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來年的時間裏,秦在六國故地培養了一個既依託秦的體制習得行政能力和組織經驗,獲取或政治和社會資源,又對帝國毫無忠誠的階層。這些人成爲反秦鬥爭中真正的骨幹力量。

文|南郭劉勃

公元前 221 年,秦王嬴政一統天下,自信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功業,決定萬象更新。他發明了一個新的稱號「皇帝」,並且出臺了大量新的制度和政策。

朝會討論時,大多數新政都順利一致通過。但有一個問題,卻引起激烈的爭論。

丞相王綰等提了一個建議:「諸侯剛被消滅,原來屬於燕國、齊國、楚國的土地,都非常遙遠,不在那裏封王,就無法穩定當地局勢。請把皇帝的幾個兒子立爲王,希望得到皇帝的許可。」

這句話說了兩個問題:第一,這些地區文化上對帝國缺乏認同,發生暴動甚至叛亂的可能性很大;第二,交通、通訊條件決定了,帝國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把力量投放到那裏。

所以,分封一個忠於皇帝的國王,給他比郡縣長官更大的自主權,算是很有針對性的辦法。

何況,讓天子的兒子們成爲國君,既是古老傳統,也符合皇子們的利益。這個建議也算是給各位皇子一個很大的人情。

所以秦始皇把這個提議交給羣臣討論的時候,立刻就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

但是,廷尉李斯發話了:「當年周朝建立的時候,就採用的這種辦法。各國國君開始關係還好,後來親屬關係疏遠,就互相攻擊像仇人一樣,周天子拿他們也沒有辦法。現在幸虧陛下您英明神武,統一了天下,推行郡縣制度,皇子和功臣,只是從國家的稅收中取走豐厚的一筆做收入罷了,非常容易管理。天下人都不敢和皇帝有不同看法,這是安定國家的辦法。重新分封諸侯,則很不妙。」

這番說辭,既充分總結了歷史,又清晰預見了未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就又非王綰可比了。

最終,秦始皇採納了李斯的意見。

這場朝廷辯論,後世的歷史書上,往往被稱爲封建制與郡縣制之爭,似乎是兩條路線的鬥爭。其實,辯論雙方倒都是真心希望帝國能夠長治久安。

王綰們更多考慮的是可行性問題:他們顯然也不是舊制度的擁躉,主張在趙魏韓推廣郡縣制,燕齊楚實行封建制,不過是量力而行罷了。

李斯的主張當然更加高瞻遠矚,但要全面推行郡縣制,對帝國來說,卻存在很大技術障礙。

如果採用分封制,那麼一個皇子帶着一羣大臣,率領一支軍隊前往自己的封國。接見一下當地的貴族,要他們表示對自己效忠,一個新的諸侯國也就算建立起來了。

剛被消滅的山東六國裏,這些貴族多半有數十甚至幾百年的傳承,勢力根深蒂固。他們未必在乎自己屬於哪個國家,所以不久前帝國的大軍把他們的祖國滅掉,他們就並沒有毀家紓難激烈反抗。現在,當然也不指望他們真心忠於帝國的利益,但只要他們願意宣誓,然後該繳稅的時候由他們去向平民徵稅,有大規模徭役時則由他們去組織人力,也就可以實現平穩過渡了。

但郡縣制就完全不同了。至少縣一級的政府,都需要由帝國派遣官吏去進行管理。一方面,這意味着本屬於當地貴族的權力,都被帝國剝奪,他們會對帝國產生巨大的牴觸情緒;另一方面,帝國一時也很難派遣出這麼多官吏。

孝公時代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實行嚴厲的法治。也就是說,政府機構中,需要有大量熟悉法律條文的官吏來完成具體工作,這些官吏被稱爲「文法吏」或者「文吏」。爲了滿足這個需求,秦國很快發展出自己獨特的教育體系,也就是「以吏爲師」,被稱爲「史子」的年輕人追隨資深官吏學習法律和政令,保證了文吏源源不斷的供給。

