌管河东军,但可以行使统帅权力调动部队换防,将嫡系主力移到太原府。一朝发难,以轻骑沿河东驿道兼程西进,三日内便可抵达关中门户蒲津渡。以近畿武备之松弛,叛军突袭得手可能性极大;如果蒲津渡失陷,关中即无险可守,叛军一个月内就能兵临长安城下。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朝廷是来不及动员西北边军勤王的,早已糜烂的飞骑、彍骑必定一触即溃;运气好的话安禄山甚至可以将皇帝大臣一锅端,然后传檄而定天下。

所幸这种危局没有发生。实际情况是叛军一路向南平推,听任朔方镇边军东下河东出井陉威胁自己侧后,可见他们从来没想过取道蒲津出奇制胜。安禄山久经沙场,叛军中也有不少人才,不至于都看不穿其中奥妙,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仓促起事,没来得及做全面计划想定。

退一万步说,即使叛军有勇无谋,不知出奇,安禄山的叛乱准备也不会早于天宝十三载——“十三载正月,谒于华清宫,因涕泣言:臣蕃人,不识字,陛下擢臣不次,被杨国忠欲得杀臣。”(《旧唐书·安禄山传》)

很多人认为安禄山当时准备不足,不敢发难,为争取时间故意冒险进京迷惑皇帝。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么做非常冒险,等于把自身安全完全寄托在皇帝的宠信上!须知李隆基不是仁弱之主,早年杀伯母(唐中宗韦皇后)、杀姑母(太平公主)、逼父皇(唐睿宗),中年废皇后、杀宠臣(王毛仲等),晚年杀儿子(太子李瑛等三王),足见心狠手辣。即便安禄山自觉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也不能排除皇帝将他留在朝廷任职的可能,那样叛乱准备充不充分又有什么意义?

至少到天宝十三年,安禄山对皇帝给予的权位还是满足的,并没有打算叛乱。所谓“禄山阴有逆谋,于范阳北筑雄武城,外示御寇,内贮兵器,积谷为保守之计” (《旧唐书·安禄山传》),其实是正常职务行为;不能以后来的叛乱,证明之前其所作所为必然另有所图。

安禄山根本没有蓄谋已久,很可能只是出于胡人思维,对叛乱严重性估计不足,把起兵当成向皇帝“讨说法”,直到其子被杀,双方恩断义绝,才决心造反称帝。

三、将相不和

从某种意义上说,安史之乱是杨国忠逼出来的。

《旧唐书·杨国忠传》记:“时安禄山恩宠特深,总握兵柄,国忠知其跋扈,终不出其下,将图之,屡于上前言其悖逆之状……国忠使门客蹇昂、何盈求禄山阴事,围捕其宅,得李超、安岱等……以激怒禄山,幸其摇动……由是禄山惶惧,遂举兵以诛国忠为名。”

这是要把整死人的节奏啊!对安禄山来说,杨国忠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安禄山起兵很可能并非野心作祟,更大程度上是被逼无奈铤而走险。当然,不管他本意如何,既然与朝廷兵戎相见,就由不得他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杨国忠不是忠君爱国之士,他的战略眼光也谈不上高明——“上闻禄山定反,乃召宰相谋之。杨国忠扬扬有得色,曰:今反者独禄山耳,将士皆不欲也。不过旬日,必传首诣行在”(《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七》)。可见其对安禄山实力没有理性认识,并非真看出他拥兵自重的危险,只是相互倾轧罢了。

既然是权贵倾轧,一般都是为了争权夺利。但二人其实没什么过节,杨国忠是朝廷首相,安禄山是边庭大将,二人权力范围并无多大交集,不至于造成工作矛盾。安禄山再跋扈,也是在他的辖区窝里横,怎么敢在京师对他杨大相爷不敬?况且安禄山是很能来事的家伙,他的节度使一多半是靠“厚赂往来者”取得,而且他还“请为贵妃养儿”,又与杨家贵戚称兄道弟,于情于理都不会少了杨国忠一份重礼贿赂,他杨大丞相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有人以为,杨国忠怕安禄山以边功入朝为相,危及自己的地位,所以要着力打压。但这是想当然耳,杨国忠前任李林甫对此早有所料,并作出应对:“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将入相之源,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旧唐书·李林甫传》)。安禄山不识文字,自然无法办理中枢政务,在硬件上就达不到宰相标准。退一步说即使唐玄宗特别信重,非要任命他为宰相,文化短板也会让安禄山无法顺利开展工作,从而被架空,无非是另一个“独善其身,唯诺而已……不敢措手裁决”的牛仙客罢了(《旧唐书·牛仙客传》)。

说到底,只要杨贵妃宠爱不衰,杨国忠就权位无忧,安禄山根本威胁不到他什么。有什么必要非跟一个对自己没有威胁的人为难呢?

