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駕

表情管理,是一門古老的學問。熟練掌握者,得體卻寡淡。因爲生活中的驚奇美好,大多不是來自於條框內的拘謹約束,相反,那些不經意的失調管理,才更爲有趣,也更爲真實。

關於這一點,古人看得非常明白,比如馬遠留下的《竹澗焚香圖》,乍看悠遠,實則趣味十足。

竹澗焚香圖 馬遠 南宋

它是南宋几案上常見的繪畫題材——高士臨崖而坐,焚香凝神,溪流、遠山和勁竹一樣都不能少,它們是他精神世界的象徵,亦是其眼前與心中之景的集合。

端坐此處,他被自然包圍,也被自己投射於自然的情緒所包圍。

高士

南北朝時代的畫論認爲,情緒受感於自然而獲得的創作經驗,可以豐富藝術作品的表現內容,所以山間論道、松前觀瀑等行爲逐漸爲文人們所喜好。

幾百年後,宋人南渡,郊野出遊機會減少,親身體驗自然的行爲退居到了次位,而體驗自然的圖像卻漸漸變成了主題,他們開始在筆墨中體悟古人,體悟自己。

溪流

如果只是討論意境,《竹澗焚香圖》必然是與表情管理沒有什麼關係,這幅畫的戲,不在景緻,而是全部集中在了角落裏的侍童身上——他抱着拄杖,看向高士,手撓頭、頭稍傾,整個身體語言充滿了疑問,傳達出了一個重要信息:老兄不是在逗我吧?

侍童

處於後面位置的侍童,沒有直接面對高士,不需要做表情管理。這一細節看似微不足道,看似詼諧,實際有一個十分重要的作用——用瞬間的動,襯托高士的靜,這也就是王籍在《入若耶溪》中傳達出的意境: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

除了畫畫排解憂思,宋人也喜歡約飯閒聊。

在當時,武喫和文喫皆有,前者適合百姓聚餐,沒有朝堂禮節約束,你爭我搶,熱鬧非凡;後者更爲文雅,大多流行於文人士大夫之間,畢竟都是搞仕途的,需要做適當的、表情管理,流傳至今的佚名《春宴圖》,即爲文喫代表作:

《春宴圖》局部 佚名 南宋

文學家司馬光曾在《會約》中記錄過一次飯局,與此圖相近。那次相聚中,12 位友人都是已經遠離官場的致仕之人,其中官職最高者曾至宰相——

...

爲具務簡素,

朝夕食各不過五味。

逐巡無下酒時,

作菜羹不禁。

...

大意是聚餐時,筵席上的用具,力求簡單樸素。一日兩餐,朝夕各一次,菜品不過五種。倘若菜羹被喫盡掃光,隨時可以再補充。

樸素的器皿

樸素的器皿,簡單的食物,一衆好友圍桌而坐,相談甚歡,席間以談文論賦爲主,並沒有街邊擼串兒時動輒幾十億的大項目...

像這樣的聚會,邀請方式也獨具宋人特色。

待某一人做東,他只需在通知單上寫明聚會時日,然後差人逐個去友人家照會,簽下名字的人代表一定會參加。在約定之日,東家不再催促等候,每個人都會按時到來。

到來後,發現食材太過清淡怎麼辦?耿直之人一定會放棄表情管理,他盯着飯桌,氣鼓鼓地坐在那兒,好讓大家都知道自己不高興了:

我的肉呢

與宋人相似,唐人也喜歡搞團建,特別是宮中女同學。

周昉的《調琴啜( chuò )茗圖》,就是一幅女士聚衆吐槽的品茶會。這幅畫完成於安史之亂後,大唐開始走向衰落,圖中畫出了季節,桂花樹和梧桐樹暗指秋日已至,女同學們似乎已預感到花季過後面臨的將是凋零,整幅畫沉浸在了淡淡的憂鬱中。

調琴啜茗圖 周昉 唐代

佔據 C 位的貴婦,背對觀衆,臉頰略施胭脂,手持茶盞。她肩上的披紗滑落下來,無心整理,這是唐宮女同學們的真實精神狀態,也是逐漸走向下坡路的帝國縮影。

C 位女同學

《調琴啜( chuò )茗圖》的構圖略顯鬆散,與人物的精神狀態合拍。周昉通過人物目光,將畫中視點巧妙地集中在了坐於石頭之上的調琴者身上,而這位調琴者,亦是一副心不在焉的面容。

調琴者

這一切,都被邊角的侍女真切地看在了眼裏。

她遠離中心,端着茶托隨時恭候。她踮起一隻腳,腰部微曲,表情暫時是管理住了,但配合這個姿勢,卻總給人一種要翻白眼的感覺...

不信,你品:

侍女

實際上,還有一種失調的表情管理,可能被大家忽略了,我們通過《江行初雪圖》來感受一下。

讀標題可知,這是有關初冬的一幅畫,畫裏小雪初落,天色清寒,樹木籠霧,江水微泛,一派蕭瑟之意。

《江行初雪圖》局部 五代 趙幹

作者趙幹從小生長在江南,故所畫山水也爲江南景物。這裏的雪,輕輕盈盈,紛紛揚揚,晶瑩裏透着溫潤的涼。起風后,江面上水波粼粼,岸上的蘆葦搖擺不定,漁民們有的在收網漁獲,有的在張網以待...看似嚴酷的環境,對他們來說,習以爲常。

漁民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江邊坡岸上那些行旅中的人們,兩人騎驢,走在前面,從吹起的衣服看,風力着實不小;兩位挑夫走在後面,衣着單薄,縮着身子,在如此的勁風中前行,面部表情已經顧不上管理...

趕路者

《江行初雪圖》的意義在於,通過對景物與人的刻畫,細緻再現了不同的人在相同環境中的差異反應,這種差異,既生動又真實。

有多真實?連驢子都是一副愁苦不堪的神態,顧不上表情管理了呢:

也是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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