但是,這個一百多年來行之有效的體系,只是爲了滿足「秦國」這樣一個諸侯國運轉而設的,要治理「秦朝」這樣一個疆域遼闊人口衆多的帝國,就顯得像往地上潑一杯水,根本無法負載巨大的艦船。實際上,短短十年就摧枯拉朽般把山東六國一掃而空,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全面推廣郡縣制也是臨時做出的決策,事先根本沒有人想到要給文吏人才庫擴容的問題。

但是大秦體制的最高原則,就是君王的詔旨,符合國情要執行,脫離現實那就創造歷史也要執行。既然郡縣制已經是既定國策,大秦的天涯海角也不能例外。

無數人的命運將因此改變,在遙遠的東方,沛縣豐邑人蕭何,很快成了因此獲益最大的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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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豐縣和沛縣是平級的兩個縣。秦朝的版圖中,豐邑是沛縣下屬的一個鄉,而沛縣又屬於泗水郡 (或者叫四川郡) 。

秦朝建立之前,出生在這裏的劉邦、蕭何們的認知裏,自己是楚國人。但他們的長輩裏則有人記得,幾十年前,這裏屬於宋國。公元前 286 年,宋國被齊國吞併,但是這裏的人沒有因此成爲齊國人。因爲齊國的行爲引起了國際公憤,很多國家都衝過來參與瓜分,沛縣最終是落入了楚國之手。

因爲和魏國相鄰,所以沛縣受魏國影響也很深。劉邦年輕時代,不事產業,想當遊俠,就曾經跑到魏國拜碼頭,魏國快被秦滅掉時候,魏王假的流亡政府還曾經把豐邑當作都城。

這裏的人祖上的情況更加複雜。作爲一片有久遠歷史的土地,要翻老賬的話,春秋時代,宋國分化出一個蕭國,後來是被楚國滅掉的,蕭何是蕭國的後代;宋國還吞併過一個曹國,蕭何的同事曹參,是曹國的後代。劉邦的祖上,剝離掉神話色彩,大概也可以判斷是從西部地區遷徙過來的。

所有這些都很容易導向一個結果:沛縣人有鄉土觀念,但沒什麼國家意識。對楚國被秦始皇滅掉,他們本沒有多大牴觸情緒。無非是換一個來收稅和徵發徭役的主子而已,這個主子是誰,一般人本來就不會太關注。

當然,對於熟悉政府運作的人來說,還是會注意到許多細節差異。楚國的一縣之長,稱謂上是列國中最尊貴的,採用的是春秋時代國君的稱號「公」,所以後來劉邦起兵的時候,也是號稱「沛公」。但這位秦朝派來的長官卻僅僅叫「縣令」或者「縣嗇夫」而已。當然,更使人驚訝的是,在新的帝國體制下,他的任期如此之短,受到上級的監管卻如此之多。想到不需要多久,眼前這位縣令就可能調任別處,或者因爲過錯而被貶謫,沛縣父老對他的敬畏,也不免大打折扣。

縣令當然也會感知到這一點,但暫時也無可奈何,事實上,他以征服者的身份來到東方,卻被告知自己仍不過是領一份俸祿,恐怕也多少有些不滿。滅楚的大將王翦曾向皇帝抱怨過,軍功再大也終究不得封侯。覺得收益低於預期,可能是統一之初秦人上下普遍的存在心理,只是畏懼嚴厲的秦法,誰也不敢抱怨說:早知道如此,還不如留着山東六國,隔一段時間打他們一回,可以掠奪戰利品,向他們收取子女金帛呢。

但無論如何,縣令要趕緊把縣廷的行政班子搭建起來。

《史記》這樣高屋建瓴的史書,對歷史的許多瑣屑細節,當然不可能記錄。好在由於大量竹簡的發現和釋讀,今天學者對秦代縣廷的組織結構,瞭解也頗不少,不過模糊之處,仍在所難免。

一般推斷,作爲一縣之長的縣令,縣令最重要的副手縣丞,縣裏最重要的武職縣尉,由朝廷直接派遣,也即是秦人。但負責具體工作的文吏,就不能像在秦地那樣充分供給,就只能由縣令在本地選拔了。

要找到合格的人才實在有諸多困難。山東六國並不像秦這樣強調法治,而且他們有自己的律令,現在他們需要從頭學習秦國的律法。更糟糕的是,列國文字不同,一捆捆秦法交到他們手上,他們也可能如入雲山霧沼,茫然不知所措。