四、倾轧真相

这很可能涉及权术。杨国忠“会林甫卒,遂代为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太清太微宫使、判度支、剑南节度、山南西道采访、两京出纳租庸铸钱等使并如故……凡领四十余使,又专判度支、吏部三铨”,可谓权倾朝野炙手可热。

如果他再结交边将第一人安禄山,那就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构成对皇权重大威胁,必然要遭致唐玄宗严厉打击——杨国忠虽然长期兼领剑南镇,但一来他并未实际就职,二来剑南偏处一隅,交通不便且实力较弱,不至于构成严重威胁。

所以不管杨国忠对安禄山观感如何,为了长保权位,他一定不能对其亲善,必须让皇帝相信二人不睦可以形成制衡。

而这种表演做得久了,是会忘情过火的,杨国忠就是忘记了分寸——也可能是真没把安禄山放在眼里,一味把安某人往死里逼,终至不可收拾。

这也可以说明杨国忠与哥舒翰为何在叛乱骤起时突然交恶。二人本来无冤无仇,在共同对付安禄山方面还很有共同语言;但是当哥舒登坛拜帅成为军方第一人时,杨国忠就一定要跟他翻脸,并不时诬陷其谋反,因为不这么做不能安李隆基猜忌之心。

这不是空穴来风,还有一件事可作旁证:

安禄山有个便宜兄弟安思顺(即安禄山继父安延偃弟将军安波至之子),先后任河西、朔方节度使;此人多次举报安禄山必反,并因此在叛乱初期一度避免株连。实际上二安没有血缘关系,说不上有多深感情;而且安思顺属于西北边镇系统,二人几年难得见上一面,安禄山不会跟他商量大事,他也没什么渠道得知兄弟阴私。另外此人也谈不上多忠诚朝廷,天宝八年,朝廷有意用高仙芝取代他担任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便“讽群胡割耳捴面请留”,很有尾大不掉的做派。

所以安思顺举报举报安禄山只是一个预防措施,让皇帝知道安家兄弟不和,一门二大将没什么了不起。

虽然同是胡将,安思顺这种将门二代还是更懂朝廷运作的弯弯绕,相比起来,安禄山反而有几分淳朴。

五、君心难测

既然杨安不和很可能是杨国忠为了自我保护搞出来的事端。那么归根到底,安史之乱是唐玄宗为大权不至旁落,放纵重臣无序互斗酿成的惨剧。

政治斗争古今有之,本来就不可避免,因为只有在权力相互牵制的情况下,政局才能保持动态平衡。上位者默许乃至唆使下属死磕,虽然动机不纯,但也不过是权术而已,只要掌握好平衡也没有太大危害。

只是李隆基没有意识到,尽管杨国忠、安禄山都位极人臣,但首相和边将的政治资源是不对称的:安禄山再能奉迎再肯行贿,毕竟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及时应对杨国忠层出不穷的损招。只要皇帝不就双方是非下一个结论,他的不安全感就没法解除,而且将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

《旧唐书·安禄山传》中有一条记载常被忽视:禄山以体肥,长带疮。及造逆后而眼渐昏,至是不见物。又著疽疾。

安禄山反叛不久竟然很快失明!

有理由相信之前就出现了一些征候;可想而见,一个盲人不可能继续担任边将,最好结果不过是罢去兵权闲居家中。

联想到一代权相李林甫的身后悲剧:“林甫卒,国忠竟代其任……国忠素憾林甫,既得志,诬奏林甫与蕃将阿布思同构逆谋,诱林甫亲族间素不悦者为之证。诏夺林甫官爵,废为庶人,岫、崿诸子并谪于岭表”(《旧唐书·李林甫传》)。

杨国忠之狠毒,皇帝之薄凉,由不得安禄山不恐惧。

唐玄宗把政治平衡当做了和稀泥,没能适时控制内外权争烈度,这一点难辞其咎。

六、内外失衡

其实李隆基这个错误还不算致命,真正问题在于唐朝的节度使专制一方的顶层设计。正是顶层设计出现了错误,才导致了这场中国历史上的巨大灾难。

时至大唐天宝年间,由北周隋朝一脉传承而来的府兵制,已经全面瓦解。

府兵制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存在先天不足,中央政府必须掌握大量可供分配的无主荒地,才能有效运作。唐朝为了“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对关中以外的府兵建设非常粗放,造成关东广大区域军府数量不及半数。而关中地区长期成为统治核心区,又在历次改朝换代中未遭受重大破坏,人口滋长,权贵扎堆,土地分配极其紧张。作为府兵的自耕农得不到足够份地,当然也就难以承担自备粮秣军械的兵役征集,于是纷纷逃亡,乃至“时当番卫士,浸以贫弱,逃亡略尽”(《旧唐书·张说传》)。

但是大唐边防压力并未减轻,反而有愈演愈烈趋势。为了防御吐蕃、突厥、突骑施、契丹等胡族各部侵袭,朝廷不得不倚重方镇。尽管唐玄宗多次裁军,但边镇大军还是扩展到四十九万之众,而京师彍骑满打满算不过十二万。

内轻外重大势终于不可逆转。

显而易见,久经沙场的边镇精兵,无论在质量上还是数量上,都对于文恬武嬉的内地宿卫构成了压倒性优势。边镇武将迟早会发现,皇帝亲军孱弱不堪一击,远不如来去如风的游牧胡骑,对内攻掠比对外征伐有更高的性价比。

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既然我知道你打不过我,那么我有什么必要对你惟命是从呢?藩镇割据之滥觞,早在盛唐初年就已埋下伏笔。

即使没有安禄山,不发生安史之乱,也会有其他边将来完成这个冷酷的历史使命。阻挡他们脚步的只是对朝廷习惯性服从,只要跨过这一步,心理障碍也就不复存在了。

且不说平乱之后,原叛军降将依旧割据一方,动辄对朝廷举兵相向。即使是曾经的平叛功臣仆固怀恩、李怀光,在心怀不忿时同样能将矛头指向皇帝。甚至连力挽狂澜被视为大唐柱石的李光弼,当他感到不受朝廷信任时,也曾“欲收江淮租赋以自给”(《旧唐书·李光弼传》)。

这是人心趋利避害所致,无关人品道德。

西北边镇不见得比东北同袍更忠心,在唐朝这个顶层设计下,就算没有安禄山,也会有牛禄山、李禄山、张禄山,只是上帝掷下骰子,历史选择了安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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