漢代的法律,學童年滿十七歲參加司法考試,證明自己能背誦 9000 個字以上,才能取得爲吏的資格。這個規定一般認爲就是承襲秦代而來。顯然,這是一個需要從娃娃抓起的過程,如湖北雲夢睡虎地發現的那位勤勉的官吏喜,據其自述,他進用爲「史」時,已然十九歲了。

顯然,距離秦國越遠的地區,就越缺乏這樣的人才。想到自己該怎樣湊齊司空曹、金布曹、倉曹、戶曹、吏曹、獄曹……那麼多部門的工作人員,縣令就焦慮得頭痛欲裂。

所以當他看見蕭何的時候,覺得簡直像發現了一個寶藏,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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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秦始皇出生於公元前 259 年,劉邦比他小三歲,生於公元前 256 年。蕭何給人印象是比劉邦略年長几歲。也就是說,公元前 221 年天下一統的時候,蕭何大約年近四旬,早已經錯過一個人學習新知識的黃金階段了。

明確了這一點,再看《史記》裏那句似乎平平無奇的評價,才知道含金量有多高:

(蕭何)以文無害爲沛主吏掾……秦御史監郡者與從事,常辨之。何乃給泗水卒史事,第一。

「文無害」三個字怎麼解釋,爭論很多。有的說是無害就是無敵,文無害就是對法條的理解,已經達到無人可比的水平;也有人說,無害是不傷害別人,文無害是說不但精通法條,而且解釋貫徹時又很厚道;還有人說,無害是沒有缺陷,所以文無害是精通法條,完成公務達到誰也挑不出毛病的水平。

總是,「文無害」是一個公務人員的極高境界。甚至在整個泗水郡,蕭何都拿過行政系統考評第一。

秦國的語言對於蕭何來說幾乎是一門外語,秦國的法律對蕭何來說是一個陌生的體系,中年人蕭何是怎麼取得這樣的成就的?

或者,他確實是語言和法律天才,在極短的時間裏就練就了這樣的水平;或者,雖然沛縣距離秦國很遠,也絕不是信息流轉的中心,但蕭何就是早早預感到秦國將吞併天下,所以青少年時代就利用沛縣極其有限的資源,自學了秦國語言和法律。無論哪種可能,他都是一個眼光、才智極其高明的人物。

蕭何的公文寫作水平如此之高,可以幫助領導年終上計時,拿出一份風光體面的工作報告。這是他的沛縣令和中央派來的御史都欣賞他的理由之一,但絕不是全部原因。

我們也可以設想,從秦地遠道而來的縣令,最大的工作障礙是什麼?

他和沛縣人語言不通,而且沛縣最大的貴族 (如果有) 雖然已經被列入了打擊對象,被責令搬家到帝國的都城咸陽去,但大量的中小家族,一樣根深蒂固。縣令的工作要想順利展開,就要解決怎樣和他們相處的問題。

對照明清時代的經驗,地方官上任之前,會先組建一個和自己一樣是外地人的行政班子,處理最核心的政務,來對抗本地人的影響力。但秦代是一個開天闢地以來未有的帝國,還完全不具備這個經驗,所以地方官孤立無助的感覺,必然還大大超過明清。

郡縣官員的工作繁多,行政、稅收、司法、教育……無一不是他的責任。但我們可以把所有這些工作分成兩大類:長期任務,是打擊地方主義,培養國家認同,讓一般黔首都能以蕭何爲榜樣,理解國家的政令;短期目標,則是明面上不要發生大的騷亂,各項考覈指標可以完成,尤其是朝廷不斷出臺的新指示,如修建阿房宮、驪山陵、長城等大工程,需要多少民夫,必須趕緊把人給送過去。

爲了完成長期任務,縣令需要想方設法打擊那些有點勢力的家族,比如貫徹商君變法以來的兄弟不析產,則加倍收稅的政策,把他們拆分成一個個核心家庭,儘量使黔首原子化;但要實現短期目標,則由於沒有其他行政資源可用,反而只有和這些家族搞好關係,讓他們願意配合朝廷的工作。

顯然,長期任務無法量化考覈,完成不了也問題不大;短期目標一旦有差失,可是立刻丟官罷職的下場。所謂「明主之法,治吏不治民」,大秦的法令,對官吏比黔首更嚴厲得多,最艱苦危險屈辱的謫戍,都是優先安排犯錯的行政人員去完成的。

所以,該怎麼選擇,對郡縣的長吏們根本不是難題:只有把原有的地方勢力先利用起來。

而沛縣令要和本地父老的溝通,自然離不開蕭何。而蕭何這方面的技巧之高,儘管史料有限,我們單是從蕭何與劉邦的關係裏,也明顯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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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年輕時代是遊俠或者說流氓:遊和流是近義詞;司馬遷之前,俠這個字沒什麼褒義,而氓就是民的意思,也沒有太多貶義。所以兩個詞差別其實不大。

王陵是沛縣的「縣豪」,劉邦曾經慕名進城,拜過這個大哥;魏國的張耳是享有國際聲望的大俠,劉邦曾經跑到魏國城市外黃 (今河南民權縣) ,追隨張耳好幾個月。

這種生活方式,也就是所謂「不事家人生產作業」。但奇怪的是,劉邦三十多歲的時候突然改弦更張,當上了泗水亭長,也就是找了一份體制內頗有點體面的工作。

劉邦的這個轉變,基本可以肯定和秦的統一有關。「俠以武犯禁」,是始皇帝推崇的學者韓非的名言;流動人口,自商君變法以來,就是秦國嚴厲打擊的對象。張耳這樣的大俠,早早上了帝國的黑名單,只能隱姓埋名流亡,做了「裏監門」,也就是社區的保安,被猥瑣小吏侮辱,也唯有忍氣吞聲。

劉邦這樣的低階遊俠,不在朝廷的關注範圍內,但也不能再跨國遊蕩,只好回到家鄉納入編戶齊民體系,不允許任性的拜碼頭串聯。也就是說,天下分裂,劉邦在國際間流竄也沒人視爲奇怪;帝國一統,他卻反而大受拘束,連從豐邑去趟縣城都困難。淳樸的農民可能不太介意活動空間的緊縮,但劉邦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壓抑。

史書上記錄了劉太公對劉邦的抱怨,認爲這個小兒子遠不如他哥劉仲能置辦家業。直到劉邦成爲大漢皇帝之後,他對父親的批評還不能釋懷。考慮到劉太公自己也喜歡和不良少年廝混,劉邦當遊俠混得有點頭臉的時候,老爺子大概沒什麼不滿,多半是秦統一之後,劉邦欲當流氓而不可得失業在家,劉太公纔有了諸如此類的怨言。

可能也正是這個時候,蕭何向劉邦伸出了援助之手:當不了流氓,就來當片兒警吧。

蕭何和劉邦都是豐邑人,是最嚴格意義上的老鄉,但兩個人的性情和作風完全不同,日常往來並不親密,不過以蕭何的洞察力,很容易發現劉邦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對社會下層不安分的少年,有強大的感召力,很容易讓他們蠢血沸騰。作爲政府公務人員,早早籠絡住一個潛在的黑社會大佬,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至於後來實際回報還遠遠超過預期,那就歸根結底是歷史進程,非任何人所能預見了。

劉邦還是遊俠期間,蕭何就多次幫他隱瞞罪行。劉邦成爲亭長,則意味着兩個人之間有了進一步合作的空間。

和「十里爲鄉」的「裏」指居民點不同,所謂「十里爲亭」,這個「裏」就是今天說的一里路、兩里路的裏。亭是治安單位。即在交通要道上,十里設一亭,既負責往來公務人員的接待,又可以維持治安。黑道出身的劉邦擔任亭長當然再合適不過,很容易做到必須偵破的案件迅速偵破,一般的違法行爲,則被掩蓋得不留痕跡。

而蕭何此時已經是沛縣的「主吏掾」,負責全縣重要人事崗位的安排,經常需要和劉邦工作對接。蕭何多次表現出對劉邦特別的重視。一個著名的事例是:劉邦到咸陽出差,按慣例同事都要贊助一些路費。別人都贈送了三百錢,只有蕭何送了五百錢。劉邦後來的回報是,一個錢十戶人家,封蕭何爲侯時,額外多封了二千戶。

沛縣主吏掾蕭何和泗水亭長劉邦這個組合,和後世影響巨大的小說《水滸傳》裏,鄆城縣押司宋江和東溪村保正晁蓋的關係非常類似。當然,蕭何遠比宋江有才能卻沒有那麼大野心,劉邦的眼光智慧胸襟氣魄,更非晁蓋可比,所以後來兩個組合的命運,也大不相同。但一個人坐鎮縣廷,操控着區域中心的人際關係網絡;一個人紮根基層,以秩序維護者的法定身份,經營着黑道勢力,然後互通有無彼此配合,甚至不惜擔上「血海也似的干係」。這卻是中國古代史上異常穩定的基層權力運作方式。

當然,這類組合運作得越成功,就越意味着沛縣令只是一個擺設。有一個人的出現,可能意味着縣令不甘心被徹底架空的努力,但結果,這卻讓他失敗得更加徹底。

這個人就是未來呂后的父親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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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裏如此講述劉邦成爲呂公的女婿的故事:

單父 (今山東單縣) 人呂公與沛縣縣令相友好,爲了躲避仇人,做了縣令的「客」。

於是,他就追隨縣令來到了沛縣。沛縣的「豪桀吏」,即強勢的宗族和縣廷的官吏,聽說縣令有這麼一位「重客」,都去送禮祝賀。

身爲主吏掾的蕭何,自然負責具體操辦這件事,他命令說:「禮物不滿一千錢的,不能進堂就坐。」這時劉邦到了,他一向瞧不上自己這些同僚,就在拜帖上寫了「禮錢一萬」,但實際上一個銅錢也沒帶。

呂公看到這個拜帖大驚迎接,見到劉邦的相貌,越發敬重,親自引劉邦入座。蕭何說:「劉季一向愛說大話,辦事卻不靠譜。」劉邦在大堂上的表現極爲放肆,卻越發引起呂公的讚賞。所以酒宴結束,呂公就留下劉邦,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

這個故事當然有人視爲離奇,由於司馬遷寫作《史記》的時候,呂氏家族已經作爲政治鬥爭中失敗的一方被徹底剷除,太史公對呂家的記錄,向來被認爲疑點重重。但還是有些毫無造假必要的信息可以信任:比如呂公是縣令的「客」。

這個「客」,自然也就是孟嘗君「養客三千」的客。意思是呂公從縣令那麼獲得某種收益,而回報則是爲縣令出謀劃策,解決困境。

對照《項羽本紀》,又會發現呂公和沛縣令的關係,與項梁與會稽郡守殷通的關係,倒是頗有些相似。

作爲楚國的貴族,項氏的封地是項 (在今河南沈丘) ,司馬遷又稱項羽爲下相人 (今江蘇宿遷) ,但項梁叔侄後來起兵反秦,是在會稽郡的郡治吳縣 (今江蘇蘇州) 。

項梁之所以會去吳縣,理由和呂公到沛縣相同,是逃避仇家。然後項梁顯然很得會稽郡守的賞識。「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爲主辦」,尤其是能夠擔當主持大規模徭役的重任,恐怕不僅是因爲項梁的才能超過本地的人才,而是郡守更願意把這個任務交給他。無論如何,郡守對項梁的信任無可懷疑,所以後來決定謀反這樣的大事,都是第一時間想到找項梁來商議。

項梁的身份,大約也正是郡守的「客」。

前文已經提及,本地勢力不可信任是地方官的基本判斷。而後世官員的應對之道,是上任的同時,就要組建一個由外地人組成的行政班子。

明清時代,州縣官會聘請若干幕僚作爲自己最重要的參謀,至少會有一個負責稅收 (錢穀) ,一個負責司法 (刑名) ,他尊稱這些幕僚爲老師,民間把在衙門工作的各色人等都稱爲「爺」,這些老師也就是所謂「師爺」。不但如此,重要的具體事務,如看守大門,負責文書籤轉,看管倉庫和打理廚房……也都不能信任由本地人充任的書吏和衙役,所以州縣官還會僱傭大量長隨,承擔這些工作。

師爺和長隨都沒有公務員身份,他們的收入由地方官自掏腰包支付,只有他們,才和地方官是真正的利益共同體。

秦代的郡縣官員面對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理想中最好的應對策略,當然是任用更多的秦人,但秦人數量遠遠不夠,那不得已而求其次,也要儘量使用外地人。沛縣令用單父人呂公,會稽郡守用下相人項梁,遵循的就是這個邏輯。

如此,沛縣豪桀吏歡迎呂公的那次宴會,涵義就好像變得複雜起來。本土勢力與外來力量高坐一堂談笑風生,言辭中卻只怕閃爍着許多刀光劍影。劉邦以二愣子的形象出現,不僅是瞧不起同事,更明顯是對呂公的示威。蕭何貶斥劉邦,則確保做到了有禮有力有節,分寸拿捏,極是精妙。

而秦代與明清的差異也立刻顯示出來。幕友和長隨本身都不擁有什麼資源,背叛地方官勾結本地勢力得不償失。呂公卻是豪家,項梁更是貴族,對沛縣令或會稽守並沒有那麼強的依附性;單父和沛是鄰縣,下相和吳都是楚地 ( 不管今天的宿遷和蘇州關係如何,那時並沒有大內鬥省的觀念) ,更容易建立彼此認同,尤其是面對人憎鬼嫌的「秦人」的時候。

所以,他們都選擇了拋棄地方官而與本地勢力相結合。項梁贏得了江東父老的信任,在郡守滿心期待和他謀劃造反事宜時,喊來項羽一劍砍掉了郡守的腦袋;而呂公那個本來據說可以成爲縣令夫人的女兒,則嫁給了泗水亭長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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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何有一個特別值得誇耀的成就:就是朝廷到泗水郡來視察工作的御史,對他特別欣賞,以至於想把他調到中央去工作。

蕭何很感動,然後拒絕了他。—— 衆所周知,拒絕是比接受更加榮耀的選擇。

蕭何爲什麼會拒絕這樣的好運呢?當然不會是淡泊名利。分析蕭何的心理,往淺了說,是他知道秦朝只是秦人的秦朝,自己一個東方人到咸陽去,也不會有多少發展前景,反而失去了地方上的豐富資源;往深了說,蕭何也可能有這樣的遠見:他知道秦朝不會長久了。

畢竟,在縣廷工作能接觸到許多機密的人,比任何人更容易體會到這個政權的病魔纏身。

秦朝的制度,不管你喜不喜歡,它代表着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這個沒有問題;秦始皇是深刻影響了中國歷史的千古一帝,這個也沒有問題。

這些年讀到不少文章,喜歡論證秦始皇道德高尚心地純良所有的政策出發點都是好的。雖然這種熱衷洗白作風十分儒家,始皇帝大概不屑一顧;引用幾根秦簡上的動人說辭,就相信史書上記錄的暴政都不存在,我也不知道和撿幾張六七十年代的《人民日報》,就否認連歷史教科書上也認真檢討的事實有什麼區別,但誰要堅持認爲秦始皇是個好人,也一樣不必反對。

帝王的動機好壞,本來就無關緊要,反正這都不影響大秦統治下民不聊生也官不聊生的事實。

這裏先要辨析一個數字問題。

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簡編》裏面,羅列了秦始皇時代有哪些大工程,分別徵發了多少民夫。範先生把這些人數一加,再除以他估算的人口數,得出結論:「佔總人口百分之十五。使用民力如此巨大急促,實非民力所能勝任。」

今天仍然經常可以看到人在引用這個數字。但實際上,15% 是這個比例,既高估了,也低估了。

葛劍雄先生提供了更令人信服的分析:范文瀾算出來的徵發民夫數,高了,因爲很多工程並不是同時進行的;而他估算的總人口數則低了。這麼算下來:始皇帝的徵發人口數,只佔總人口的 2.5% 而已。

但是,這只是直接徵發的數量。農業社會和現代相比,最大的區別就是社會動員成本高到駭人聽聞的地步。要支撐這 2.5% 的人流動和服役,以當時的後勤能力,秦朝至少需要動員全國 50% 的人口。

後來的研究,大概是在葛劍雄先生這個判斷的基礎進一步細化。總之毫無疑問的是,超過 50% 的秦朝人被捲入了無休止的折騰之中。

偉大的始皇帝主觀上可能確實沒想過把社會傷害得如此之深。他所繼承的所謂「六世之餘烈」「四世有勝」之類,都只是一個諸侯國的經驗。徵發人數變多,徵發路程變遠,這個成本是指數增長的,始皇帝按線性增長計算了 (畢竟如大家所見,二千年後的歷史學家還經常犯這個錯誤) 。皇帝在完全錯誤的基礎上制定了國家發展規劃,大秦的官僚系統雖然很快意識到這一點,但面對一個「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的帝王,沒有誰活膩味了敢去勸諫送死。

於是全社會民衆的生活,就只能被推入萬丈深淵。這口大鍋,真不是秦二世、趙高等幾個小人背得起的。

《史記》記錄得很清楚,劉邦成爲盜匪,就發生在秦始皇末期而不是秦二世時代。劉邦解送一批民夫去修驪山陵墓,中途許多民夫逃走,劉邦就乾脆選擇做了逃亡者的領袖,上了芒碭山。

這部分敘述裏有些渲染劉邦是天命所歸的神異內容,可以不必理會。但肯定的是,劉邦的家人並沒有受到多大牽累。膽敢對劉邦的妻子呂雉不敬的官吏,立刻就被劉邦的小弟擊傷,之後呂雉仍然有活動自由,甚至到芒碭山與劉邦團聚過。可能是山野中夫妻相會反而異常興奮,未來的漢惠帝劉盈,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懷上的。

也就是說,劉邦上山成爲盜匪,沛縣令根本沒有追究。想想也是,他怎麼追究呢?劉邦的老丈人是自己的「客」,蕭何、曹參爲代表的全縣官吏,都和劉邦關係密切。他根本湊不齊抓捕劉邦的足夠人力。而且蕭何一定會提醒他,即使抓住了又怎麼樣呢?審問追究下來,沛縣令註定會把自己捲進去。想到秦法中的各種嚴苛刑罰,沛縣令不能不不寒而慄。

於是繁如秋荼密如凝脂的秦法,只能做一個高高在上的擺設,認真落實執行只會害人害己。這個道理今天研究出土秦簡的學者也許有人不明白,但當時的官吏,一定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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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時經常不能不得承認,只要既得利益階層團結而能幹,很多時候哪怕民怨沸騰,也無可奈何。

而秦帝國的脆弱在於,它實際上沒有一個像樣的既得利益階層。恰恰相反,除掉皇帝高高在上,秦代是一個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的時代。

統一之前,秦國的軍民覺得發動戰爭斬下頭顱獲得軍功,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實現階層躍升的 (當然程度如何極有爭議) 。如韓非子分析的那樣,其實早秦始皇之前,秦國已經具備了滅掉六國的實力,但是卻屢屢錯失了機遇。韓非把這歸結爲謀臣不忠。實際上,卻未必不是理性選擇:留着富庶而衰弱的六國,可以保障打劫的收益而避免管理的成本。

但隨着六國覆滅,這條路徑反而斷絕了。如果不能創造新的治國方式,這就像一隻猛獸喫光了所有其它動物,自己也只剩餓死一途了。

始皇帝又相繼發動對匈奴和百越的戰爭,這些新對手的特點是戰鬥力強勁,而生活極端貧困。換言之,戰爭勝利付出的代價極爲高昂,眼前的獲益卻微乎其微。開疆拓土滿足了帝王的雄心,也確實堪稱功在千秋,然而一般秦軍將士,只知道自己不能從中分享到什麼好處。

至於被派遣到各地的官吏,感受則是到手的俸祿不過如此,朝廷不斷交給自己無比艱鉅的任務,稍有差失就要受到嚴厲的懲處。就拿沛縣令來說,劉邦叛逃之後他無力將之逮捕歸案,這件事他只能瞞一時是一時,之後的日子他一定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終於有一天,大澤鄉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的訊息傳來,那時他的感受,大約不是痛恨反賊而是如釋重負,終於有一件事讓自己的過失顯得不那麼嚴重了。

後人讀史很容易注意到的:秦朝郡縣的長吏,儘管他們本是秦人,但拋棄這個政權沒有什麼心理障礙。沛縣令、會稽守都是想造反卻被劉邦、項羽清理出了革命隊伍,後來劉邦伐秦西征的途中,許多秦朝地方官望風開城投降。當然更加至關重要的,一支南征的秦軍,選擇封鎖歸途,不理會中原逐鹿,開創自己的世界去了。

六國貴族當然是秦帝國的受害者。順帶一提:這些年來流行的論調裏,最荒謬的是:秦之所以滅亡,是因爲六國貴族的復辟慾望。這個說法不但大大高估了這些猥瑣貴族的愛國熱情,更極度侮辱秦始皇的智商:這等於說他一統天下後十多年來,那麼多打擊貴族的措施竟全然無效,最後被人家一舉反殺。

實際上,打擊了六國貴族這個目標相當程度是實現了的。所以天下大亂豪傑蜂起的時代,最有行動力的沒幾個是貴族。即使如楚國的項氏,也是最近幾十年戰爭中崛起的新貴,遠不如屈、昭、景等老牌貴族值得誇耀;齊國能和項羽對抗的那幾個田氏,雖然是王族,但血統已經不知道疏遠到哪裏去了 (血統比較過硬的田假則迅速出局) ;張良的家族號稱在韓國五世爲相,但在戰國史料中卻不怎麼找得到他們活動的痕跡,不能排除只是自我標榜的可能。

在反秦戰爭最不利的階段,有分析認爲失敗是反叛者血統太卑微的緣故,於是有一批貴族被擡出來以壯聲色。但滅掉秦朝之後,這些貴族大多又像當時用來擦屁股的竹籤一樣,被隨手拋棄了。

說起來,倒恰恰是蕭何這樣的官吏,應該算秦朝建立的受益者,但是他們自己卻不會承認。

正是因爲打擊了六國貴族,又沒法提供足夠多秦國自己的令史文吏,秦帝國創造了一個權力真空,這纔給了蕭何們上升空間。

類似的還有陳勝、吳廣,不管陳勝出身是否是貴族,他早已經淪爲僱農,但起義時的身份是「屯長」,那支戍守漁陽的隊伍的中層幹部,就是說,秦朝建立後,他的社會地位其實頗有改善。

沒有秦朝,這些人會被大貴族牢牢壓制,說一句「苟富貴,勿相忘」就會招致羣嘲。是秦帝國賦予他們特權地位,傳授給他們政府和軍隊的組織管理經驗。後來蕭何進咸陽,第一件事就去「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可見他也深知這種資源有多麼重要。

然而,他們都對秦朝不會有任何感情。這種得益於時代潮流的改善,人更容易傾向認爲是個人奮鬥的結果。何況小特權要被大特權霸凌,在政府或軍隊工作中,每天相處的那個驕奢無能的人,僅僅因爲是個「赳赳老秦」 (姑且借用這個當代人發明的詞) 就是我的領導,沒什麼比此類事實,更容易埋下仇恨的種子。可以想象,陳勝吳廣斬殺秦都尉,項羽斬殺會稽守,沛縣父老斬殺沛縣令,得手時一定充滿「出了老子胸中多年一口鳥氣」的快意。

也就是說短短十來年的時間裏,秦在六國故地培養了一個既依託秦的體制習得行政能力和組織經驗,獲取或政治和社會資源,又對帝國毫無忠誠的階層。這些人成爲反秦鬥爭中,真正的骨幹力量。

一個能夠做到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的帝國,無論看起來多麼光鮮威猛,早已註定只是一個空洞的軀殼。

最後抄錄一則逸聞,「 2018 年 4 月 6 日,山東濱州狂風大作,高達 18.90 米、巍峨屹立的秦始皇銅像,在狂風助力下,騰空而起,飛出數十米,龍顏盡失,面目全非。」從網上流傳的照片可以看出,這尊號稱全世界最大的始皇帝像只是一個空殼,如此說來,倒是沒有比這更好的關於秦帝國的象徵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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